台湾深度铜锣湾书店

“离开香港,我不难过”:林荣基,和他的台北铜锣湾书店

在台北重启铜锣湾书店前夕,老板林荣基遭人当街泼红漆警告。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决定是拿起身边的背包,“追出去”。

2020年5月6日,林荣基在他的台北铜锣湾书店内。

2020年5月6日,林荣基在他的台北铜锣湾书店内。摄:Kevin Chao/端传媒

端传媒记者 何欣洁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20-05-07

#林荣基#铜锣湾书店

4月21日,台北铜锣湾书店开幕前夕,老板林荣基在台北街头遭人泼漆。从事后的监视录影画面看来,满脸红漆的林荣基停顿了一会、竟立刻起身追了出去,“如果我当时有追上他,想揽(拦腰抓住)住他大叫。我看到他比我高一些、人也比我年轻,我应该没办法打过他,但我可以揽住他,不让他走,我相信旁边的人会上来帮我。”

回顾那一天,林荣基仍带着遗憾:自己起身追人时,竟犹豫了几秒钟,错失良机。“我停住了一下,才抓我的背包起来追他,他跑得好快,就已经到下一个街口去了。”他回忆,当时自己正专心看手机,事后看警察的监视录影带,才知道泼漆人已经在他面前转了两圈,“泼到我脸上凉凉的,我还以为是冷水。听到旁边的人在叫、眼睛一看,哇,原来是红油(漆)。”

面对泼漆恐吓,林荣基没有停在原地,反而起身追出去,他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怕?是他犯法又不是我,我要去抓住他呀!”不害怕对方持武器攻击自己吗?“不会的,你想想,他如果有武器,就不会只对我泼漆。只泼漆,就表示他身上没有带其他东西。而且是他做错事,是他应该要怕我呀!我有什么好怕?我相信有法治的嘛。”

是他做错,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

“是他做错,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坐在台北铜锣湾书店的书枱边,林荣基反反覆覆将这句简单的话重复了好多遍,64岁人谈起“我可以揽住他”,气质竟像个执拗孤拐的少年。同样凭着这股不认输的劲,他在2016年的深港边界,没有留在原地、任人威胁,反而决定“揽住”了比他更高壮许多的中共政权,虽不能赢,却确实死命做到了“不让他走。”

这一揽,亦让“铜锣湾书店事件”成为全港与国际瞩目的焦点:2016年6月16日,林荣基在民主党议员何俊仁陪同下召开记者会,指过去八个月的时间中,自己在香港前往深圳的罗湖海关遭拘留,其后移往宁波,遭国安相关单位人员关押、提审,并要求其提供铜锣湾书店的禁书订户资料。林荣基原拟配合,返港欲取内有读者资料的硬碟交给对方,却临阵回头,选择召开记者会说出实情,并拒绝返回大陆缴交读者资料。

林荣基以香港永久居民身分在海关遭押,并解送至大陆押审,震惊香港各界。2019年《逃犯条例》修订争议浮现时,亦不少人以此案件为例,指《逃犯条例》修订便是“送中条例”、人人都可能成为林荣基。此一不信任感引爆超过半年的香港街头抗争,也让台湾与世界各地民众对中共恐惧日深。

林荣基死命揽住对手的决定,终等到旁边众人“上来帮他”,涓滴汇流冲决铁堤,改变了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时代河道。

2020年4月21日,林荣基在台北中山派出所外,他遭人以油漆袭击后接受媒体访问。
2020年4月21日,林荣基在台北中山派出所外,他遭人以油漆袭击后接受媒体访问。

打架

我从小就会这样的,觉得对方不对,我就要打。打不过也没关系,还是要打。

打架,对林荣基来说并不陌生,“我从小就会这样的,觉得对方不对,我就要打。打不过也没关系,还是要打。不会有大人管你的。”

根据林荣基自述,父亲是潮州人,家中开米铺,相当富有,母亲是自小定下的童养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父母在41年为逃避战祸自潮州来港,未料年底便遇上日军占领香港,家业归零、生活艰难。林家原居住在香港石硖尾的两层楼平房区,该地位于九龙区北部山脚,是当时中国大陆难民涌入香港的聚集区。1953年,该区发生大火,五万多名居民无家可归,林家即是其中之一。大火后,香港政府开始兴建首批公共房屋,林家随许多当地住户一样迁进H型的大厦。1955年,林荣基出生。

“爸爸从小有钱,来香港以后不太做事、不回家,是妈妈养我们长大。妈妈忙得很,根本没时间管我们。”没有长辈制止,他自小就可以自由地向任何“该打的架”挑战。作为老么,妈妈与兄姐都疼爱他,尽管不是富贵之家,过年时的新衣、模型飞机多是他独享。唯独在二哥失学之后,一切有了变化。

在林荣基的回忆中,二哥上小学后,性情大变,开始欺负他,“我小时候不会想,小孩子很单纯,只觉得二哥对我不好,我也会骂他、顶撞他,他就打我。”有次打得狠了,二哥把他关进房里,打到他以为自己有性命之忧,“当时心里只有恨,恨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我。”

林荣基后来思索,二哥可能有些今日定义的儿童发展迟缓问题,在学习上受了挫败,使性格变得暴躁古怪,更将一股气出在家中最受宠、也最弱小的么弟身上。“小时候他对我很好,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到处玩,很保护我”,但上学之后,“他小三、我小一,我发现一些好简单的题目,例如造句,他也不会做,我看到题目还想,奇怪这么简单的二哥怎么不会?”

二哥最终无法再升学,以清洁员为业,在家中囤积拣回来的垃圾,将狭小的居住空间弄得更加局促。林荣基为此在婚后搬出家门,与二哥长年未曾见面,只透过姐姐保持联络。但在二哥去世后,细细回想起二哥的一生、或可能是学习障碍导致他性格大变,“我很难过,他这一生其实很苦,想起来还是会非常难过。”

2020年5月6日,林荣基在他的台北铜锣湾书店内吃晩饭。
2020年5月6日,林荣基在他的台北铜锣湾书店内吃晩饭。

中业

我也爱国过。

然而,彼时的香港孩子,无论是否有学习障碍,只要不生在富贵之家,无法升学几乎是注定的命运。尽管能看懂二哥的造句题,林荣基能在正规学校学习造句的时间亦不长。小学毕业后,他很快与兄姐一样开始工作,工厂工人、各式服务员,“什么工都做,但都没什么兴趣”。1977年,22岁的林荣基决定报名中业学院(前中华业余学校),趁着下工后的时间持续进修。

在中业学习的岁月,对林荣基影响甚深。他在铜锣湾书店事件中,返港后、举办记者会前探望的两个人,一个是亲生的姐姐、另一个就是他在中业的老师。

“中业是很爱国的。我也爱国过,我这个老师也很爱国啊。”林荣基如此回忆。

中业,最早名为中华业余学校,成立于1938年,创办人兼首任董事长是民国时期知名的平民教育家陶行知,强调学校是“师生共有的,推而广之,也可以说是社会共有的”;授课对象是“失学或失业而有志气求长进的青年人”。学校成立之初,正值中日战争,文人南渡,前几期授课教师不乏茅盾、胡愈之等知名学者,但很快因战乱而停办。

香港知名教育家卢玮銮(小思)曾谓,“(中业)在香港教育史上只如电光一闪,但仍不失为一种光辉标志”,认为其是陶行知教育思想在香港的重要实践。战争终止后,香港社会教育需求再次增加,电光终有机会再度闪耀。1948年,中华业余学校复校,改名中业学院,郭沫若为董事长、朱智贤为院长,依然请茅盾回来举办讲座。

1951年底,应香港政府改名为中业专科学校,学生增加至两百八十多人。但如林荣基一般的校友,仍习惯唤它“中业学院”。后历经时代变迁,中业于1984年停办夜校,其校友会成立旅游部、后改注册为旅行社。1990至2003年间,中业开始支持祖国教育事业、并持续对大陆各省的天灾灾民发放赈济,种种转变,是林荣基说中业“很爱国”的原因。

“去上课还是很重要,以前喜欢看书,但很多东西自己看,没办法懂。”林荣基在中业选读了文学科、戏剧科,“上了李援华老师的戏剧课,我才开始看得懂剧本、对它有兴趣。”对于林荣基来说,上学与阅读相辅相成:老师能助他看懂更多书,但亦不会全以老师的教育为真理。他终身喜爱的书籍──顾颉刚的《古史辨》就曾给他这样的感受:“第一次看到《古史辨》,我才发现,学校老师说的未必都是真的。”

如今,在台湾的铜锣湾书店,一套精装硬壳的《古史辨》依然是他的案头书,顾颉刚“疑古辨伪”的精神,亦与林荣基的史政论点常有共振,“你应该看看(顾),看了之后就会知道,其实就算是余英时的看法,也不是不可批评的。”

2016年6月18日香港,约千人参加游行从铜锣湾前往中联办,以支持林荣基。
2016年6月18日香港,约千人参加游行从铜锣湾前往中联办,以支持林荣基。

六四

我们当时在电视上都看到的,你明明是屠杀嘛,六四屠杀,结果中资开的中华书局要我们跟客人说是『六四风波』,我觉得很生气,这是不对的。

如何看中国?如何不从传统角度看中国?是卖书佬林荣基一条重要的思考与阅读轨迹。或许自少年时期,他便隐隐约约有这个疑问,今已不可考,但林荣基自己回顾起来,最重要的一次转折,是在1989年。

“我们当时在电视上都看到的,你明明是屠杀嘛,六四屠杀,结果中资开的中华书局要我们跟客人说是『六四风波』,我觉得很生气,这是不对的。”89年六月时,林荣基仍在中华书店做店员;十月,他便辞职,转往田园书屋工作。自此开始一步步踏入禁书江湖,终成众人熟知的铜锣湾书店店长。

林荣基回忆,在六四事件后,他开始对中国产生更浓厚的兴趣,常常思考中国传统文化、儒家、当今与过去的体制何以至之的问题,而六四后第一本让他觉得有启发性的书籍是金观涛与刘青峰合著的《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该书的续篇《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至今也摆在台北铜锣湾书店的醒目架位上。

金观涛与刘青峰的系列著作,是时代转折的时刻所迸发的历史感、一代知识分子对新史观的求索,不囿于一家一派的传统思想而隐隐与顾颉刚的疑古精神同构,也与林荣基在89后的思索路径共鸣。他摆在书店柜台前的另位作家李劼,亦是如此:在李所着的《中国文化冷风景》一书中,其认为华夏文明不应该自周朝与儒家谈起,而必须由《山海经》与河图洛书始,正对林荣基脾胃,“他(李劼)看待历史的观点是很不一样的,可以启发思考。”

六四事件影响了林荣基的阅读与思想轨迹,他却不愿出席六四相关纪念活动。“去年六四三十年回顾,他们约我去,我才不要去,回顾?回顾个屁。”林荣基突然激动:“89年,什么是89年?89年是80年代的总结。不去看这个,每年都在回顾,今年回顾跟去年一样、去年的回顾跟前年一样,回顾有什么意义?我才不去。”

看似温文的外表下,林荣基的少年性格斑斑可见,好恶分明,毫不矫饰。言及中国传统文化,他拿起架上一本儒学研究,“你看过这本没有?不用看,烂书。完全没有考据,只是作者的空想,我一看就知道,太夸张。”烂书怎么还陈列架上?“人家送我的,只有一本,卖完就不再进了。”问他对另一名当红、亦常提“华夏历史”的作家刘仲敬有何看法?他夹着烟,只淡言一句,“没有启发性。”

同样原理,在书店的醒目架位,他摆上了马英九基金会与长风基金会(前行政院长江宜桦成立)合出的《台湾与民主的距离》,“苏起(九二共识起草人、知名学者)的东西对我也没有启发性,但马英九的书可以看看。你讨厌一个人,还是要去了解他。我对他的标题谈『台湾与民主的距离』很有兴趣,看完觉得他(马英九)还是太被党国思想影响,影响他写论文的公正性,但还是可以推荐大家看的。”

2014年1月21日,铜锣湾书店。
2014年1月21日,铜锣湾书店。

书店

我只想开好这间书店,没时间参与那些。

作为读者,林荣基自有品味,但开书店总不能只卖自己喜欢的书籍,他亦心知肚明。过往,在香港铜锣湾书店门口,推介的新书总难逃“秘史”“十九大”“习近平”“薄熙来”等关键字;林荣基过往给《端传媒》点评过的该店十大畅销书中,有八本都属政治或政治秘闻类,符合人们一向对其“禁书书店”的印象。

言及过往在香港卖禁书的岁月,林荣基虽正色斥道“别再说禁书啦,书就是书,只有好书烂书,干嘛叫它禁书?”却也难以否认这些书、以及其背后的大陆禁书令,恰是香港铜锣湾书店的主要收入来源。“这本(《毛泽东医生回忆录》)卖得很好,其他的嘛,”林荣基看了看其他书籍,“有很多也不是什么好书,不提了。”

在台北的铜锣湾书店中,中共政治内斗、官场八卦类书籍明显下降,气氛明显变得更学院、文艺。一名曾到过香港铜锣湾书店的老客人笑言,“其实除了林老板本人之外,几乎都快认不出来是同间书店啦,真是变得好『台北』、好清新。”

“那是当然不一样。我现在开店的心态也跟以前(在香港)很不一样。”林荣基回忆,过往在香港铜锣湾时,店租昂贵、生存压力大,每天都要达到一定的营业额才能安心,“譬如说,我今天好天气,都没有卖到一定的金额,那明天下雨了人更少怎么办?我就会很紧张,如果客人看书看很久又不买,我就会很无奈。所以以前做禁书,那是没办法,为了生存。其实不只禁书,(香港铜锣湾书店)也还是会摆好书的,但禁书还是要卖。”

与在香港时被经济压力追着跑的景况不同,台北铜锣湾书店一开始便有群众募资的280万台币作为后盾,“大家给我这笔钱、支持我,是为了理念,所以我现在做书店,也是为了理念才做这件事。”现在偶尔还有客人上门来问禁书,“我就会好好跟他聊一聊,推荐好书给他。你要站在这里看完、最后不买,我也不会觉得(为经济)紧张了。”

向群众募资而来的280万元让林荣基有了底气,不必为了读者不买书而紧张,也能选择是否接受邀约与资助。许多台湾政治工作者、幕僚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些金主会私下向林荣基表达尊敬与愿意资助之意,但林荣基却未必接受,“他说他钱已经够了。谢谢对方的好意,”一名立委助理如此回忆。

有人想拉他参与政治活动、出席各色饭局,他一概回应:“我搞这(书店)就很忙啦,事情好多做不完啊!没办法啊!”于林荣基而言,书店老板就是他唯一想拥有的身分,“我只想开好这间书店,没时间参与那些。”

受访当天,书店开业已逾一周,林荣基观察,台北的读者确实素质更好一些,“香港毕竟是商业社会,读书气氛不一样”,但他亦直言不讳,“台湾读者素质虽然好,但我感觉想法比较保守,不太会去看跟自己想法相差太大的书。这样其实不好的。”

林荣基说,看书不是为了重复自己的脑内定见,是否具有启发性,是他界定一本“好书”的标准,“一本好书不是要给你答案,而是要刺激你去思考,给你更多启发、让你有新的想法。”为了忠于“启发性”,他的书店门口摆着蔡英文的花篮、架位上放着马英九批评民进党的书籍,在台湾的独立书店风景中,一时无两,他本人却毫不在意。

“那些(花篮)都不重要啦。你知道什么才重要吗?”林荣基直直盯着我,问,“我修过莎士比亚的课,西方有悲剧传统,你想过中国为什么不太没有悲剧?为什么中国唯一的悲剧就是《离骚》?”我摇头不知,他说,“因为《离骚》的时候,中国是分裂、(楚国)是独立的。有独立、人才有自由,才能产生悲剧。”

他指指墙上的“台湾独立”旗帜说道,“这才是台湾独立真正的意义,你明白吗?只有独立,才有自由。”

为了自由,一切皆可抛,包括自小生长的城市,“大家都喜欢问我离开香港难不难过?其实,你要知道,人,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个人比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都重要。所以说离开香港,我难过吗?老实说,我一点都不难过。”

2020年4月25日台北,铜锣湾书店开幕,台湾总统蔡英文送花致贺。
2020年4月25日台北,铜锣湾书店开幕,台湾总统蔡英文送花致贺。

自由

我觉得我没有很勇敢,我是很胆小的人。

在台北铜锣湾书店里,林荣基看来确实安然自得。开幕至今,书店人潮汹涌,许多书架几乎天天都被清空,他仍与香港铜锣湾书店一样做派:并不请员工,一切自己来,晚上睡在柜台后的高架床上,书店即是家。若遇上老板溜到小阳台上抽烟,顾客都晓得要耐心等待。

无论日夜,来找他合照、签名的客人络绎不绝,他向客人说最多的话题还是书,“这本好呀,有思想。”“这作者有另外一本,你看过没有?”遇上中学生来店买书,他更忍不住叮嘱,“手机也要看,书也要看呀,书才能给你思想。”指指脑袋,活像一个慈爱的父亲。

但在晚上九点收店过后,朋友、记者与志工尽皆散去,他一人在店中整理书籍,又流露出卖书佬的脾气:“书都给我乱摆,唉,有人就不懂书,都我乱乱放。”店中书籍摆架确实大致有序,文史、政治、哲学、国学、建筑、戏剧、香港、新疆西藏、台湾、各国小说,是他多年自学而成的知识清明上河图,迤逦开展,只是难免错落着几本被放错柜的书,都被他一一拿起、叨叨碎念。

“你看这个果戈理,怎么可以放在德国人那里。日本的,给我放到美国那里。上次有一个志工说要来帮我摆书,他放了一行我就说你放下吧,我来弄就好。全都是错的,根本就不懂书。”打烊后的书店里,便是他一人小宇宙,他手起手落,书本们便各自进入行星轨道,公转自转,包括平日常被“大人”们忽略的童书与绘本。

一进铜锣湾书店门口,左右便是两架童书柜,有外国进口的绘本、台湾本土童书,甚至有各地政府出版的地方文史故事的儿童读本,如澎湖县政府的《花宅》等,“我觉得每间书店都应该有儿童书区。以后等人少一点了,我要在那边摆些椅子,让小朋友坐着看。”

为何把童书摆在一进门的显眼位置?“你观察一下,大人都会直接走进店里、走到中间,不会停在门口,那边就是小孩子最好的地方,不会跟大人挤。”回头一看,L型书架夹成的直角,确实产生了一处繁忙动线中的宁静小区,只容身材矮小的孩子窝在那儿看书。

“人要看书,阅读的习惯就要重小培养。你要看书,才会思考,才会知道学校老师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话头一起,他不免又谈那本自少年时期便喜爱的《古史辨》,“那时候看到好震撼,发现原来历史跟老师说的不一样,那到底是怎样?好想知道。”

“到底是怎样?”是林荣基常常无意提起的一个口头禅。2016年,在香港海关、九龙塘车站外,他的思路亦是如此:究竟是要配合国安单位北返、交出书店资料,从此配合国安人员做监视香港的眼目;抑或转身向世界说出实情、却可能连累当时的女友与合伙人受到更多折磨?

“我觉得我没有很勇敢,我是很胆小的人。我是在那里一条一条想:事情到底是怎么样?如果我去了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事?那不去呢?又会怎么样?一个一个想,再去想该怎么做正确的决定。”回顾起来,林荣基只字不言理想,只依着判断,做出他认为最该做的决定。

1926年,胡适曾评论《古史辨》可以“解放人的思想、指示做学问的途径、提倡深澈猛烈的真实精神”,百年之后,喜爱《古史辨》少年读者终究选择了忠于真实,而未有因为连串的威胁、恐吓,而向虚伪低头。

但林荣基始终遗憾的是,当年看到的《古史辨》是删减版本,他一直想找完整版来看看。2018年,林荣基私人行程来台,由南到北访问台湾各独立书店,在桃园一间书店里看见精装版的《古史辨》,全套七本,衣冠齐整地放在架上,心下大喜,忙问老板:“你怎么会有这套?你也喜欢的?”

未料老板只是有朋友家中长辈过世,拿旧书来变卖,自己根本没看过。基于种种原因,林荣基没有马上下手买书,但在后来的两年之间,一直对这套书难以忘怀。“会常常想它,想它现在应该已经被买走了?结果今年来开店,又遇到那店长,竟然还没有卖出去!”

林荣基马上买下,放在书店内的床边,找到时间便读一会。“我这两年还常常在想,是谁买走它了?那个买到它的人一定好幸运。”时近午夜,收店后等待上架的新书堆积如山,林荣基把双手交枕在书山上、脸颊靠在手背上,露出微笑,“啊呀,原来就是我自己,我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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