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病夏治:在污染成灾之前,试著让它足迹透明

夏日接近尾声,空气污染的季节又将来临。但在今年,台湾民众除了戴口罩、骂政府之外,还能选择参与「透明足迹」行动,自己的环境自己救。
台湾

八月的台湾,天清日朗,在冬季常是空污重灾区的嘉义市区,空气甚至清新到可以望见远方的玉山山脉,多数人多半已忘记在“紫爆”中求生的痛苦,放心地大口呼吸。不过,在难得的蓝天之下,由群众集资350万而启动的“透明足迹”计划仍没有停止运作,无论是工作团队或线上资料库,仍日复一日地抓取污染数据、揭露企业因污染而遭到开罚的纪录。

“透明足迹”计划是台湾环保团体绿色公民行动联盟(简称绿盟)发起的行动专案,计划原理说来简单直白:透过追踪企业污染数据、捞取即时监控资料,抓出环境污染的凶手。

看着污染找凶手,这还困难吗?在台湾蓬勃的公民环保意识下,只要揭露污染,还怕厂商不成为过街老鼠?但在近年来几次重大环境案件中,污染元凶在众目睽睽下“搞失踪”的情节,一再上演:

2016年8月,台大公卫系教授詹长权在云林麦寮乡桥头国小许厝分校的学童尿液中,发现硫代二乙酸(TdGA)浓度偏高,怀疑与邻近的台塑六轻工厂排放的氯乙烯(VCM)有关。但台塑坚称学童体内数值异常与六轻无关,主张检测结果受到汽机车排气、清洁剂、杀虫剂、二手烟,甚至“吃太多蛋”等诸多外在因素干扰,不能证明是六轻责任。

而曾震惊社会的日月光排放污水案,最终也因法官认定“上游另有二、三家电镀酸洗工厂,同样有排放含有铜、镍成分废水的情形,因此德民桥下底泥重金属含量及鱼塭鱼体镍含量超标,无法确认是日月光长时间或因本次盐酸溢流事件所造成”而逆转获判无罪,让关心环境议题的民众都愤怒不平。

在义愤之外,仔细研究,不难发现在污染追溯的道路上,确实有许多污染移动的足迹被隐匿、被抹去的痕迹。这一次,环保团体想转守为攻,主动收集数据,向污染开战,除了让污染足迹“公开透明”之外,更要让看来杂乱无章的数据成为消灭污染的武器。

向群众募资的页面上,绿盟如此解释:

“『透明足迹』是个透过全面载入企业污染源的环境表现数据与资料,进而应用这些数据与资料更精准地掌握环境问题,让友善环境的行动更有力,并提出明确的解决方案、修法倡议与行动,让改变真正的发生的全盘计划。”

空气污染严重,台北地标台北101大楼被雾霾遮挡,难以看清。
空气污染严重,台北地标台北101大楼被雾霾遮挡,难以看清。

募资时,绿盟也承诺:

“透明足迹不仅汇整了所有政府已开放的即时监测资料集,也 24 小时不间断地汇入各地方政府公开的即时监测资料,并以清楚易懂的方式呈现企业 24 小时内,以及最近一个月的排放情况,将违法超标的排放情况凸显出来。”

严格说来,以“数据”思维介入环境污染,台湾过去并非无人尝试。例如中研院的空气盒子,让民众自己收集数据、开放资料,不但能即时追查空污真凶,也能预测空污扩散趋势。环保署网站上也已公开各测站的实时空气侦测数据,也可以搜寻各企业的污染裁罚记录,既然如此,绿盟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募资、推动“透明足迹”计划?

“这次谈的数据公开、资讯公开跟过去不太一样,过去讲的资讯公开,是我们去向政府要一份会议记录、要一份报告书;或是空气盒子比较不一样,是让民众主动参与监测数据。资讯公开是我已经确定问题、想知道一条特定资讯,所以我去要求政府公开。但如果我们想知道的不只是一件具体的议题,是去打开浩瀚的数据,去理解它、进而设定未来议程,有没有可能?”绿盟副秘书长洪申翰说。

简而言之,在过往的抗污染行动中,民间团体多半紧逼官方释出数据、公开污染资讯,“但在此之外,我们还要再追问:这个数据的生产过程是什么?我能不能回溯这些资料如何被生产的、让这些资料被真实地使用,能不能够先一步去分析、去定义问题?”洪申翰解释。

什么是透明足迹?以台塑“超标记录消失”案为例

你只能透过官方给的眼镜看事情,永远看不到全貌。

绿色公民行动联盟 副秘书长 洪申翰

这样的解释或许听来抽象,但用今年的台塑风波来解释,就比较容易理解。绿盟连续11个月持续下载台塑六轻厂区34根烟囱的连续监测系统数据,发现2万5000笔数据超过法定标准,但官方数据上,超标纪录却神秘消失。

绿盟进一步调查后,发现台塑上缴、经合法“校正”过的资料中,只要遇到超标数据,就全被注记为“无效数据”、“监测设施维修、保养量测值”、“固定污染暂停运运转时监测设施之量测值”、“每日定期零点获全幅偏移测试量测值”或“其他无效量测值”,形同变相隐匿违规记录,却是现行法规所允许的行为。

“唯有抓取原始数据,我们才能知道资料在哪一个环节被怎样传输?如何注记?如何更改?”洪申翰分析,他们从台塑的原始数据中发现,燃烧设备在每次起炉与停机的时刻,会产生燃烧不完全问题,导致排放浓度会相对较高,“关键就在这里:法规对于燃烧设备『起炉』与『停机』时刻的污染标准,是毫无规范的。”

这让原本分处平行时空的“居民感受”(工厂每天排放废气令人不适)与“科学事实”(摊开现有数据却找不到违规记录)回到了同一时空,“当我们有了数据,我们才能发现这个问题,不然如果只拿到后端的数据,他们的排放数值平均起来都是合格的,根本找不到问题,你只能透过官方给的眼镜看事情,永远看不到全貌。”洪申翰说。

绿盟揭露的真相,引发舆论哗然,也让环保署动手补破网。除了重新介入调查、针对原始数据开出12笔罚单;7月10日,环保署更预告,将修正《公私场所应设置连续自动监测设施及与主管机关连线之固定污染源》与《固定污染源空气污染物连续自动监测设施管理办法》,预计在空气污染季节之前,就能公布六轻44座燃烧塔的自动监测数据。

耙梳了数万条数据,促成了12笔罚单、两条管理办法,看来不特别华丽的战果,其实十足扎实。两条办法一旦通过,可以将更多污染源纳入列管,同时也规范企业不能随意更动记录污染资料的系统程式,不管是起火、停车、岁修、停工与维护期间,资料注记应与操作事实相符,并以网路传输原始数据,直接公开在政府资料开放平台、环保署的环境资讯开放平台或各地环保局的网站上。

虽然,就算逼出了数据,也难以避免政府、企业或会造假的可能性,但洪申翰认为,“真实”是一种相对的概念,“说实话,我们没办法确保找到的数据一定是最raw(原始)、绝对真实的,但我们必须尽其所能让它接近真实、可扭曲的空间越来越少,一定要看得到数据生产的前端,看得到是谁、用什么方式生产了什么数据。就算连续监测设备本身也可以动手脚,但起码比立委在最后端拿到的资料更raw。”

洪申翰相信,原始数据的公开,让谈判桌上的权力关系发生质变。“治理的核心,我觉得是协商与对话,但不是大家都想对话,所以,促进一个平等协商的条件是什么?具体的数据,会是一个坐下来解决问题的基础,大家不要各说各话,要一起面对数据,解决问题。”

在过往,许多居民与草根环保团体不愿意与政府、企业上谈判桌,担心被摸头、被收编,洪申翰认为,“我不觉得去谈就等于被收编,但如果权力差距很大,确实很容易如此。所以资料、数据会是很重要的基础,不会变成一场环保与经济的战争,所以我才说,数据是大家进入平等对话很重要的基础。”

日月光废水污染事件,是一起发生于台湾高雄市的环境污染事件。2013年12月9日,高雄市政府环境保护局对日月光半导体K7厂因废水污染后劲溪开罚60万元,因事涉半导体大厂及环境保护,引起广大争议。
日月光废水污染事件,是一起发生于台湾高雄市的环境污染事件。2013年12月9日,高雄市政府环境保护局对日月光半导体K7厂因废水污染后劲溪开罚60万元,因事涉半导体大厂及环境保护,引起广大争议。

不只抓违规,要开启新行动议程

我们的力量或许是小的,但只要是精准的,就会是有用的。

公众环境资讯中心 创办人 马军

虽然以直觉来说,许多人仍会认为这是一个“抓企业污染违规”的计划,但绿盟的企图不仅仅于此,他们还想让资料政治化,“要掌握数据,你才有主动设定议程的能力。”洪申翰认为,如果不能突破现状,“那我们永远只能做阻挡式的运动,因为你没办法自己主动拉出一个前进的方向,设定好后续议程。”

有了这些资料后,绿盟想设定什么新议程?企业治理显然是其中一个选项。在网站上,目前“租税资料”一栏虽然仍然高挂0%,却无疑是未来的行动目标:

“日月光污染事件后,社会舆论认为违反环保法规重大情节者,不应享有政府的租税优惠。当我们想要去检视享有政府租税优惠的企业是否违反环保法规时,并没有办法查询到政府每年提供哪些企业租税优惠减免及优惠减免金额…绿盟于2016年开始筹备规划要求政府公开企业租税优惠补贴资料,并希望可以将企业环境社会责任的评价,推动成为政府施放公共资源的依据之一,若是有重大环境危害的企业,应该要逐渐收回对其的租税优惠或相关补贴,进而奖励更多表现好的企业,形成更大的绿色转型动力。”

在环保运动中,质问无良企业为何能得到高额补贴,是常见的论述,在2009年的反中科运动中,学生团体便曾尝试挑战“高污染、高耗能的面板产业是否值得接受高额补贴?”却未发展成系统性的行动模组,“租税资料公开以后,就可以追问:如果他做不到环保,为什么要给他这么高的减免?罚款不会痛,减少租税减免才会痛,也让社会企业责任的诱因提高,让社会与企业之间的伦理更清楚。”洪申翰说。

“像马军的想像是以品牌倒逼(企业改善),这是他们设计的应用方式。台湾可以做的是,如果我们有了企业数据公开的资料,不但连企业的租税补贴、就连背后的stakeholder(利害关系人)都可以一起加入这个问责体系,所谓的企业社会责任也不再只是让企业自己说了算,就会开始发挥影响力。”洪申翰说。

洪申翰口中的马军,是北京公众环境研究中心的创办人,曾在2015年到访台湾,带来北京“蔚蓝地图”App的行动经验。IPE将原先分散的污染讯息集中,以App、电子地图等形式公开,建立良性互动的平台,让公民能参与环境举报、监督,甚至以消费者身份影响企业的环境表现。

IPE最为人瞩目的成名之作,即是在2011年以完整、严谨的证据,使苹果破天荒公布其在中国的供应商名单,并同意“一旦供应厂商因污染受罚、即督促其改善”的原则。马军认为,“name and shame”正是促进企业改善污染的关键,他以“针灸”来形容IPE以公开数据介入供应链的行动:将巨量数据的铁杵磨成银针,对准产业供应链下针,让厂商有意愿改善污染、整治环境经脉,“我们的力量或许是小的,但只要是精准的,就会是有用的。”

台湾高雄,一位戴上面具及保护衣的工人在高雄工业园区前。
台湾高雄,一位戴上面具及保护衣的工人在高雄工业园区前。

绿盟直言,对“透明足迹”的思考,受蔚蓝地图启发甚深,“透明足迹”亦试图建立企业环境档案,让使用者能够用工厂名称或地址,查找企业排放数值,并可以通过“工厂类型”、“排放类型”、“(工厂)有无裁罚记录”、“(工厂)有无自动连续监测数据”,“(工厂)最近一个月的连续自动监测数据有无超标”等做筛选,也能用企业统一编号寻找企业遭到裁罚记录。

虽然距离有效的监督还有一段路,确实是为打造台版“绿色供应链”的理想踏出了第一步。以“透明足迹”与环保署网站试用互相比较,就可以发现,过往要耙梳资料三、四天才能全数收集完毕的个别企业裁罚记录,现在只需要半天时间便可搜集完毕,确实大大降低公民参与门槛。

透明足迹的威力,已经开始发酵。洪申翰透露,某知名品牌已经来询问:“我们公司在网站上有一笔裁罚记录,但我们当初只是资料送太慢而已,能把这个裁罚理由公开吗?”团队都为之振奋。“我心想太好了!你赶快去跟环保署说!把裁罚事由都写清楚,全部公布。”洪申翰说,“我们希望企业在意这件事,也希望这份『在意』可以带着台湾往正面的方向去。”

在这难得蔚蓝的夏日,团队持续的努力,是否会让台湾今年冬天的空气有所不同?是否能让河川水体更为清澈?如果说马军以“针灸”来改善中国污染体质,追求“掌握数据、主动监督”的透明足迹计划,恰好也赶上空气污染“冬病夏治”的节奏。随着空污季节的脚步接近,台湾能否以数据为武器,在这场对抗污染的战争中取得新阵地?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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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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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一些錯字跟漏字:
    1.
    "資料註記應與操作事實必須相符"
    「必須」是多出來的字。
    2.
    "直接在政府資料開放平台、環保署的環境資訊開放平台、各地環保局的網站上。"
    直接在XXX怎樣?似乎少了一些字。

  2. 屯口罩屯口罩。一入秋污染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