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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耀华:评论者的责任重负——与梁文道先生斟酌

我之所以经常回应他,是因为我觉得值得,他是一个会聆听可以对话的人,我们确实是可以不同意彼此却又互相尊重。

梁文道。

梁文道。摄:林振东/端传媒

刊登于 2020-03-08

#端对端#评论#钟耀华

这还是梁文道先生,我最初思考社会的养份也有部份来自他的笔耕不绝。他能言擅辩,说起故事来娓娓动听,思想的绣线潇洒俐落,里面的填充的绵花缜密却又留有空间,让人们的思想得以在里面穿梭,刺激你想得更多,走得更远。这场对谈里盐叔追问了好几个问题,文道先生都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用不在乎的形态消解掉。可惜对谈超时让盐叔要先行离场。在盐叔离场后,文道先生又变得轻松许多,又变回那个熟悉动人的言说者。

文道先生说自己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同路人,在写作上。其实关键不是梁“愿不愿意”同情,而是一种如梁念兹在兹的 integrity (正直)——当一个评论者多年追求民主反对极权讲求自由,而这次运动是明罢著透过无数人的牺牲(是讲实实在在的肉身与前途牺牲)去唤起全球的反极权中国意识,而且让香港再度继冷战成为全球政治力量较劲与关注的焦点,壮大了香港反抗本钱,那么这个评论者就“有责任”对运动者有种敬意与同情。这不是“愿不愿意”,而是“责任”问题——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任,对自己文字一直讲求的价值负责任。

这并不意味著梁必须服从运动,对运动无可非议。恰恰相反,正因为同情与尊重人们为了自己经年追求的价值的付出,这位写作者才需要指出他眼中的运动问题,才更需要付出敬意,尝试自己也投身到运动当中,去落手落脚,在创造中改变运动让自己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因为这不是谁的别人的运动,而这是一个追求民主的运动,也是梁本身多年讲求的价值的某种展现。投身到运动当中不等于上物理冲突战场的最前线,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可以负起各种百样的开拓战线。(梁在过去多年其实有做,这次运动都有这样的时候,必须看到他的付出)

梁在对谈里讲到,他这次运动里写文章,其中是觉得大家讲要背水/最后一战是太过乐观了,他不否认香港现时各样情况很差,但他说以他对北京的认识,香港情况往后有可能更差,于是他说要提出这个可能,让大家再反思运动的走向。这其实是一个大家对梁最为不满的地方——以为大家不清楚香港有可能更差,实际是轻蔑了群众的自觉性,过度以为自己看透世情;以为提出“来自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现实”(梁用语)是种提醒,实际上在大家都已知状态之下再讲这些,除了是否定大家的理性,客观效果上便是助实了政权的打压。人们不是不知道情况会更差,而是准备好挨过更差的状况才走出来抗争,然后你却又走来讲会更差,或者说你已经说过会更差,不是不可这样做,只是其实无太大意思。

当然梁可以到后来认为运动走远了本真,作出批评甚至反对。这也无须争议,问题在于,他的批评与反对,在我看来也不太站得住脚。梁举的例子是有人装修蓝色小店(他是理解也觉得装修红店“不是坏事”),于是他提出这有道德上的问题,不能因为这样就去封杀意见不合者。我是认同他的这个立论的,但关键在于他如何看待这样的行径。盐叔用的字眼是“overspilt”,即“溢出”,我也是持这个看法的,这关涉到我们如何看待一场运动——溢出是指有盛载的容器,而其中震荡太剧,所以有时盛载物会超出了容器本身。这场运动警暴伤人,滥捕,视人命如无物,人们身边或许都有亲朋戚友受过警暴所伤,而且运动发展得既深且广,植根了在每个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里面必然夹杂暴烈情绪,而且当红店/蓝店的界分不是来得如此明确或一刀切,“没有办法、有那么绝对的是非判断”(梁用语)时,个别群众就必有误判,或者情绪溢出理性可以框住的界线,冲出去咬了不该咬的人。

这些溢出的情绪与行动,对我来说是需要批评与纠正的,但不是一种直接的指骂,然后否定运动。我认为我们也许先该问运动整体有否自我修正的能力。回看当初“装修”蓝店及马鞍山烧人案后,网路上连登上评论上都写了许多反思文章,如盐叔所讲有定出“严谨的装修准则”,当然亦如梁所讲依然(偶尔)会有越界的时候,但群众运动其实是种动态的相互反思均衡——越界,质疑,反思,讨论,修正,某程度共识,又再越界……只要越界不是系统性的螺旋向下坠落,其实运动伦理的波动是群众群动反抗运动的基本特性。后来对于蓝店的装修已经减少许多,而烧人的行径已再无出现。这次运动持续修正的特质无可置疑是脆弱,且有持续变弱之势,但旷日持久无可厚非。这次运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公民抗命,那种“和平、有秩、守法”——如盐叔所讲已在2014年做到极致,无功而还,参与者被拉/打/关进牢房里去。但与此同时,这次运动尝试突破过去失效的抗争手法,但又(暂时尚)止于血腥的武装冲突,虽偶不尽善,但仍在尝试摸索与调整武力的对像与目标。作为评论者应该要看到此点,继而尽已一份力,为运动整体的推进创造更好条件。

对于此,梁文道先生说他“不是很知道为什么要重大局”(整体运动的动能与延续),我认为他确实是问中了关键。梁作为长年的民主与反极权者、言论自由的推手与实行者,除非他说自己否定民主与反极权的追求,如非,那么人们在为他笔耕不绝放得高高的自由民主牺牲与奉献(就算他再不认同后来的装修),那么他就不能够否定整个运动,不思考他口中的“大局”。

杨俊贤、梁文道与邓小桦。
杨俊贤、梁文道与邓小桦。

而基于不否定这个运动下的善意批评,其实就浓缩了在梁一开首所讲“最讨厌”的用词——“利申”。因为利申的意思,其实就包含了“我明白运动是民主追求我也参与了/感谢人们抗争的付出,可是……”。这不是一种违心的说话,恰恰反而是一种对运动的敬意。梁文道说自己写过许多反极权的文章,所以不希望在文章里再多讲这些前提,希望文章变得精炼。我认同他的这个讲法,因为梁明显不可能是“御用文人”(对谈中的用字),收了维稳费,要是这样的话他好多明摆挑战北京底线的说话都大可不必讲了。

但问题在于他是梁文道,他可以这样不利申,因为他是名人,有足够的文字累积,人们可以透过他的文字确认他不是北京派来的维稳文人(我是真心这样想的,但今天我这样讲可能已经会被好多人批评)。梁文道以石永泰被赞完又骂为例讲世界不讲脉络,变得碎片化,只讲当下对运动好与不好,但“利申”的使用,恰恰却是讲脉络的表现,因为这讲求了大家如何理解运动,把前因后果的种种碎片连结起来,讲大家知道也清楚运动是因为政权过去几年/十年/几十年的暴力被逼成某时候有点过火的样子。极权的阴谋正在于把人们反抗行动的因由打碎,只聚焦其中武力碎片的瞬间。

当然,不是说利申了就证明人们强调脉络,也不是说不谈利申就是讲脉络。群众运动席卷各个年龄与阶层,过去没有那么关注这些政治运动的公民都参与到这次的反抗之中,他们本来就没有这些脉络,我们作为长期关注这些政治运动历史的人,要做的其实是为大家补回来缺位的脉络。这是“首尾一贯要求自己的道德原则”(梁语)的评论者的责任。

邓小桦把群众动武概括为“要打倒恶魔先要变成恶魔”(她应该只是为了对谈推进下去才引此一概,未必是其心里想法);梁文道先生引用他朋友说“中共就是透过利用对手/西方的道德而扩大自己势力,渗沙子,最后却攻击与破坏整个自由民主体制,所以不能和对方讲价值”(大意),梁说他想了很久,认为这位朋友讲得“好有道理”。

文道先生在讲“回答不了”那位朋友之后,说“作为一个写作评论的人去评论这件事,是永远在这现实与常识两者张力之间来回的,如果你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张力,我甚至乎再严苛一点说,我觉得任何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你应该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在你身上发生,如果你从来不紧张,你没有在这上面你没有试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选择的话,那你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来的。”梁这段讲得锐利,但我们必须要问,对于公共知识份子来说的常识,是群众的常识吗?对于群众来讲的现实,是公共知识份子的现实吗?这没有绝对的答案。可是一但这种现实与常识的具体内容与对像变得模糊,这段质问就失去效用。

而且,香港这次的自由抗争运动真不讲价值吗?人们后来对过火装修与伤人的修正不恰是讲求价值吗?大家在香港里做连侬场,做文宣,做大量的懒人包,和理非行动教学,立法会进攻功能组别教学,做国际宣传与连结,还有更多更多……不正也是尝试在既有的体制里,在讲求沟通之中去行动?要是不讲价值不尊重立场不一的人的自主与独立,还费甚么心机去做沟通与玩现行体制?又如何得以成功在国际游说?直接杀掉除去立场不同者就好了。当然我们可以说再暴力的革命都要讲文宣,这是战略需要,无关真心。但如果革命讲道德讲价值,不也值得尊重和肯定吗?

我在此引一位学者在讨论中曾经讲过的一段说话,希望去reframe梁关于写作者挣扎与手足无措的质疑——“我每次下笔,都会字斟句酌,会担心有否鼓励了不该有的暴力,亦会担心有否压抑了应该有的武力?”

我花这样的笔墨去写,其实不是针对梁文道先生个人。因为梁是有才的人,总能引起大家更多的讨论与思考,这对于一个社会来讲,总是好事。我之所以经常回应他,是因为我觉得值得,他是一个会聆听可以对话的人,我们确实是可以不同意彼此却又互相尊重。梁文道先生反映的似乎是某种思想形态——高举民主自由反对极权,支持群众运动,可一但“玩真的”(罗永生评往前多年来香港民主运动时的用语)群众运动/革命来到,却不能接受当中的溢出状态,忽视了群众的多元,控制之难,无法理解与欣赏运动脆弱却又至今得来不易的整体正当与良善。长年的自由笔耕者把大型群众运动的“溢出问题”变成对运动的主要批评,我只能够说这有点叶公好龙。我再强调,运动有问题的地方多的是,关键是论者的言说脉络,立足的基础。文道先生对运动提出批评甚至点明不想成为同路人之所以是问题,只是因为他是梁文道而已。即便如是,梁文道先生依然是我敬重的文化人,与他斟酌为的是展开更进一步的讨论,他对香港的贡献,我认为还是无法抹杀也不易超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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