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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乐X陈宝珣:我们如何记录地狱并与之抗争?

“我们把那些不属于地狱的东西保留下来,那么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微弱的希望,就应该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就应该从这些经过艰难的希望当中成长出来。”

《荒泽之鱼》作者陈宝珣。

《荒泽之鱼》作者陈宝珣。摄:张百铭/端传媒

刊登于 2018-06-04

【编者按】今年2月台湾国际书展讲座的一场中港作家对谈中,赵思乐(著《她们的征途》)和陈宝珣(著《荒泽之鱼》)两人从对社会变动呈现的写作方式论起,后又至对理想社会的构想及中港矛盾问题,以下为读者整理的讲座笔录。

下文中,赵思乐称“赵”、陈宝珣称“陈”。

为何选用小说作为历史纪录的载体?

:我写的小说其实不多,一共到现在才三本,但是第一本写的时候是九零年的时候了,之后就是我去过中国大陆(八九年),我的身份是当时在北京的一个香港记者,做了一些报道。但是我很奇怪,就是一些特别的社会变化,或者运动或者怎么样的一个变动,我很难用几篇报道就把它们处理地好。

包括在那边那一本关于六四的小说,然后写完以后呢我舒服多了,因为几篇报导真的没办法。我觉得规模这样大,涉及了这样多的现实情况来把它处理好,写完以后呢,放了很长时间也没再写小说了。因为我是编辑、编导,所以往后十几年都在搞电视编导。直到就是一四年的时候,香港发生了雨伞运动,那个时候也一样的情况出现了,就是太复杂了这样的事情,我没办法再拿这个电视纪录片节目的视点来处理雨伞运动,结果呢就写了第二篇小说。

为甚么我会这样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特别的是我本来只是一个记者、电视的编导来拍纪录片的,为甚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无法再用简单的报导文字,或者是简单的电视纪录片制作,可以把它完整地处理?这个就是我写小说的情况。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载体,然后就是把真实表达得更好的方法,用小说这个载体去表现出来,所以这是一个我这样的创作啦!

:我的话,我写的内容是用非虚构的方式,说中国的过去二十几年的运动和抗争,其实是用中国的女性抗争论来去表现的。

我的书是叫做《她们的征途》,它是在去年十二月份在台湾上市的,所以已经上市了一小段时间。所以我跟宝珣老师两个,一个是用小说的形式来展现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包括把现实抽象到你的小说的线索里面;我的情况比较是,我会用一种……有些读者说虽然这本书是现实的故事,但是写得像武侠小说一样,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中国的抗争者,比较知名的男性抗争者和比较少人注意到的女性抗争者,去写在一本非虚构的作品里面。

我把这些人物用他们的故事,来展现中国过去二十几年最重要的五种运动的路径:异议知识分子的路径,也是法治维权的路径,互联网运动的路径,还有NGO建设的路径,还有草根行动的路径。

《她们的征途》作者赵思乐。
《她们的征途》作者赵思乐。

他们每一条路径都有最重要的女主角,但是这个女主角会把各种各样的男主角的故事,带进到一整个的运动的脉络里面,去展现整个运动的场景:比如说在知识分子的篇章里面,我们有一个最重要的男配角,叫做刘晓波先生。但是这本书的第一个知识份子的章节里面呢,女主角确实是刘晓波先生在大学时期博士生阶段,就已经是同学的艾晓明教授(女教授),她是中国女权主义理论的第一个大学教育的引入者,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女性知识分子。但是她的名气与刘晓波先生可能是差天共地,但是她的重要性其实一点都不比男性的知识分子、男性的抗争者要弱。我发现女性抗争者的故事特别的绵长,她不太像刘晓波一样,动不动就被抓进监狱好几年,采访不到,然后她的生命被打断,女性的抗争者因为被忽视,她们的运动生命是很绵长的。所以通过女性抗争者的故事,我们会发现中国过去二十几年的运动历程,都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故事,或者几个女性的故事,去把它展现出来一个全貌。所以是蛮有意思的,就是我在写这一本非虚构作品的时候,都会想说,如果我不是用女性作为主角来写,而是由男性的话,我根本就写不出这本书,或者没有办法用人物故事的方式去把二十几年的运动给串结起来。

我也特别想请教陈老师,把真实作为一个电视编导的工作,你的书写里面会否特别多电视语言,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技巧来呈现吗?

:这个我没有特别考虑,反而就是说……像你刚才提到的,现在我们每天在电视或者媒体上看到的一些主角,在镜头里头或者在小说创作里头,他们的位置是很大的。而且他们能串得起整个事件的过去跟现在,也有一些是以前重要的。但是媒体很快的,可能在每几年马上就换了一大批而已。那些人我以前见过,几十年前跟他们聊过、做过访问,但是媒体上之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们的身影。但是我在整理整个社会的历史之后,我马上就能想起他们,而他们从以前到现在连起来的时候,在小说里头也觉得这个脉络通过小说来连线,如果要用在一个电视节目或者电影长度的纪录片去处理的话呢,那不好意思了,那些我觉得蛮重要的那些人物,可能现在已经不在了。

最主要的我觉得还是一个人文社会的建立,一个理性社会的建立。这个我们用了好几代的人去努力把一点一点的建造起来,但是现在非但没有,我们大家只能一味把矛盾集中在中港矛盾。

陈宝珣

现在这一本刚出的小说,我提到这个牟宗三老师,他是一个在香港……其实他跟台湾的背景应该很多朋友都很熟了。但是他在香港待了很长时间,我也比较幸运,他在香港的电视台替他拍了一个专辑。他那时候在香港虽然已经退休了,跟台湾还有一些联系,他还是很热衷于怎么去把中国文化,在香港怎么延续下去,往后香港好多事情发生过之后在社会里没有很大反响。但是我觉得它不是没有,他带了很多东西,以致在一波人里头一直在发酵,我们譬如说香港几十年,特别是土生一代的香港人,我们的追求其实也很简单,比较一个人文的香港社会,一个比较理性的香港社会,但是我们的根在哪里呢?我正在想,大概就是在这边一直在追求这些东西的第一波人,往后本土的、接著下去的那一些人,往后香港在回归以后,争取著这方面的人文理性……更多的波折,反而现在已经是非理性、反人文的时候了。就在这个时候你拿那些人物,把他们串联到他经历过的、他影响过的,往后就为甚么现在甚么都没有了,反而就是反了,要追求的一步一步去希望能找得到,但是结果没有,而且是反的,为甚么呢?这个很可惜,香港我们现在很混淆,我们要追求甚么政治上什么样……其实这些不是最主要,最主要的我觉得还是一个人文社会的建立,一个理性社会的建立。这个我们用了好几代的人去努力把一点一点的建造起来,但是现在非但没有,我们大家只能一味把矛盾集中在中港矛盾。

往后这个建立非但是没有了,而且是反过来。我希望透过小说把这个……我们应该怎样去处理人文跟理性在香港,这是一个很可怜,因为表面上是一个很现代的社会,但是最起码在现代社会应该有的人文跟理性无从建立,怎么样才去做呢?因为在想的时候,很远、以前的那些人物他出现了,包括我刚才提过的牟宗三老师,我提了以前的时候,那些他说过的话影响到哪些弟子,把他对中国社会里头或者应该下一波人的社会、理性的社会,.有追求理性的现代社会应该怎样走下去。所以我希望通过这样小说的建立,好像虚构的建立,把一个很直接的、其实有传承的东西处理出来。

理性与人文的建立为何那么难?

:所以这本小说还有背景,是关于香港最近出现的一些问题,尤其是社会还有文化的冲突吗?

:可以这么说,这里头其实几个主要的人物,他就是在香港的大学里头,九十年代毕业的一些人。他希望在哪个时候香港是最好的,因为好像都可以建立,很多都可以、可能,而且以前没有的,马上都可以把它得到手,有这样的相信。但是马上他们觉得,本来不是很多意见的,往后他们接续下去是怎么样呢?前人怎样影响他们呢?他们怎样各自走自己的路?他们就是我刚才说的,一个人文社会、理性社会可以怎样一点一点的把它争取回来,因为这是一个现代社会很基本的东西,我不必要去说民族主义怎么样,中国要怎么样,香港政治怎么样,不过人文主义跟理性主义能建立的话,很多事情好办了……

:你觉得为甚么香港所希望的人文主义还是理性主义,没有办法在香港建立?你自己觉得主要的问题是在甚么?

:我估计这样的问题跟现在国内也差不多,不要单要鼓吹这个人文,鼓吹这个理性的话,很多事情就要挑战到绝多的权力。

:你觉得香港提人文跟理性也会挑战到政治吗?

:其实我希望不用,所以我特别地希望从这个角度去,但是现在为甚么我刚才说已经去到一个反理性的角度?因为你要理性地去说一些事的时候,很多时候马上就有些人已经出来说:“嘿!可能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这样看。”可以讨论下去的一个方向给现在拉得散了,有甚么好处呢?

:你是觉得政治的问题会打乱这个文化与理性的讨论,所以在香港不能建立人文的生息化育吗?

:你要从文化上或者理性上逐步地建立,所以很多人现在在做,但是你一有希望争论、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很多人会用不同的角度,譬如说最简单的民族主义应该怎样讨论啊?个人主义应该怎样讨论啊?个人的权利应该怎样讨论啊?往后你一讨论下去的时候,或者涉及到一个权威跟你说……我觉得他们(权威)是很聪明的,他就像八九年邓小平说的,他就要把你镇压的状态,现在的是就要镇压,他反正就是不让你有机会。

:所以你是觉得这种政治的镇压,甚至是没有办法讨论本土文化的东西,所以其他的讨论也没有办法讲,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大家都没有焦点,没有一个基础去继续,他们就觉得当要讨论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在大学里头,他们也会说,我们要理性地讨论一个问题吗?但是现在就不允许了,因为一讨论一些比较热衷的话题呢,政治或者社会上,一讨论的时候大家都会建立不同的利益、立场,马上就出现,哪怕他们就是发起人,他们也有很多不同的立场出现。

其实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中国基本上已经没有发动这样的政治运动的空间了,所以你看到抗争就是八仙过海,各施奇招这样子,有的去搞法治,有的去搞女权主义,有的去搞NGO、搞公民社会建设。其实无非想要给我们的社会提供另外一种的解决方案,可以代替直接的政治冲突。

赵思乐

:嗯,我理解。我觉得同样的情况同样发生在台湾还有中国,所以有时候好像比较变成说……可能因为我们有同样的政治压力,所以就变成说,中港台在某个程度上好像有这么一点点命运共同体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进场……我觉得台湾也有很多人去讲说,所谓的蓝绿运动或者是中国的影响,导致台湾有很多在地的异体说文化的讨论,或者说左翼的理念的讨论没有办法去渗入、或者建立。那中国就更加是明显的,其实在我的书里面,我在讲到公民社会、NGO、然后女权主义的理论,然后法治的理论,你会发现其实说真的每一条运动者所走过的道路,都希望去改变这个社会,他们都是直接去针对政治的。因为其实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中国基本上已经没有发动这样的政治运动的空间了,所以你看到抗争就是八仙过海,各施奇招这样子,有的去搞法治,有的去搞女权主义,有的去搞NGO、搞公民社会建设。其实无非想要给我们的社会提供另外一种的解决方案,可以代替直接的政治冲突。

但是我们却发现说,是那个政治的东西使得我们的讨论和每一种社会建设的努力,好像都没有办法去定型下去,然后都没有办法去生化。所以在我的书里面其实在他们的冲突里面,这个女性的主角,她们大概在一九八九年,然后在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和国际关系相对放开的时期,她们遇到了小阳春,大概在二零零三年之后。那各种各样维权运动也好,然后这个公民社会、NGO也好,还是独立中文笔会这种异议知识分子的集合也好,他们都会在二十一世纪初有一个小阳春,然后发展得很快。但是等到一个政治的形式开始变得严苛,尤其是在二零零八年奥运之后,然后又发生了二零一零年的阿拉伯之春以后,其实中国政府它意识到说,我的政权其实它很有可能会出现连带的危机,比方说像颜色革命这样子的情况。所以中国政府就大概在二零一零年之后,开始有各式各样的连续的打压,去清除那些公民社会的力量。所以它就变成说,我们的命运、我们的文化考略、我们的社区建设,好像都维系在这个政治的背景、大空间,就是说人家给你多少空间,你就可以讨论多少,然后你压下来了,你连讨论那么一点点的空间都会变得没有到。

那我就想问一下陈老师,就是在您的书里面,这样子的一个背景,那你的主人公在这样子的背景里面,他会出现甚么样的一个命运?你会选择了怎么样的典型的命运去体现这个故事呢?

:我先同意你一下,就是我觉得特别是体制的体现,其实像刚才你提了很多国内的……其实也并不一定是维权律师或甚么样,公民社会的一步步的建立,其实太有需要,而且也对谁的伤害也不大,包括政治,但是像你我刚才提过的问题一样,其实在哪里要建立一个人伦、理性的社会,到底在哪里要触犯到政权还是甚么?一个最大的威胁,他们非得要把他弄死、搞死、踩死,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没有人文或者理性的香港社会也好,中国社会也好,国家也好,有用的好像是没用的。就算是这样一点点你都不允许的话,其他我们先去谈可以,那么起码的一点,我们都发一下,让大家在那一点上有开启对话,有一个可能,不然像上海最近有个季风书店,谁也伤害不了也就算了吧!所以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头,像我这本书的那些人物啊,他们是怎样选择的?……其实在这个很纷乱的社会,有些就选择了在公民社会里头怎么样去,让他不愿意去用的方法去抗争,每一次明明知道是没有用的,譬如说我们有一些很极端的……也不是很极端,分化的一些方法,能不能放回一个选项,因为你没有办法的,你可能太想了,你能做到的话,无论是甚么你都要善意的饮鸩止渴,就是你明知可能作用不大的,也有一些伤害的……往后是香港的下一代有没有接受……我记得书里头有一个小男生,他要变成通缉犯,其实很小的一回事变成通缉犯,而且他是一名蜑家的渔民……

离开?留守?折回?抗争者会有怎样的选择?

:所以你也写到香港的政治犯的情况?

:对!本身他是一名蜑家的渔民啦,他干脆跟著亲戚的渔船往南走,他不是说要逃跑或怎么样,他就是说……一个地方能够尊重你作为人的尊严……的地方,可能就是你自己要去的地方。

但是这个是很悲哀的,难道我们香港社会,难道一个几千年文化的国家都不能容许吗?都非得要让一个小孩去想:为甚么我做人起码的尊严都不能保障,还能怎么做这个是我的社会,还是我的国家呢?他只是在想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要跟他说:“你是不是中国人?”我觉得没意思。所以我里头人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头,他要坚持他要选择的人文和理性,有很多不同的取向。在书里头,我希望能提供一些不同的可能。当然我不一定赞成那个小男生,他觉得:我开了一条船,往南边去就能解决问题,这肯定不行。但是他提了一个问题,是很值得大人去回答他的,为甚么一个地方,作为人的尊严你都不允许?

:我觉得其实在现实上这个事情有非常多照应,我们会注意到最近几年无论在香港或中国都会有一个现象说,有很多人移民。尤其是越有钱然后越是有资源,某程度上越是可能……越是有资源、权力可以给社会带来一些改变的人,他们其实在选择移民。反而是像你刚说到,这个书里面身为政治犯的小男生,他可能只能驾一艘船,然后跑出去就其实有点像偷渡的形式,那我们就会觉得说,真的可以移民的是那些有钱、有资源的人。不过真的沦为政治犯的,或者真的……对,他们社会的受压迫者,有时候也会是抗争者,那么这些人可能反而是没有钱、然后也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源可以去移民的,比方说现在这个美国、英国、欧洲,然后各个地方对中国移民这个东西都是非常高的门槛,和非常的警惕。

而且在移民这个方面,可能有时候香港人也会被划成中国人这样子在处理的,对不对?所以可能我们的社会好像进入了一种没有办法给年轻人提供希望,但是年轻人也没有上一辈(就是已经积累过的社会红利,然后去移民),所以大家都面对共同的困境是,我们在给年轻人提供一个甚么样的社会,然后他们要怎么样在这样一个,就是已经毫无……比方说政治空间,甚至是文化讨论空间的这样的情况去生存下去,所以你的小男孩的选择是放在书的最后吗?

:是放在书的最后,但是只是一个可能。

:只是一个可能,那还有甚么可能?

:他是应该会来的。

:他是应该回来的,那难道他会带军队回来吗?

:我不想他是这样回来,反正他可能在……因为他也在书里头提过他(小男生)和他的老师(其实也就是书里头的其中一个主人翁),跟他(老师)说:“其实我很希望到菲律宾,坐在一个椰子树下看一些不深的哲学书,想一下人应该是怎么样的。”然后老师就跟他说:“我看你还是不会让树上的椰子给砸死了。”“肯定不会啦,我在那边看书看海,喝那么多啤酒,说不定还娶一个菲律宾姑娘。”因为他妈妈(香港的蜑家妇女)在香港里头,蜑家是我们很小的民族(一个水上人),小时候在船上过(有点晃),往后就到岸上的时候生活很艰难,然后就交到……香港的小孩都一样,就交给菲律宾姐姐就照顾啦,所以菲律宾姐姐对好多香港的小孩来说是很亲切的,事实上就是半个阿姨了。往后就听到菲律宾的那些民谣,他在船上划船的时候就是这些儿歌,所以其实是他的一个选择。但是香港几代人,包括我的爸爸的爸爸,他们其实从很远的地方来,从海上流浪过来的。要的是甚么呢?就是只是建立一个家而已。

只到我们这一代或者是对上一代(陈冠中老师的那一代),就是一个香港人身份的年代。好了,到我们真的可以、也有这个直觉去建立我们的家,这个是很合理的要求。刚才我们提过那个小男生的老师说他的期望就是,他去找一个让他有尊严的地方。我们要建立的一个(地方)大概也就是这样,像刚才说的包括人文跟理性,如果人没有尊严的话,人文跟理性估计也无法建立。人有说话的可能,才有人文跟理性。

:但是那你觉得在香港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个小男孩一样,就是驾一艘船远去……

:他就是坐亲戚的渔船去出海了,就一直往南走。

:对,但是除了离开以外,你觉得就是有甚么样的可能性?他回来要做甚么呢?

:他是会回来的,他不是那种跑的人,跟著他在书中里头的脉络,你就发现他不是那种(大不了我一走了之的人),不是香港现在的那个黄台仰,他不会一走了之。你在书里头发现他想通了,他会回来的,因为他是会觉得,为甚么不能这样呢?为甚么不许他?为甚么非你说的不可呢?我希望像这种人更多是这样的,为甚么一定是像这样呢?因为香港人比国内(少的)要好一点的是,我们还能把一些你要问的问题搞清楚。

那我们为甚么要搞清楚他都不可能啦,所以我觉得他会回来,不是我主观的,因为在书里头他就是有这样的性格,所以我相信他还是要回来把他要搞清楚的搞清楚,不服输的。所以我希望就是这样的香港小孩,也包括我自己,香港的老小孩也要把事情给搞清楚,不一定也不见得非要像他们跟我们说的那样,一定是这样,而且不能是其他的,不可能。所以这次我对……我估计书中的其他主角也在做相同的事啊,他们在不同的面向,可能在社会的环境里头,怎么样去建立。可能中间有比较好笑的层面就是,香港有些极黄的,他们就是用谩骂的方法,像陈云一样,可能用咒语或者是开坛设法,用咒语的话来蛊惑一些人,书中那个就是……

:所以你不相信港独派或者本土派所提供的方案?

:我估计他们是有思考的过程,香港应该容许香港有自己的思考、选择的过程,如果是说一个极权的政府,他继续的极权,他只能比以前更极权,或许做为一个人为甚么不能有自决的权利呢?这是一个做人基本的权利来的。如果你说,你要驾在我的权利上,而不要你说不,我觉得你不会愿意。像这样的道理,一个极权的政府拿他的极权进行到底,往后用民族主义这个幌子来进行他的极权,为甚么我不能说自决呢?所以我觉得就是应该要让他们去想、去讨论,而决定怎么样。

:但是,我会觉得说,就是自决或者民主自决的想法……就是我觉得听你的论述里面,你好像会说其实这不是香港现在已经达成主流共识的东西……

:我相信没有。

:那你觉得香港现在普遍的社会,是个甚么样的情况?

:我觉得是很互动的,香港就是个很乖的社会。你看我们这几十年殖民的历史,像样的抗议几乎是没有,有的是规模不大,最多是暴乱(也)不是香港市民搞的,是中国在六七年的时候。香港市民自发地去搞的暴乱,一百六十几年来没有过,那为甚么现在有呢?这是一个互动,不是说那些人突然之间很希望烧垃圾、抛砖还是甚么样,而是大家看得见那个政权的转变,特别是在七、八年之间,二零一四年……

:对!二零一四年的香港白皮书之后。

:他们说的从前,我们要求就是说一国两制跟基本法,里头说除了外交与国防,其他都是香港的。往后到了二零一四,除了他给你的,其他都是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啦!没甚么好说的意思就是,香港人的不满已经是完全合理,完全合理的状态底下,你说你觉得不合理也可以啊!但是你这个不能想,那个不能想,我觉得已经无法在道义上或者在道德上的高地去说我们错。

:对啊!但是你刚刚说在这样子的情况下,所谓民主自决这样的想法都还不是香港的主流,但主流社会到底在想甚么?

:其实你回到一国两制,基本上我估计我不能代表说甚么,百分之九十九马上没意见。

:其实香港人想维持现状就对了。

:你可以在二零一四年以前,有这样乱吗?最多就是公安条例二、三条上街而已啦!几十万人上街,就这样,也不会有现在这样乱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主流的香港人觉得只要回到比较前的一国两制,这种高度自治就可以了,对不对?

:我觉得比较乖的香港人,还占了大多数。

:但是问题是年轻一代不一定同意喔!

:对!这个正是我要说的,但是也不能排除他们去要求自己,因为毕竟那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应该怎么样继续走下去。我作为上一代的,这肯定也是我的家,我也希望跟他们一起去讨论啊!我不能不让他们有讨论的可能,像你刚才说以国家来说,民主自决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议题,因为涉及到一个国家的主权,哪怕是拿到联合国去,可能也不会得到谁的认同,包括现在西班牙的情况也一样。

你就算是香港人像他们自决投票,赢了又甚么?没用,一样是没戏的。我觉得无论是老一辈的、年轻的,他这个选项一讲,算下来的可能性,他马上就知道,这样做也是白搭的,也是没戏的。这样没戏的东西是不会做的,但是不等于他们不从一个方方面面来的,去做一个空间,一步一步的去做。因为毕竟世界它不断的在变,如果中国能迈向好的,开放的环境底下,我觉得甚么议题都可以。

香港几代人,包括我的爸爸的爸爸,他们其实从很远的地方来,从海上流浪过来的。要的是甚么呢?就是只是建立一个家而已。

陈宝珣

:对!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在于大家也可以知道说,不管是民族自决也好,还是说要……某种程度上自治也好,好像它的前提是中国本身要变,就是说中国要……可能不是说一夜之间变成民主化,中国也至少要达到一个民族自由,或者尊重民主,就是说比较尊重香港的民主的这种阶段,然后香港才有可能说,从现在的状况可以退回到好一点的状况。

:但是这个状况之所以麻烦,就是我们比任何的时候更认识、了解中国,我们八几年就是第一波中国开放的时候去,有更早的,但我们要去的时候,我记得我有一本小说提到很有趣……我自己觉得很有趣啦,就是写雨伞运动的那一本。

它里头有一个女主角,她叫阿慧。她就是那些自己觉得自己独立独行的那一类人,她跟第一波人一起到了北京了,那个时候甚么都没有,还要用粮票去买东西。她觉得甚么样都好好玩,每一样都希望去了解,然后她碰到一个好像是一个高干的老人,在这个回音壁那边,可能那两个高干的看她好玩,就一个香港的小女孩子过来玩,就说:“嘿!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就到回音壁那里头,我在这边跟你说几句,看你听不听得明白。”阿慧就去听,怎么样她都听不到,怎么样都听不明白,可能她普通话不好,不是回音壁的效果不好的问题。然后其实我要说的就是,阿慧她以后就觉得特别不舒服,为甚么呢?从最初就已经听不到,从最初人家想跟你说的话,你就已经搞不清楚那一回事了。我明明就像她一样,就是希望能够搞清楚,就是希望听的东西能听进耳朵,要说的话能够讲得清楚,但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她就一直想说,她以为这是清楚了,但是第一句她想听的到现在还未搞清楚。

:所以你的意思就说,香港从来没理解过,就是跟中国沟通过?这样的意思吗?

:我觉得肯定是,但是它的负面呢那些东西,香港人够理解了。就这方面的东西,理解得比较清楚,因为他好的、有用心的东西,它没在了解,太复杂了。但是不好的东西,他们都感受到了、看到了,因为那是经验的东西,经验已经是很明显的在这几十年,让你看清楚那些不好的。很遗憾,好的都看不清楚了,也没法检视,包括你们的。不好的很清楚,经验上已经明明白白了,很清楚地排列出来了,包括我们从八几年到现在经历了很多国内的采访。你说八九年的时候,我那时候还比较傻,我们那一波人应该能拿到英国护照的,因为我们八九年在北京呢,一路没去拿,因为我觉得大概最差的已经差不多了吧,应该不会再差了吧!

实际的艰难下,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就是您八九的时候,就是你当时在八九年六四,你作为电视编导是在现场吗?

:当时我是文字记者,在北京现场。直到香港派来的第一班包机,从北京接香港的记者,跟羁留在北京的那些人,就是从六月五号走。

:那你觉得就是在六四事件发生的之前和之后,你作为一个香港人,对中国的理解和看法有变化吗?

:还是不够,你说八九之前还比较理想主义的,比较开放,那时候比较开放。

:所以说中国叫祖国吗,在八九之前?

:我就不好说了,因为我比较傻,我就是在中学的时候……也不能说祖国不祖国了,一个浪漫的国家的认同了。

:就是文化祖国的那种感觉,中华文化。

:中学的时候,我们就是就读宗教学校,我自己还未毕业,我一个人已经拿著背包去了北京了,刚才说的那个阿慧,在那个回音壁的是我自己的经历啦!

:喔!原来是这样。

:没有啦!我那个时候是很单向的,很一厢情愿的想法。为甚么我还是决定那个中国还是会变的?因为八九年应该是最差的(时期)了吧!往后就是一步一步过来矫正的,当然在八九以后没有再用坦克来压过人了,但是最近看到那些维权律师,或者种种乏人的社会事情,甚至连上海的一个小书店都不放过的事情,往后就是对香港做过的种种,我就只能够跟你说,我就是冥顽不灵的人都觉得在我……

:在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中国会变,是吗?

:只能是这样说,我尽量(寿命)长一点嘛。

:那问题是在于香港目前的情况就是,你有生之年都看不见中国这么巨大的政治国家会变的;但问题就是,你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说,香港就是脱离这样的专制的控制,或者说即使在专制的控制之下,香港的情况也有可能好转?

:我没有这样想,我也没有觉得它会好到哪儿,这个(想法)太浪漫,香港现在很实际的。我实际的意思说,每一个困难都好实际,每一个处境都好实际,每一个艰难都很实际。我最希望的就是大家只能在自己专业的岗位,在自己哪一个能力的,因为我们还是有相对自由的空间,把你要问的……像我们刚才小男生的那些问题,他还是要让你要先搞清楚的东西得搞清楚,让我们尽量去做。

反正你也搞清楚了,起码作为人的尊严人家没给你,但是我自己争取过来了,也不妨作为香港自由的空间,能有一个小小的gift。所以大家应该有这样的鼓励,不能做的事情尽量不必去硬闯,我们也尽量把事情搞得清楚,去把这样压抑的香港说得一个艰难的处境,让你做你从前也不会做的事情,我觉得还是蛮有意思的。从人的尊严的角度,如果从人的角度,人人都能进步多一点点的话,香港就有尊严啦!香港最后输了,也是一个有尊严的香港,我觉得还是蛮不错的。从这个最最最最不好的处境来讲,如果能够做到这样的话,我觉得香港也就差不多了吧!

艾晓明说:“我们很难向著地狱抗争,因为我们已经在地狱中了。但是,我们能够在这个地狱中做的东西,是识别出这里不属于地狱的东西。”

赵思乐

:所以我们今天的结论就是说,我觉得香港的处境有时候就可以照应到台湾,在中国我们可以看见这几年,中国民族的状况也好……不要说民主了,就是说中国的社会空间,其实是不断地沉沦当中,那就变成说,刚刚陈老师说就是香港可能the best的情况也是说,可能在旁边整个庞大的国家在往专制沉沦的时候,可能香港或许能够利用这个危机感去生化一些社会的讨论,或者引起一些政治上意识的觉醒,不过最近是the best……

:起码的the best。再好的就是几代人争取,努力的一路把香港带到一个家的一个家,然后很好地建立起来就是最好了。其实我们现场不多(观众),也看看有没有啊……

:好!我其实稍微做了一个总结,就说刚刚陈老师说的最起码的愿望呢,那我也会想起在我的书里面这个主人公,就是艾晓明教授。她在经历了八九,然后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抗争运动,到最后见证她所陪伴成长的这些抗争运动一个一个被毁灭以后,艾老师她最后这样子去提醒,自己也提醒我(我就是访问者),提醒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几岁的中国的运动者,她说:“我们很难向著地狱抗争,因为我们已经在地狱中了。但是,我们能够在这个地狱中做的东西,是识别出这里不属于地狱的东西。”

比如说某一些微弱的坚持,比如说某一些关于自身的价值,和社会价值的思考,然后我们把那些不属于地狱的东西保留下来,那么这些东西如果将来万一有一个机会,我们能够有一个理想的社会要去生长,那么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微弱的希望,就应该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就应该从这些经过艰难的希望当中成长出来。

观众问答

观众:这个问题可能跟今天的主题没有太大的关系,那就告诉你一个地震。川震好像也十年了,这个川震对中国的影响很大,在中港的时候,对川震的支持和帮助好像也有一些,好像香港也给了不少钱,好像是全世界最多的。十年过去了,想要了解……可以帮我讲一下,前事是甚么样吧。当初的社会情况是甚么?现在香港人又是怎么看?

:其实具体太细的情况,我没法每件事都讲。其实香港人一直有这个传统,香港人很奇怪,到了要争取表现她的爱心的时候就好慷慨的,不光是川震,华东大水也好,很多国内不好的事情发生,(港人捐款)都是很慷慨。特别是四川那一次,其实香港捐最多(善)款的就是香港政府,当然他们的捐款就是要通过律法会的同意了,选民那时候也没意见,然后发现这些钱放在甚么地方呢?问了很多次,当然就是你小小的香港来问大大的中国政府……不是,问四川政府时,问这些钱你们怎么搞的?都找不到很好的答案。

这以后呢,再加上中港矛盾,相对在这方面反映出来,好像没当年热心了。就是那些天灾人害也好,一方面就觉得捐出来的钱没意思,中国现在不是很厉害吗?他们自己就很有钱了,每天人民币不断地在升,香港政治也不这么好啊!所以没人在想这样的东西,那香港政府还是有很多亿的,它已经不是一个特别行政区了,相对的快要变成……

:快要变成香港市了。

:对!快要变成香港市了。我们好像管理的执行的那些长官们,估计已经很乐意变成国内的高官了,所以你跟他们其实已经没话说了,而香港也没有有利的……不像台湾有民主自治,说你们政府要怎么用这些钱,然后很能够把它控制住,没办法。所以只能怨气不断地增加,明年的怨气也不断地增加,就算有一颗同情心,他也觉得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这个是很惨的,本来就是同情的越少,就是像生活卑下(在社会里头需要用资源来帮助的那些人),但是现在香港人都很冷眼了,其实他们冷眼的不是(生活卑下的)那些人,而是令人的生活变得卑下的那些人……

香港人就是这样简单,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为甚么香港人笨,要去歧视国内移民呢?太笨了,因为他们是香港唯一的同盟(在中国),他们能够有机会来到香港,那他们其实就是我们最大、最有可能的同盟,争取我们明明觉得应该的东西,一个很好的平台,或者是管道去让人家觉得香港是好的、是对的,而不是他们(国内)啊!但是香港人……

:我觉得好像台湾也有这个问题,其实这几年就是更多的陆生,包括大陆配偶或者是他们来做生意的人之类的,到台湾来。但是应该没有到影响台湾的社会资源和公众生活吧!

但是说台湾也已经出现一个状况,在日常的一些行为里面,就对那些陆生就有一些歧视,所以我陆陆续续受到一些陆生……如果在台湾遭受到歧视的经历之后,即使他们很喜欢这里的社会,他们也感受到这个社会更多的自由、民主,但是他们变得会发表一些仇恨的言论,但我是觉得这样是蛮可惜的,因为我见过大多数陆生对台湾有非常好的印象,甚至我会直接问他们说:“如果有一天,中国出现武力攻台的时候,你们会去反对吗?”然后我问过的所有陆生都会告诉我说:“来到台湾以后,我会反对。”但是问题是……我会希望说,这种机会、交流的、认同的、还有情感连结的机会,不会说现在中国的形式正在不断的变差,就主动地被放弃或者打断的。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接下来有没有听众想要说的?

现在香港人都很冷眼了,其实他们冷眼的不是生活卑下的那些人,而是令人的生活变得卑下的那些人……

陈宝珣

观众:现在问一下比较的话题的问题就是,对!我非常同意老师讲的,歧视的同胞真的太笨了,其实应该要更让他们知道有一些不容易得到的价值在,前几天看到就是黄之锋第二次的这种判刑,本来第一次是要赔罪的,第二次是无罪的。我觉得正在……像刚才老师讲的,这些大官受到大陆的大环境影响,但到了司法的程序,他们即使到了第二次,他们还是觉得……判了无罪,我觉得非常疏忽……

:是这样,我们不能高估这个社会,香港的司法制度是独立的,但是有些官他怎么想你不知道,背后的关系是怎么样,包括上诉庭的杨官,他都跟香港有中国背景的那些团体有一些关系来的,这个还是算是比较次要,最主要的是香港的法律还是基本法了,最终的解释权在人大,而且人大现在用很多的方法把这个解释权……方便化了,就是他要怎么样去解释……好像香港的那个高速铁路,而且要通过香港的地方来,把入境处等等的部门移到香港的尖沙咀……

:一地两检的问题。

:对!一地两检的问题。但是几乎他(人大)就甚么都不解释了,他说两个政府之间的一个同意的合作,那就完了!甚么法律都不用讲了。到了这样的程度,香港不是有一国两制,不是有基本法吗?第一,他可以随意解释基本法的,香港政府要提出或者他觉得有必要要解释的,一解释的话,你说香港法院要怎么独立,他只能跟著这个法去判刑,这个是法官的没办法的窘境。

:但是其实我更加不乐观,就是我身为一个中国人,长期看了这么多中国政府做了那么多的操作以后,我其实知道另外一个可能性,或者这个解释某种程度对于我来说,我会觉得更可能,其实终审法院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判决,可能就是一个政治考量。这只是一种说法啊,我没有说这一定是司法不独立,也有可能性是在终审法院宣判的前几天,双学三子(就是原本要判刑的几个人呢,黄之锋他们呢)刚刚被提名了诺贝尔奖,所以他们被判处有罪,然后要回去服刑的话,一方面诺贝尔奖的话题会继续发酵,然后另外一个可能性是他们真的会得奖。

他们真的得奖肯定是中国政府非常不愿意看到的状况,而且中国政府不想要掉以轻心,虽然很多人都说双学三子不太可能真的得奖,但是中国政府已经错过一次了,他是甚么时候错的呢?他在二零零九年判刘晓波十一年徒刑的时候错了,就是他一判完然后刘晓波就得诺贝尔奖了,所以他会忌惮之前的前车之鉴,所以你很难说终审法院的那个判决也是一个政治考量,还是香港依然有司法独立。当然从我的角度,我是非常希望这是一个司法独立的体现啦!

:而且你是看那个判刑的话,它里头有说明,把这个非暴力的抗争的那些条件,还有暴力的定义,它其实在收窄。你要再去搞的话,你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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