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深度

把街道封起来,让孩子疯一下,行不行?

如果可以因为示威游行、跑马拉松、商会市集或神祇遶境......等等活动封闭马路,那为什么不能也封起马路让孩子痛快地“上街玩乐”?

开放街道游戏,提高孩子的能见度,让人与人习惯彼此的存在。

开放街道游戏,提高孩子的能见度,让人与人习惯彼此的存在。摄影:卓冠齐

公共电视记者 卓冠齐 发自日本、新加坡

刊登于 2018-10-03

#端 x 独立特派员

编按:本文由端传媒和公共电视《独立特派员》节目共同编辑、发布,全文免费开放阅读。电视报导于十月三日晚间十点于台湾公共电视频道首播,电视报导也将于《独立特派员》网站完整发表。

童年消逝的年代

1990年前出生的人,或许还存有在家门前空地玩耍的记忆。高楼大厦成为城市时髦样貌,车水马龙驶过寸土寸金的店面,人连自由行走的空间也奢侈的时代,儿童可活动空间也逐渐局限在学校、运动场及公园,或窝在家中打电玩。当然,儿童肥胖问题更是与活动空间不足脱离不了干系。

2009年,住在英国布里斯托一处社区的两位妈妈,Alice Ferguson与Amy Rose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们开始挑战当地政府的法规,提出在特定时间内将社区一条非主要干道封路,让孩子在马路上自由玩耍,获得热烈回响,后来更立为法令。

他们在自家社区试办成功,而后持续推广封街游戏行动,促使政府许可民众申请一周三小时的使用需求。为孩子争取道路游戏权的行动并迅速在全英国开展,超过250个团体纷纷响应,这股风潮延伸到了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甚至来到亚洲。

街头游戏在东京

从东京上野站出发搭快速电车,35分钟可以抵达千叶县柏市。这里每逢假日,车站前行人徒步区中央放著写有“步行者天国”的路障,方便到站前百货购物的民众行走。

九月第一个周六,人群依旧如潮水来往,大部分往来的大人、小孩脸上堆满笑容。柏市第六回街头游戏,在阴时多云偶阵雨中进行。

“走著走著,好像看到了很有趣的活动。小孩子开心地跑来跑去,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啊!平常总会经过的地方,正在办不一样的活动呢!”砂越小姐接受访问的同时,她的先生和三个小孩都在童玩区找乐子。

地上有粉笔,还有瓦楞纸箱,还准备了玩具弓箭,孩子拿著色笔在水桶盖上画标靶。

“小时候我曾在柏油路上用棍棒或粉笔作画,有著自由玩游戏的快乐回忆。道路不只是通行的地方,还拥有玩的功能和意义在。”负责这块游戏区的UDC2志工,三好玲子说。

UDC2(Kashiwa Urban Design)是致力于城市社造的公、民、学三方合力组织。2010年,柏市人口正式突破40万,这座邻近大东京都会区的卫星城镇,居民有老有少,也有许多负担不起高物价高房价,同时必须养儿育女的年轻夫妻。

桌上摆置著日本传统童玩:剑玉、转盘、高跷,任路过的民众自由挑战。一群青少年在活动快结束前出现,他们不断将扯铃抛向天空,挑战直到成功的身影,令三好玲子印象深刻。

“玩的时候,注意力必须非常集中,还要投入玩的情绪,以及越挫越勇的心情。成功那一瞬间爆发的成就感,是游戏带给人的乐趣。”

东京千叶县柏市的街头游戏。
东京千叶县柏市的街头游戏。

世代交流 同村共养

“车站附近一带没有游戏场,没有公园。我们做过问卷调查,很多受访者都反应:没有给孩子的友善空间。”36岁、UDC2的副会长安藤哲也看著办公室外、商店街前的这段道路。

马路上,一位老先生手上持著“贝独乐”,这是一种在日本大正天皇期间(1910、20年代)盛行的玩具,像极了我们熟悉的陀螺。

用细棉绳捆紧本体,缠绕顶端两圈后,抛在圆桶上,谁的陀螺转动停留最久,便是赢家。这几年小学生间流行的战斗陀螺,原型就是贝独乐。

开放空间也是多世代沟通的场合。年长者与孩子们玩传统童玩,目的不在教与学的互动,或是表演。当大人不再武装自己,就不容易出现上对下/老对少的态度;当卸下心防,才有可能回到童年。

玩是唯一的通行证

2017年四月,UDC2与东京儿童游戏权倡议组织Tokyo Play合作,尝试举办了柏市第一场街头游戏。

Tokyo Play理事长嶋村仁志,在川崎市的儿童梦想公园(子ども梦パーク)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川崎市于2001年制订“儿童人权条约”,是日本第一个明文订定孩童权利相关条约的城市。

十多年来,嶋村仁志鼓吹各地政府兴建能让孩子接触自然、挑战自我的冒险游戏场。嶋村坚定意志,四处奔走为孩子争取玩的空间。直到2016年接触到英国的London Play,他转向成立Tokyo Play,推广街道游戏,并与London Play结盟为游戏城市。

在英国推动街道游戏,London Play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

2018年9月22日,伦敦响应世界无车日(World Car Free Day),鼓励市民减少制造空污,同时可在街道上办活动,开发公共空间想像。London Play是伦敦无车日的共同推广组织。他们更早在2003年起就实践理念,要让街道成为让小孩能安全游戏的区域。

无车日当天加上邻近的Richmond,共有近80条道路封闭。而在伦敦东部的Newham,为庆祝加入首个世界无车日,四条道路禁止通行,孩子们可以自由在街道上玩。


“公园游戏场是明确的目标设施,所以去公园玩,本来就带有目的。这跟临时起意觉得有趣而伫足靠近的街道游戏不一样。街道游戏是偶然与巧合,在那瞬间会产生喜悦与期待感。”安藤哲也说。

一直到上个冬季,将日式暖桌搬到街上,坐下来的大人玩得很开心,再接再厉几回合后,安藤哲也与他的伙伴,才算正式确认了上街的理由:‘街道客厅’是一处让大家可以自由自在,做什么活动都可以的地方。

既然是希望参与的人可以感受做什么都可以的自由,工作者也必须乐在其中,而不是为了服务谁而玩。活动空档,安藤哲也脱掉制服背心,手拿著一片木板,和伙伴打一场街头乒乓。安藤说:

“我们不是拿了钱,才跟小孩子玩。如果玩也是一份工作,玩得不自然时,我们也会被讨厌,那种不开心的氛围也会传达给孩子们。只有自己玩得开心,全然投入,这种兴致大开的快乐情绪才会传染。”

根据日本国家统计局报告,2010年日本的儿童与成人比例是1:6;然而估计到2060年,比例将攀升至1:10。嶋村仁志担忧,孩子少、大人多,将来会有更多人无感于孩子的需求。

“如果只有相关的专家或父母与儿童有接触,其余的人会不太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互动。这种情境下的孩子也一样,不知道跟被称为老师之外的人,或是自己父母家族之外的非亲人怎么相处。”

嶋村仁志说,开放街道游戏,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也好,提高孩子的能见度,让人与人习惯彼此的存在。尽管用意良善,却仍有反对声浪,一是考量安全风险,二是不想被打扰。然而,“比起花大笔经费建造公园,街头游戏以城市现有资源就可以做到。不是比较划算吗?”

在新加坡巴格达街上的”PlayStreetsSG”活动,由新加坡健康生活协会主办,他们也是新加坡唯一举办封路游戏的组织。
在新加坡巴格达街上的”PlayStreetsSG”活动,由新加坡健康生活协会主办,他们也是新加坡唯一举办封路游戏的组织。

新加坡的快闪冒险游戏场

要不要让小孩上街去玩,大人在乎安不安全的问题;但对政府而言,同不同意封路,考量的还包括能不能维持整洁和秩序。

新加坡可能是全世界对城市整洁要求最严格的国家,乱丢垃圾会被罚新币1000元,折合约台币2万3千元,如果破坏公物甚至涂鸦,除了两倍罚金,还要坐牢三年。

街头游戏在开放空间,能否确保儿童维护街道整洁,时常被认为是检验可行性的尺度。在新加坡这个强调严刑峻罚的国家,却在这几年许可民间组织举办过上百次的封街游戏。这正是因为新加坡跟台湾一样,面临著“国安等级”的少子化问题。

在2017年全球国家和地区生育率排名中,新加坡以0.83敬陪末座,倒数第二是澳门的0.95,紧追其后的就是台湾的1.13。

除了实质的经济补助与青年夫妻购屋优惠,新加坡政府在去年,也是最近一次的《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国家报告里,特别强调要落实育儿家庭的支持性措施。最近几年,政府大幅度翻新公园游戏场,开放封街活动,减轻父母亲带孩子出去玩的压力,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好:抢救生育率。

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外的快闪冒险游戏场。
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外的快闪冒险游戏场。

8月9日是新加坡国庆日,在国家博物馆外的国宝级大榕树旁,婴儿车规矩成列,停放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ChapterZero主办的‘快闪冒险游戏场’持续进行著,大人小孩的穿著都有一抹国旗红。

快闪冒险游戏场,英文原意是POP-UP adventure playground,它不在一个固定场所,而是不论晴雨都可以在户外游戏。利用随手可得的素材,例如厨房的锅碗瓢盆,或运用木棍绳索捆上胶带,一个学龄前儿童,就可以搭建出一座帐棚。

“每次活动我们都准备很多得纸箱,纸箱非常好用。小孩子可以造出溜滑梯,隧道爬进爬出,盖出梦想中的城堡。”活动主办人LiLing Phua说

无围栏游戏场没有人员管制,不需门票入场。不等一声令下,学步儿左摆右晃随手抓起油漆刷,大胆涂鸦。就算弄脏,全身湿透也无所谓。

“那都是可水洗的颜料,所以没关系,小孩子可以在地上画的粉笔也可以水洗,下个雨就洗掉了。”LiLing Phua口气轻松。

庄和庭是台湾人,因为工作移居新加坡已经两年。这是她第一次带孩子来玩“快闪冒险游戏场”。谈到和孩子的互动,她说一开始自己犯了错,在画图的时候,因为自己也觉得很好玩,也跟著在旁边画,然后孩子突然说“妈妈妳教我画这个”。但感觉这好像不应该是“我教你怎么画”,后来庄和庭停下来不做动作,孩子才开始自己探索。

看著街道上准备的游戏,她说这样的活动在台湾都没有看过。她观察孩子需要一点时间去暖身,他一开始就是东看西看玩一玩。后来发现他自己发明了玩法:在消防栓上画图,然后贴胶带。

原本担任教师的Li Ling Phua,与律师Shumei Winstanley共同创办ChapeterZero,它以社会企业组织,提供新加坡年轻父母养儿育女相关资源。同时向街头游戏的最早发源地英国组织取经,从2015年开始,几乎每两个月举办一次“快闪冒险游戏场”。

一切从零开始

他们设定了‘P.L.A.Y’(Permission, Loose Parts, A Safe Space,You)为宗旨。最重要的总是留到最后才说:You是关键。孩子最需要的是玩的主导权。

现场一角放置一块看板,上头彩绘字体写著:Keep Calm and Let them Play.

“不要太控制孩子,不需要给孩子很多的点子,也不需要在第一时间出手帮助孩子,可能的话,可以给孩子一些时间想办法解决问题。”Shumei跟Li Ling的经验观察,大部分的新加坡儿童,很不习惯有这么多自由。“有些精力旺盛的孩子拿起木棍便乱甩乱晃,这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尝试过,玩,是可以这么自由。”

在街头找回童年

国庆日前的周末午后,新加坡历史最悠久的苏丹回教堂,祷告声回荡在巴格达街上。

欧美已行动多年的街头游戏与儿童游戏权,开始在亚洲国家起步。
欧美已行动多年的街头游戏与儿童游戏权,开始在亚洲国家起步。

每到假日,巴格达街上两端封闭,只许行人徒步。王蓓丽一手创办的新加坡健康生活协会,2016年开始向政府申请封街玩游戏。甘榜格南区是新加坡最早期的马来社群聚落,也是著名的观光闹区,这天她特别准备传统的马来童玩,吸引路过游客驻足参与。

在新加坡,举办街头活动的申请理由众多,但无论是竞赛、庆典或假日市集,政府最在意的是主办者能否切实遵循维护市容整洁的法令。王蓓丽也是经过多次来回沟通后才获得政府信任,并在尝试在不同区域举行活动,试探当地居民的接受度。王蓓丽说,初期她还曾自掏腰包请清洁公司,将活动后的街道重新清扫,才成为唯一获得政府允许在街道上举办游戏的组织。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踢毽子,摇呼啦圈,意在体验。不久,几个小男孩踢著籐球(sepak takraw),地上放著却是足球门。原本隔著一道网,才是籐球比赛正确玩法,因地制宜,是在商业区举办街道游戏必要的妥协,要在吸引人潮和商家在意的钱潮之间取得平衡。

新加坡健康生活协会创办人王蓓丽说:“商家基本上都很欢迎,因为游客开心,愿意停留的时间变长,他们就可能有生意做。但也不是每一间餐厅都支持,有些嫌麻烦,担心小孩玩俱乐部踢到客人,影响生意。”

每个月第一个周六,傍晚四点至七点,地点在巴格达街,几已成为新加坡健康生活协会的"PlayStreetsSG"的固定行程。新加坡今年迈入独立建国53周年,是举世皆知的现代化城市国家,老一辈对马来村时期的生活仍记忆犹新,当他们偶尔提及旧事,假日午后的街道游戏,无疑是一条穿越时光的最佳途径。

文化交流,族群共融,都是其次。街头游戏实际能照顾的是忙著做生意的在地居民,以及他们的孩子,而新加坡政府支持街头游戏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打击日渐严重的儿童肥胖问题。

新加坡政府研究报告指出,大多数学童,每天运动时间达不到建议量的每天一小时。两、三年运作下来,王蓓丽办了超过一百场,大大小小,在社区公园或在大街的户外游戏,希望让儿童多上一堂体能课。

“小时候我们都会在住家楼下玩,但玩的时间真的很少。大部分的新加坡学生都在上课或补习,和学才艺。”就读新加坡理工学院的学生志工Roxanne Lai分享实际处境。

2018年七月,新加坡最新出炉的年度社会价值观调查,“惊输”(Kiasu,福州话)一词,再度蝉联最能贴切形容,新加坡普遍社会价值观的榜首。推广儿童玩的权利,阻碍在于课业压力。

“社区对国家来说很重要,所以政府盖了很多公园跟游戏场,目的就是要建立社群社区,我觉得他们做得很好。但一直没有被解决的障碍在于课业压力,如果课业压力一直存在,孩子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玩耍,因为父母会常常感到焦虑,当孩子跟不上的时候。”ChapeterZero共同创办人Shumei 说。

Shumei 强调:“所以相对于让孩子有时间与有空间去玩,课业压力会被父母摆在更高的顺位,我们如果希望孩子有多一些自由和多一些时间玩,不能只是建造新游乐场,我们应该也要解决其他的问题。”。

欧美已行动多年的街头游戏与儿童游戏权,开始在亚洲国家起步。

发挥爱玩的天性,有助孩子建构创造力,充分的自由时间,是近期台湾教育制度强调自主学习的新型态变革所需要的。

让路给孩子玩,业不再荒于嬉,会玩才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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