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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周保松:时代如此严寒,让我们围炉取暖、努力活出尊严

四载大学,当如何以思想之舟横渡青春之河;一生在世,应何以揭开红布而避平庸之恶。旁观者或亦是施害者,风雨飘摇中,如何精神独立以不至于迷失方向,是这个时代带给我们共同的问题。

周保松:大学是个追求知识和学问的地方,所以作为大学生,最基本的就是要求自己成为有思想的人吧。作为老师,我确实希望同学读完四年后,思想能够进步,对于世界、对于生活,也能够形成自己的看法。

周保松:大学是个追求知识和学问的地方,所以作为大学生,最基本的就是要求自己成为有思想的人吧。作为老师,我确实希望同学读完四年后,思想能够进步,对于世界、对于生活,也能够形成自己的看法。图:作者提供

围炉团队

刊登于 2019-03-28

#探索学院#周保松

【编者按】本文是香港学者周保松接受学生社团“围炉”的访谈纪要,首发题为《对话周保松: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教育追求》。端传媒经访谈者授权刊发,在原文基础上有重要修订。

炉 = 围炉

周 = 周保松

从工商管理到政治哲学

炉:在许多年轻读者眼中,您似乎是个天生的哲学家。但实际上您在中大读书时,大三才从工商管理系转到哲学系,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周:工商管理在当时是很热门的学科,比较容易就业,也比较容易得到社会认同。学它就是因为能挣钱嘛,所以当初选它是很现实的原因。但是头两年读工商管理时,我活得很不快乐。我觉得生命是分裂的,读的书不是我喜欢的,上的课不是我感兴趣的,每天都在读一些自己没法认可的东西,感觉在浪费生命。

我不是说商科不好,学科之间也不一定有高低之分,只是我对它不感兴趣。转系之后,我读的书都是自己喜欢的,我终于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

后来我就成为一个以哲学为志业的人,整个人生都在思考哲学。现在回过头看当年的决定,好像云淡风轻,但当时真的很挣扎、很痛苦。我记得当时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我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我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很庆幸,最后还是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那是我人生重要的一步。没有那一步,我很可能便走上另一条路。

炉:“以哲学为志业”,指的是遇到什么问题都更愿意往哲学方面思考吗?

周:是的。甚至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没办法,因为它已经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生活、思考甚至行动,都必须经过一番苏格拉底所说的“理性的检视”。你会习惯什么事情都问“为什么”、以及这些事情“是否合理”;如果不合理,理由是什么?有没有更好的替代?

炉:常有读哲学的朋友觉得,他们看不到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您怎么看这种想法?

周:这个需要他自己去思考和决定啊。其实读一些职业导向的专业,可能未来生活模式提早被决定了,但不见得那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你读那些职业导向没那么清晰的学科,反而可能给你一个机会,决定自己想走什么路。

所以,这不是读哲学才有的问题。你读社会学,读历史学,又或理工科,都是一样——你要过怎样的生活,成为怎样的人,始终需要经过你自己的理性检视,并得到你的真心认可。

读那些职业导向没那么清晰的学科,反而可能给你一个机会,决定自己想走什么路。

有价值的事,有思想的人

炉:作为教师,您觉得大学这四年怎样过得有意义?

周:简单说,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

大学是个追求知识和学问的地方,所以作为大学生,最基本的就是要求自己成为有思想的人吧。当然这没有人迫你,你不这么做也没办法,但作为老师,我确实希望同学读完四年后,思想能够进步,对于世界、对于生活,也能够形成自己的看法。所以要很认真读书、很认真写作、很认真地和他人思想对话,并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经常和同学说,你的大学生活很可能是你人生中最自由的四年,你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看电影、读书、听音乐、和朋友聊天,想不上课就不上。而离开大学后,人生可能就是无聊地每天上班下班,要做很异化的工作。在这个商业社会,大部分人都是为了钱而工作,工作本身很难给人满足感。所以,你要善用这四年。这四年,如果你认真活,很可能就会确立你的人生方向。

离开大学后,人生可能就是无聊地每天上班下班,要做很异化的工作。在这个商业社会,大部分人都是为了钱而工作,工作本身很难给人满足感。

我常说,大学生活是在为你的未来“储弹药”。你需要累积你生命的知识、文化和精神资源,以便应对日后种种挑战。所以千万不要觉得无所谓。如果你明明有机会和一些重要的师友及思想相遇,明明可以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及培养自己的人格,你却擦身而过,不把握这样机会,那我觉得是可惜的。

周保松: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就是大学四年。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四年,我不会是现在的自己。
周保松: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就是大学四年。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四年,我不会是现在的自己。

炉:那么您的大学四年给您留下了什么?

周: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就是大学四年。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四年,我不会是现在的自己。想想当时的生活,真有种燃烧生命的感觉,天天都在读书写作、与人辩论,参与学生运动等,也遇上许多后来影响我一生的老师,例如陈特、石元康、小思、沈宣仁先生等。

我的大学生活其实相当放肆。那时我在中大学生报做编辑,经常翘课,通宵达旦开会写稿,办各种读书小组和公共论坛,当然还有抽烟啦、泡酒吧啦、拍拖啦,活得挺快意。我后来去英国读完博士,回到中大教书,眨眼快二十年。我想因为我是中大人,而且是深受中大影响,所以多少有种薪火相传的自我期许,盼望能将中大一些好的传统和精神保存和传递下去。

你教得好不好,学生眼神会告诉你

炉:您的专业是政治哲学,大多数人听到这个名称或许会不明所以、甚至望而却步,您会怎么解释政治哲学的要旨?

周:简而言之,政治哲学关心的是:我们应该怎样好好生活在一起(How should we live together)。

人不是孤零零地生活,而是生下来便活在群体之中。既然活在一起,一方面需要彼此合作,另一方面却需要面对各种冲突,因此需要一些规则和制度来协调我们的合作。我们需要处理一些基本的政治问题,例如:国家权力的基础在哪里?个体可以享有什么权利?公平合理的经济制度应该怎样?政治对我们每个人都影响深远,而政治是有好和坏、正义和非正义可言的。政治哲学问的是:什么样的政治生活才是好的?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才是公正的?

炉:作为教师,您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许?对学生有什么样的期望?

周:我很在乎自己是一位教师。我甚至可以说,我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教学上。不论在脸书还是微博,我的自我介绍都是“教师”。作为教师,最基本的责任自然是传授知识,为学生打开学术世界的那一道窗,让他们见到窗外美好的哲学风景。我希望中大的同学,能够对学问有好奇心,对社会有关怀,对大自然有热爱。说到最后,教育不只是传授知识,更是人格教育和公民教育,也是情感教育和美学教育。

作为教师,最基本的责任自然是传授知识,为学生打开学术世界的那一道窗,让他们见到窗外美好的哲学风景。

这些想法说易作难。我这些年一直在摸索在尝试,然后愈见其难。现在每次踏进课室,我仍然战战兢兢,仍然担心教得不好因而浪费了学生的时间和热情。而你教得好不好,学生的眼神马上会告诉你。

我必须承认,现在大学的教学环境,确实不理想,例如愈来愈多大班教学,师生关系疏离等。我自己一直在尝试用不同方法,去打破那种被动、疏离、沉闷的教学状态,例如看电影、小班研讨、原典夜读、露天上课、以至去郊外爬山等。

炉:是什么促使着您坚持做这些事?是教师的责任吗?还是说这是您理想的生活状态?

周:我想两样都有吧。责任是一部分,毕竟你选择了做教师,便得尽教师的责任。不过,在和学生的相处中,我确实得到许多快乐。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建基在知识和学问的交流,而不是为了利益和权力(虽然也是一份工作),因此相当纯粹。每天上课,如果能够和学生有好的互动,见到学生的眼睛发亮,在课上忘记时间的过去,我总觉得那是很美好的时刻(虽然别人很难理解这种喜悦)。

做老师的另一样好处,是你每天会见到学生在成长、在转变。学生的改变可以很快,例如学生跟我读一个学期的书,看完数十篇文章,参与各种讨论,从他们的论文和言谈,你会见到明显的转变。人是会思想的动物,会思考就会有改变。做老师的,看着学生在一步一步成长,那种快乐是难以形容的。

做老师的,看着学生在一步一步成长,那种快乐是难以形容的。

中大同学能力都不错,有理想的也不少。如果他们在大学接受比较好的教育,日后出去无论做什么工作,我想对社会都会有贡献。教师有点像园丁,你将种子播下去,只要有合适的土壤、水分和阳光,早晚会开花结果。这些工作,润物细无声,不见得其他人会见到或会欣赏,但你知道它的意义。

“非典型”的教学方法

炉:不同于传统的教室授课形式,您的课堂充满了创新和多样性,比如在圆形广场授课、带同学去行山、原典夜读等等。您设计这些内容的初衷是什么呢?

周:好玩啊,你不觉得很好玩吗?在课室上课有时是很闷的,比如连续上三小时的通识课,不少同学要么不来,要么在看电脑。所以,我要想办法让大家享受上课。同学去到草地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因为他们会见到树,听到风,感受到阳光,还会闻到空气中青草的气息。这种亲近大自然的快乐,在课室中无从体会。

同学试过这样上课,对校园感受自会不同。你在一个地方生活,要有归属感,觉得像自己的家一样,第一步就是要认识它欣赏它。现在是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杜鹃,不出去走走,不是很可惜吗?试想想,如果你从来不曾在青草地上躺过,不曾用心欣赏过各种花草树木,不曾留意到山城颜色如何跟随季节变换,每天只是来来回回挤校巴、跑饭堂、应付各种功课考试,然后毕业离开,那怎么可能对中大有归属感?

周保松:你不觉得很好玩吗?在课室上课有时是很闷的。所以,我要想办法让大家享受上课。同学去到草地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因为他们会见到树,听到风,感受到阳光,还会闻到空气中青草的气息。
周保松:你不觉得很好玩吗?在课室上课有时是很闷的。所以,我要想办法让大家享受上课。同学去到草地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因为他们会见到树,听到风,感受到阳光,还会闻到空气中青草的气息。

炉: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您举办并主持很多文化活动,例如中大的思托邦讲座、博群计划、北角咖啡馆文化沙龙等,是什么促使着您去做这样的事情?

周:这事说来话长。我不如用博群书节为例来说明一下。书节已经是第四次办,是个颇为创新的尝试。它有这么几个特色和意义。

第一是恢复旧书的生命。我们这次共募捐到两万多本校友赠书,破了之前的纪录。我们将这些书放在一个很有氛围的书房,让同学来自由浏览和挑选,每位同学最多可免费领取八本。这些旧书本来已没有人读,现在去到同学手上,可以说重新“复活”了它们的生命。

第二是体现了一种人情味。那么多校友愿意将书捐出来,很重要的原因,是希望现在的同学能够因此受惠。试想,一本本师兄师姐曾经读过、珍惜过的书,交托到一个个不相识的学弟学妹手上,里面实在有一份不易言说的情意。书,成了将人联结的桥。

第三是提升校园的学术文化氛围。书节不是一般的文娱活动,而是以书为中介,把大家聚集起来阅读。我们还举办各种讲座,有文学和翻译,有哲学和科学,还有历史和政治。例如这次活动最后一场讲座,题目是“历史记忆之必要”,讲者是梁文道。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题目?因为今年是八九30年,五四100年,我们希望借此去重温和反思历史。

过去八年,我们在中大办了许多类似的文化活动,例如博群花节和电影节、思托邦思想讲座系列等。这些活动对同学和校园带来多少改变,不便由我评价。不过就我自己来说,这些尝试还是令我对大学教育有了许多新体会。参与博群这么多年,我确实付出许多时间心力,但我想是值得的。

至于北角Brew Note咖啡馆的文化沙龙,则是这两年我做的另一个文化实验。活动形式很简单,就是每个月邀请一位讲者,在狭窄拥挤的小店,和大家做深入的思想对话。过去几场讲者,包括黄耀明、梁文道、吴霭仪等。来的听众很多,大家往往要站着听三小时,但氛围异常的好。我的心愿很简单,就是希望在香港市中心搭建一个沙龙,让市民来过一种公共生活。

过去八年,我们在中大办了许多类似的文化活动,例如博群花节和电影节、思托邦思想讲座系列等。至于北角Brew Note咖啡馆的文化沙龙,则是这两年我做的另一个文化实验。每个月邀请一位讲者,在狭窄拥挤的小店,和大家做深入的思想对话。
过去八年,我们在中大办了许多类似的文化活动,例如博群花节和电影节、思托邦思想讲座系列等。至于北角Brew Note咖啡馆的文化沙龙,则是这两年我做的另一个文化实验。每个月邀请一位讲者,在狭窄拥挤的小店,和大家做深入的思想对话。

见过光的人,不会愿意重回黑暗

炉:您此前曾提到,香港学生处在更加自由开放的环境中,所以常常更习惯于批判性思考。那么在内地观点和表达权力受限的大环境下,个体应该如何培养自己多角度思考的能力?

周:目前内地的大环境确实不理想,最麻烦是严重缺乏自由,而自由是教育的关键。我不在内地生活,很难给出太具体的建议。不过我用微博多年,就我观察,内地有心于思想的年轻人,还是不少。他们在认真阅读、认真思考,甚至希望能更积极地参与社会改革。见到这些朋友的努力,我对中国的未来便不是太悲观。毕竟见过光的人,不会愿意重回黑暗;经历过自由的人,不会愿意再入牢笼。

见过光的人,不会愿意重回黑暗;经历过自由的人,不会愿意再入牢笼。

当然,我们都知道,问题的根本在制度,因此推动制度改革,仍然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炉:那么“不关心政治”这件事情本身是错误的吗?

周:即使不是错,也不是那么理想吧。我们要知道,无论我们喜不喜欢,客观而言,政治必然会影响我们每一个人。例如我们上网的自由、信仰的自由、选举的自由、接触新闻信息的自由,都和制度有关。如果制度限制这些自由,我们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在一个正常的自由社会,关心和参与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而在我们的社会,这个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因为政治成了禁忌。一个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人,往往遇到各种麻烦,甚至要付出很大代价。

因此,我们不应抱怨今天的年轻人政治冷感以及将自己关在个人的小世界,因为问题的根源,是我们缺乏政治参与的基本条件──免于恐惧的自由。但这是否表示我们因此什么都不应做?不是。正因为情况如此不理想,我们才有必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起努力谋求改变。

问题的根源,是我们缺乏政治参与的基本条件──免于恐惧的自由。

为何重返微博?不舍与不忍

炉:除了这些面对面的交流,您还经常在脸书和微博上和网友进行线上讨论交流,在您眼中这种交流有什么意义?

周:相较于许多知识界同行,我确实算是一直坚持在社交媒体做公共讨论。我知道,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许多朋友都已离开微博。而我一个用了七年的微博帐号,去年六月也因为一篇文章,在完全没有预警下,遭彻底封号。我的微博有我无数知识心血,有我许多美好回忆,还有二十万日夕相处的网友,可说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可在一切瞬间灰飞烟灭,我的名字从此在微博消失。权力的粗暴,莫此为甚。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大概很难明白我的心情。

我当时想,既然如此,我就彻底离开吧。但过了几个月,我在香港某个场合和一些内地同学做交流,谈民主的理念。分享完后,有位同学走过来和我说,周老师,你重回微博吧,大陆实在有太多年轻人渴望这样的交流。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当时没说什么,但我驾车离开时,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我其后遂重开微博,但名字由“周保松”变为“保松周”。

有位同学走过来和我说,周老师,你重回微博吧,大陆实在有太多年轻人渴望这样的交流。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为什么还要回来?难道还要承受多一次的屈辱和伤害吗?我有时也问自己。我现在每天发微博,心里都忍不住会想: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条?明天起来,会不会再次消失?坦白说,我常有这样的恐惧,因为我们都知道老大哥在时刻盯着你。

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仍要如此执着?

周:说到底,是因为不舍和不忍。

不舍,是舍不得这些年来在微博上认识的许多素未谋面、但却真诚相待的朋友。举个例子来说,去年12月我在微博问了一个问题:“这一年来,大家读过而又收获最多的,是什么书呢?只说一本。”到此刻为止,这条微博收到1913条回复,4376个转发,184万人阅读。但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些数字,而是每位网友的精彩分享。每个人读的都不同,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阅读心得,然后其他人会回应,于是形成一个长长的书单。这是什么呢?这就是中国读书人的时代阅读史啊。我很感激这些网友的信任,愿意在我的园地做这么认真的分享。我深知,在这样的时代,这很不容易。

不忍,是因为我在微博认识许多国内年轻人,多少知道他们的求学处境实在有太多的不理想——思想学术的不自由,老师教学的不认真,社会种种不公平,整体大环境的压抑,往往令他们感到彷徨挫折。面对这种处境,我也做不了什么。但我选择留在微博,多少是在为这些年轻人打气。我在上面分享文章,介绍心目中的好书好电影好讲座,并和大家做各种交流,就是希望尽一己绵薄之力,为大家提供多一些文化资源。

我选择留在微博,多少是在为这些年轻人打气。

我知道,我处在有利位置,最简单如我可以自由上Youtube,而他们必须艰难翻墙。我也知道,我在微博发言,最大代价就是被“炸号”,而他们却可能要被“喝茶”。尽管如此,我至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我从来没在微博说过这句话,但这确实是我的心愿:时代很严寒,让我们一起围炉取暖,共同面对。

我愿意花时间在微博,还有另外两个重要原因。

第一是我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和读者交流。我的微博有个重要特色,就是我会发许多三四千字的长文章,大部分和政治哲学相关,我也会将我平时的教学笔记放上去,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对我来说,微博是个公共教育平台。

第二是我希望我的微博能够实践一种比较好的公共讨论。许多人会说,微博不是一个讨论的地方,因为许多不认识的人往往一言不合便吵起来,而且吵得很凶,常常伴随人身攻击。说实话,我也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攻击。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些年来,我没有在微博骂过别人一句“五毛”和“脑残”。

微博即使有千百样不好,仍然是极少数的平台,让我们尝试过一种公共生活。

这不仅是个人修养问题,而是我们真的不太懂得如何做有效的公共讨论:不懂得如何对事不对人和求同存异,不懂得如何好好将道理说清楚,不懂得宽容和尊重。这些都需要学习,而我们的教育从来不教。

好的公共讨论为什么那么重要?因为如果我们不懂得讨论,就很难在一个多元社会和平共处,很难通过良性对话去凝聚共识和累积道德资源,社会转型也就很难出现。今天的中国,几乎没有公共生活可言。微博即使有千百样不好,仍然是极少数的平台,让我们尝试过一种公共生活。

坦白说,虽然我也有沮丧的时候,却很少陷入绝望无力的状态。如果我觉得做什么都没用,我想许多事情我就不会做了。
坦白说,虽然我也有沮丧的时候,却很少陷入绝望无力的状态。如果我觉得做什么都没用,我想许多事情我就不会做了。

世界充满裂缝,有裂缝就有光

炉:所以您的良苦用心,还是试图带给大陆一些您所珍视的价值观念和思想。

周:是的。我从来不隐瞒自己是个自由主义者。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香港和大陆有一天能够实现自由民主。简单点说,就是个人权利得到充份保障,公民有平等的政治参与权,社会资源得到公平分配,从而让每个人能过上自由自主的生活。

对我来说,对自由民主的渴求,植根于我们的生存处境,也植根于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我确实认为,这是中国未来的出路,值得我们为之努力。

端传媒增补问题:您这些年来努力以中道和理性路径参与公共生活,却被当权者视为激进与异议,这种标签对您的公共言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您会采取什么策略来应对?

周:对我自己的思想和言说并没什么影响,虽然难免会带来一些不便和压力。其实我这些年很少直接参与狭义的政治,主要还是从事教育和学术工作。对我来说,无论是教学、沙龙、读书会、微博和脸书的发言,都和教育相关,只不过换种方式而已。当然,这里的“教育”,是一种广义的公民教育,甚至人的教育。

至于我的观点是不是很激进,要看对方站在什么角度。例如公民享有言论和思想自由,在我看来正常不过,对方却偏偏要打压你,认为你激进,那也没办法。又例如我主张中国要走自由民主的路,这是五四以来无数读书人的观点,更是世界潮流,这算得上什么异议呢。

相较于大陆的同行,我的压力其实轻许多,毕竟我人在香港,我的公共言说和公共参与至少不会对我的人身安全带来直接影响。所以,我也谈不上有什么策略,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尽量做我认为有价值的事。某些空间被封闭了,便尝试去开拓另一个空间;某些事情不能做了,便尝试去做另一些事。我一直比较在意的,是公共文化的建设,我觉得值得做以及可以做的事情还是有许多。我自己也是一直在学习和摸索,并逐步累积经验。

炉:那面对这样的环境,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无力?

周:这个问题,我近年经常被人问。坦白说,虽然我也有沮丧的时候,却很少陷入绝望无力的状态。为什么我比较积极?有几方面的原因。

第一,从我的经验看,只要你踏踏实实将手上的事做好,就不会觉得徒劳无功。以我为例,你教好一堂课,学生的眼神就会告诉你,你的教学对他们是有用的;你写出一篇好文章,成千上万的读者就会告诉你,你的思想对他们是有价值的;你组织一场沙龙,挤满一室的听众就会告诉你,你的活动正在丰盛他们的生活。一如当下你们访问我,我认真回答,我相信稍后读者读到此文,也会因此有所得。

只要你踏踏实实将手上的事做好,就不会觉得徒劳无功。

为什么大家觉得无力?我想不外两个原因。一是根本还没开始尝试,便已认定一切没有意义。倘若是这样,走出困境的方法,就是“坐言起行”。二是做了,但将目标定得太高,高到无论做了什么都觉得无法达标,因此一切没有意义。如果是这样,解决方法是务实一点,不要过于好高骛远,先将手上可以做的事做好。当然,这不表示你最后一定会成功,但立足于当下的实践,即使多么微小,也是在令世界变好一点。就算你改变不了别人,至少改变了自己──你变成一个行动者。这已是了不起的事啊。

第二,我们最好能从较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待今天的处境。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回看百年历史,中国许多时候都在经历战乱或各种政治运动,无数人在苦难中过日子,或流离失所、或失去自由、或牺牲生命。相较于他们,我们很难说自己活在最坏的时代。是故,即使大环境很不理想,我们还远没有到绝望和放弃的地步。我不相信历史决定论,我相信个体的努力有改变历史的可能。如果我们对现状不满,但却认为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大家选择做旁观者,我们就不能抱怨命运为什么待我们如此。

如果我们对现状不满,但却认为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大家选择做旁观者,我们就不能抱怨命运为什么待我们如此。

我绝非盲目乐观。我在自己的实践中,在身边许多朋友的实践中,实实在在见到转变的可能。有许多事情,你不做,它永远不会发生。你做了,它就存在,就会影响人,就会令世界变得不一样。世界充满裂缝,有裂缝就有光,就有可能性。人生只能活一次,与其长蹉短叹,不如具体行动,从小处做起。

历史眼光的另一层意思,是我们须清醒知道,人类历史中的传统、习俗、观念、制度和各种偏见,都有很强的惰性。即使我们明知有些事情不合理不正义,保守的力量也会用尽各种方法维持现状,甚至不惜用暴力将异议声音硬生生压下去。目睹巨大的不义在我们眼前发生,而我们无力阻止,是我们经常面对的至为残忍之事。

所以,要在社会结构层面改变制度、移动观念,往往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人付出代价,甚至献出生命。这些努力,是否必然徒劳?不是。没有一代又一代自由主义者的努力,也许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明白自由民主为何对中国如此重要,并值得我们继续努力。又例如美国著名民权领袖马丁· 路德·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南部黑人争取投票权时,已经距离美国立国差不多二百年。也就是说,即使像美国这样的民主社会,黑人也需经历无数苦难和抗争,才能争取到宪法赋予他们的基本权利。

有了这种认识,我们对于当下的历史低潮,也许便不会过于绝望。在历史长河里,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很微薄;但对每个个体来说,他的道德选择和道德实践,对他以及他生活的世界,却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

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微小同时意识到自己的重要,并努力活出人的尊严,也许就是我们应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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