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e ON风物

我为什么要打游戏?给所有讨厌自己的硬核玩家

医生,难道我还要感谢游戏吗?我其实是想治好自己这么大年纪还玩物丧志的毛病,想做个有用的人。

端传媒记者 杨静

刊登于 2017-04-02

#Game ON

“那你抑郁的那段时间都做些什么?”心理医生在那边的椅子上问。

“什么也没做,到了晚上孤零零睡不著,就打游戏吧。”

“打什么游戏?”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记得了,让我回家看看。”

打开 Steam 的记录,发现我一整个冬天都在杀僵尸。

简单的冒险射击,有点像小时候的《魂斗罗》,动作就是跳跃、射击、扔手榴弹和燃烧弹,武器有七、八种可以换,角色形象和难度也能选。玩了十几遍之后,游戏就变成了肌肉反应,哪里有僵尸根本不用想,平均4小时通关的游戏,我2小时就随便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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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 Steam 的记录,发现我一整个冬天都在杀僵尸。

两小时也刚好可以看两集《新闻编辑室》(The Newsroom),一部讲奥巴马执政时美国电视新闻制作人的剧集。这部剧我大概看了三十多遍,可以脱口而出80%台词。后台开两集联播,然后边听边炸死一帮恶心的僵尸,心不在电视剧也不在游戏上,强迫症似的对著 Macbook 两小时,终于没有气力再做什么,便沉沉睡去……

“打游戏的时候会觉得有成就感吗?”我把自我调查的结果汇报给医生,他一点不惊讶。

“无脑游戏很难有成就感,但是觉得很舒服,到点就会自动打开游戏和电视剧,有点像一种仪式。”

“为什么不打别的游戏呢?”

“其实也有,不过都挺老的,甚至会不断打一个1990年代的台湾游戏,那也是我玩过的第一个电脑游戏。说实话,那款游戏所有可能结局我都触发过,连每个 NPC 的对话都记得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吗还在玩,玩的时候也没有特别高兴。”

“玩的时候,觉得有一种安全感吗?”

我拥有自己电脑大概是在14岁,商家不知为什么预先安装了《古墓丽影》(Tomb Raider)、《雷神之锤》(Quake)和《帝国时代2》(Age of Empires II)。但因为我手眼协调能力偏低,很快四处找来一批角色扮演和经营养成游戏,不分昼夜地玩。

爸妈发现不小心给我买了一台“高级游戏机”,于是展开一场斗智斗勇的持久战:先是藏键盘,那我就只玩用鼠标的游戏;然后藏鼠标,我就从同学那里日租鼠标艰苦奋斗。后来来了“大招”──我妈把显示屏搬到地下室,我没有钥匙,也没办法把那么重的显示屏搬上五楼,但还是学会了如何把电脑主机连到电视上。有时也存钱去网吧,不过网吧烟味重,一回家全身都是破绽,容易挨打,所以还是少去。

有个寒假,我报名参加英文辅导班,灵机一动,居然摸索出一条逃学之路:早晨9点整装待发假装出门上课,在寒风中闲逛半个小时,然后用公用电话打回家中,确定无人接听后安全返回,打开游戏尽情欢乐到中午,假装下课,去祖母家吃饭,过一个小时表示我要回家做功课。到家后继续奋战,到6点果断关机,这样机箱和显示屏有足够时间降温,可以逃过父母例行检查。晚饭后撒娇:“我已经学习一天了,能不能玩两小时电脑。”圣上们批准后,我也做好孩子样,到11点准时退出游戏,回卧室就寝。睡了3个小时后,趁月黑风高,鬼鬼祟祟摸去书房开机,我记得总会用一块墨绿色的天鹅绒布,搭在显示屏上可以很好的吸光,外面看不到有人在用电脑。早上7点再睡一觉,醒来吃好早饭,9点再出门“上课”——如是循环,直到一个月后被抓现行。

那个月我好像过著双重生活,身心极度疲乏,但有一种绝对自由的感觉,一会建设模拟城市,一会开船从杭州去热那亚卖陶瓷。游戏世界太吸引,没时间想寒假作业、想新学期要加物理、化学两门新课、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班上那个唱歌很好听的男生到底喜不喜欢我。有了案底,爸妈的监管严格百倍,再没机会如此疯狂,还要忍受“如果当年你不耗在游戏里,随随便便上北大”这样的唠叨。

暗黑2
亚马逊女战士是我在《暗黑破坏神2》中选择的角色。

不上北大也无妨,我去了讲求“自由而无用”的复旦。大三那年暑假,终于迎来“第二春”——我们一整个寝室四个女生轰轰烈烈打了几个星期《暗黑破坏神2》。我是亚马逊女战士,在远处补箭;准备考公务员的女孩选择特鲁伊,不断变怪兽;要上研究生的女孩是巫师,而天天研究如何面试五百强的女孩则是圣战士。

我们边吃外卖边围攻全身脓汁的大蜘蛛,互相抢夺死人的装备。隔壁寝室是球迷,打游戏时总能听到她们为阿根廷或意大利加油的声音。大三是最后的放风,再没法拖延找工作或考研究生,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故而疯起来更不顾死活。

“其实我打游戏的时候并没有想起小时候的快乐,安全感更多是来源于足够了解关卡,随便可以通关。”

“和你当时的生活状态相反?”

毕业后我选了一种奇怪的人生路径,随遇而不安。仗著年轻自信,换了好几份别人觉得不错的工作。每次转轨道都踌躇满志,说真的有点像你玩了很久《仙剑奇侠传》,然后被无聊的后传恶心到,就特别期待玩玩《辐射》什么的。直到去到新的工作或亲密关系,每每发现它们各自有各自的缺陷。就比如你交了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男友,但他就是没有情趣,之后换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男友,可他生活又不能自理。但最让人懊恼的其实不是交了这个或那个男友,而是自己永远不能让自己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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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编辑室》的主播自嘲:“我不过是个永远没办法开发自己潜力的中年人罢了。”

《新闻编辑室》的主播自嘲:“我不过是个永远没办法开发自己潜力的中年人罢了。”——我完全能够偷他台词。上个冬天我被困在德国南部一座小山上,多出很多时间反省,越省越讨厌自己,恨不能让我妈打回去重生——对于过去我有很多马后炮,可时间不会倒流。对于未来,我只想拖延,可时间就在那,要慢慢杀。

“所以就开始重新打游戏?”

“也许吧……”

杀僵尸是个有始有终的游戏。初玩时打大 boss,我总是死,于是每次快到最后关头我就自动“大侠请重新来过”。冬天快过完的时候,也许久违的阳光给我补充了维他命,我慢慢勤奋起来——在游戏里,研究了一下战略战术。最后发现一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赖皮方法,硬是拖死了 boss。那之后,我就进阶到翻云覆雨、两小时通关的境界,一直到删了游戏。

“为什么删掉?不打开不就行了?”

“我了解我自己,我肯定又会打开然后沉沦的。”

“那你是戒了?”

“不是,这种事情我做过好多次。过几年,有一天我跌到谷底的时候,就会千方百计找到这些游戏继续玩。”

我玩的第一个游戏是 Windows 98 系统上的。2000年在 Windows ME 中想再玩,就需要找玩家制作过的升级版本,不然会突然跳出。换了 Macbook 就更难了,还好在淘宝上找到有人出售 Mac 版本的游戏,但性能就很不稳定,也算是聊胜于无。我查看自己的淘宝记录,这款游戏我买过11次,有6次是从同一个卖家那里买的。每次集中玩一段时间,我就会很难受,像吃撑了,于是就删掉存档和安装文件。再有强烈欲望想玩的时候,再去搜索下载或者购买。那款游戏是一个为期三年的养成游戏,基本上没有失败的可能,玩的时候说不上有成就感,更多的是放松和安全。

与王瑞恩的感情结局。
那款游戏是一个为期三年的养成游戏,基本上没有失败的可能,玩多了就觉得不过那么几个结局。

“反而是每次要玩到结局的时候,心情会变差。”

“是因为不能接受结局?”

“那也不是,更像是觉得没什么可能了。那款游戏会根据你三年的表现给你设计一个结局头衔出来,玩多了就觉得不过那么几个结局,很无聊。”

“在生活里你害怕被人盖棺定论吗?”

怕吗?我不知道,确实我会害怕别人发现我不过是个“未能发展自己潜力的中年人”。更何况生活比游戏出其不意一百倍,没有一个系统能够给我打分,没有游戏说明书告诉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防备谁,结交谁,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不觉,我混成了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怪人:没有路标,鲜有同路人,可能走到底我还是那个我,一个老脸装纯情的人。

“你知道有很多孤独的小孩子会有一些毛绒玩具玩伴,觉得害怕孤单的时候就抓著不放。”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这种需求。”我好不容易回忆起,不知哪个长辈送了我一个长腿红衣服的洋娃娃。可我假扮医生给她打针,注水太多,她慢慢肿胀了,里面的稻草都刺出来了。

“但是你有游戏啊!”

情绪最抑郁的那个月,天黑的早,大约五点钟就要往家走。懒得做饭,懒得洗碗,总是订山脚一家印度人做的披萨,口味只能说独特。

我把电视剧打开,再开游戏,然后恨自己又要虚度一个夜晚。如果不打游戏,也许我会看书,会写字,会做运动,会学语言——做我觉得我需要做的事情,就好像当年父母对我的期待那样,如今他们已经对我没有太多要求了,但我继承了他们的志愿,严格监管我自己。然后,就像当年一样,另一个我默默拖延时间,打当时想打却打不到的游戏。两个我彼此敌视,一个拒绝长大,一个恨铁不成钢,在昼长夜短的寒冬里撕扯,精疲力尽。

“医生,难道我要感谢游戏吗?我其实是想治好自己这么大年纪还玩物丧志,想做个有用的人。”

“有没有用是谁来评价呢?怎样才算是有用呢?”

“……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做更多比打游戏有意义的事情?”

“那会让你高兴吗?”

“不知道,我总想象那会让自己成熟,起码不会这么生气自己。”

“也许比起要不要打游戏,你更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你准备什么时候原谅你自己、接受你自己?不过是玩玩游戏罢了。”

这医生是我看过的心理医生中最云淡风轻的一位,他说他自己也是老玩家,我不知道那是真心话,还是为了让我放松的策略。

咨询结束了好几天,我没再杀僵尸,也没有删掉游戏。那个台湾老游戏倒是又玩了两次,脑子里一个我跳出来说:“你不是已经玩过这些了吗,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另一个我这次没有沉默:“我只是累了,我只是想轻松一下、开心一下,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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