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

读者来函:香港,请再给我一顿大家乐的时间

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朴实,却让他无意间拯救了一个同样陌生的年轻人的一天。

Tii

刊登于 2017-03-31

#编读手记

香港街头。
香港街头。

我一直觉得香港是个冷漠无情的金融城市。直到今天,直到即将度过在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年头,我也依然这么觉得。

拖着大行李箱走进没有升降机也没有扶手电梯的地铁站口,还没遇到过好心人帮我把箱子扛下楼梯;下雨没有带伞的时候,多半是自己加快脚步跑回家;坐公交只带了八达通但是发现卡欠费的时候,只能尴尬地退下车。

也许是因为这个社会冷漠得太有道理了,有道理到让我不再想去主动寻求陌生人的帮助。甚至大多数时候,这个社会的冷漠,糅合近几年的社会矛盾和经济衰退,成为了我头也不回地逃离这个城市的绝佳理由。

特别是对于最近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的自己而言,香港这样的环境更是让我喘不过气。学业和毕业的压力,加上家里的突发事件,让一向有主见又乐观的我陷入了糟糕的精神状态。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抑郁,也更不想去寻求帮助,生怕从别人口中确认自己所害怕的事情。

但是抑郁沮丧就如同一场噩梦,它剥夺了自己对身体的掌控——除了精神恍惚,每天锐减到三四个小时并被噩梦贯穿的睡眠才是最致命的。当每天凌晨四点满头大汗地在一米二的小床上醒来,内心的压抑让我止不住大哭。这样的循环所带来的下场除了拒绝社交,还有来自自身的自我否定,以及学业荒废、各种事务拖延所带来的紧迫感。

更加让我绝望的可能不过是,长久地睡眠、听歌、和朋友交谈都收效甚微。上周有天妈妈打来电话说,“我打算下周去看你,如果实在不行,要不然就休学一阵子吧。”我内心的自尊竟然促使着我说,“不用了妈妈,我很好。”

可是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好。

于是今天在失眠到四点,经历了大哭和声嘶力竭地和男朋友打完电话之后,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早上十一点起来,我机械地洗澡,刷牙,装好我知道今天读不完的 reading 出了门。

抱着应付一下午餐的心情,我近乎无意识地走进了在过去半年光顾了无数次的平民餐厅大家乐。随便从餐牌上选了个鱼柳饭,拿到餐刚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就有个戴着发帽、穿着大家乐工装的大叔端着餐盘用粤语问我,“这里有人吗”。我小声地用粤语回了句“没有”,他便在我对面坐下了。

相对无言地吃了几分钟,大叔突然打破了平静,用粤语朝我发问:“你这个鱼柳饭多少钱啊?”然后自顾自地指了指自己的焗猪扒餐说,“我每天都吃这个,还真的不知道这些餐都多少钱。”

“因为我是学生,所以柠檬茶是送的,但是鱼柳饭和焗猪扒餐价格应该差不多吧。”我心虚地回答着,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粤语怎么能这么烂,自嘲真是个失败的新闻系学生。然后忙不迭地补了句,“对不起,我的广东话太差了。”大叔笑了笑,“你讲的很好了呀,不急,慢慢讲。”

大叔看我发呆地看着他的猪扒饭,就自顾自地像个小孩一样说,“每天吃猪扒饭,能吃到菠萝还有番茄,还有猪扒,什么配料都有,感觉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一直在被动应答的我,忍不住蠢蠢地问他,“你在这里做了多久啊?”

“我在大家乐是兼职,做了三年。”

“啊,原来是兼职,那你有正职工作吗?”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有啊,因为要兼职多赚钱补贴生活。我平常卖水果,已经卖了28年,从年轻时候开始卖到现在。上环、油麻地、旺角,哪里都去。”

“这样不会很辛苦吗?”

“刚开始的确很辛苦,不过做得久了,人也都熟络,就没有那么辛苦了。”

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之前上课的时候同学拍过的天水围“天光墟”的视频场景。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弱势群体和老人在市场里忙碌地铺好篷布、支起摊子,摆上蔬菜水果、针线布匹、五金器材,三三两两聊着天,期待自己起早贪黑辛勤劳作能换来自己一天的口粮,减轻在外奔波的子女的赡养压力。想到这些,我突然感到鼻头酸酸的。

“可是这么辛苦,你会觉得开心吗?”我忍不住问他,然后低头看着他一双常年做工红肿粗糙的手,握着勺子的手隐隐有老茧的形状,手背上因为多年的体力工作爬满了凸起的青筋。他听我问问题的时候认真地看着我,他的脸上布满了时光的足迹,皱纹顺着眼角延伸出去,额头上也是深深浅浅的沟壑。

“开心啊,当然开心了。而且,兼职是份很辛苦的工作,不热爱的话也没办法做下去的呀。我在后厨当助理工,冬天的时候,后厨很暖和,就觉得很开心,我很喜欢的。”大叔朴实地说,然后又吃了一大口猪扒饭,感觉语气中是满满的自豪。“夏天后厨会很热,但是其实在香港,六七十岁的人还在工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要养家人,要买楼。”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我也不知道我听懂了多少广东话,但是脑海中却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他在后厨抬装满了碗盘的收集皿、夏天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的场景。大叔还在絮絮地说着,但是我却沉默了。

“你喜欢香港吗?”他突然问。

……听他突然这么问,一直沉郁沮丧的我好像被击中了。他看到我一直不说话,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别担心,大胆说。”

“喜欢也不喜欢吧。香港生活好便利,好像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可是我觉得香港压力太大了。”我磕磕巴巴地说,“好大压力。”

“是呀......香港这个地方,的确压力很大。”

“我最近觉得压力好大啊。”不知为什么我说了这句,突然想要对他敞开心扉,对一个陌生人讲讲自己生活的不顺心,自己面对抉择的茫然。可是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就夺目而出了。或许听他说了这么多之后的流泪,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城市,为了在这个城市里和我一样在挣扎、和大叔一样在努力奋斗的人。“对不起,”我抑制着内心想要奔涌而出的悲伤心情,但是眼泪还是还在流个不停。

“没关系。”拿纸巾擦眼泪的我看不到大叔是什么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让我感到无比慰藉。

我忙着擦干眼泪,一边忙不迭地拿起勺子掩盖自己的窘迫,对面的大叔早已吃完他的猪扒饭准备离开了。

“要加油啊,不要让香港人瞧不起。”他站起来之前说了这么一句,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大叔就已经站起来赶回后厨工作了。

就在那刻,我突然想在大家乐不顾形象地大哭。

香港街头。
香港街头。

或许我并不会因此觉得,香港是个温暖互帮互助的城市。相反,我更觉得香港是个畸形的社会。富有的人穿着光鲜亮丽的定制服装,走进中环金钟玻璃幕墙围起来的大楼里,日夜觥筹交错,挥金如土,在兰桂坊夜夜笙歌,装点着这个金融中心的城市名片。然而也有数以万计的平民,一家几口挤在㓥房,除了要提心吊胆火灾隐患,还要起早贪黑谋生。可正是这些有韧劲的人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是如今保留在香港为数不多的、扎根在石墙里的大榕树,让这片土地充满了活力,让最宝贵的精神价值得以存续。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帮助,一个素昧蒙面的大叔的帮助。他的本意或许只是与我闲聊,来排解一下自己生活的苦闷和压抑,但却正因如此,我却更受触动。他所经历的压力、挫折和迷茫也许比我更多,但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朴实却让他无意间拯救了一个同样陌生的年轻人的一天。

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扶我一把的人不是爸妈,也不是男朋友,而是一个陌生的大叔。

就在昨天睡觉前,看到一个发生在国外的故事。一个女大学生去吃饭点餐的时候遇到一名流浪汉,感觉他很可怜然后就顺手给他买了一份餐,随后两个人聊了起来,她耐心地听流浪汉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没有父亲、母亲过世、自己染毒、遭遇各种歧视......结果走的时候流浪汉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我本来想今天结束生命的,但因为遇到你,我改变主意了。谢谢你,美丽的人。”

这样想想,生活真的太过奇妙。今天的经历,也许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吧。

或许年轻的时候自己觉得怎么都跨不过去的坎儿,总是冥冥之中会有人带来答案。

编者按:此文原载于豆瓣,端传媒获作者授权后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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