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走一圈台式八大行业:你不知道的风月场所潜规则及兴衰史

全盛时期的台北共有十大酒家开业,五月花、黑美人、月世界、百花红⋯⋯光是名字一字排开,就能想像其背后的绚烂光景。


特约撰稿人 李晏如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3-16

这个神秘的包厢隐匿在已歇业的383酒店旧址。
这个神秘的包厢隐匿在已歇业的383酒店旧址。

狭窄的电梯打开,藏身在旧大楼里的小柜台,通向有如饭店格局的走廊。走廊上列队的是包厢入口,走进包厢内,只见墙面的木皮浮雕和花纹壁纸面对相觑,长条皮椅围绕着黑色亮面大石桌坐一圈,天花板没有亮晃晃的大灯,只有间接灯光从璧缝和椅后暧昧探出。

“你们看,这些都是自动音控的哦!”站在房间中央的舞池一拍手,电视上方五颜六色的雷射投影立刻跟着开始旋转跳动。“只要有人在这唱歌跳舞,地上就会这样跟着闪!”

这个神秘的包厢隐匿在已歇业的383酒店旧址,每天通勤经过此处的行人不少,但其中可能多数一辈子不会知道楼上别有洞天。今天的导览者姓江,大家朝他叫江董。江董笑容满面,话声朗朗,但不需多言即能猜到他背后大有来历。

“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以前景气好的时候台湾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国家的经济强弱,从八大行业最看得出来。”包厢中,半数以上参与导览者不过是他孩子的年纪,有人咬着珍珠奶茶吸管,有人拿着笔记本低头抄写,或许是江董在这个包厢中参与过最奇怪的局之一。“我之前去大学讲课,学生都会问:老师老师有没有讲义?我说你们要听好,我要讲的都是社会学啦,没有讲义的!”

不同于林森公园以南的日式酒吧区,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是如今台式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
不同于林森公园以南的日式酒吧区,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是如今台式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

曾经八大繁荣时

383酒店座落于民权西路捷运站附近,不同于林森公园以南的日式酒吧区,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是如今台式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

“我17岁进入八大行业,一路做到63岁,一路走来的历史,说有多精采就有多精采。”1970年,江董从北投华南饭店专门送行李的服务生入行,任职过保龄球馆管理员、夜总会领班、酒店现场管理,后来经营自己的三温暖、推拿店,还曾经是大稻埕黑美人大酒家的前董事。

台湾人常说的八大行业,在他的定义中分别是“舞厅、茶室、三温暖、酒家、酒吧、妓女户、音乐咖啡厅、理容院”。“最一开始的时候,八大比较单纯,都是有政府执照的。”他说,“尤其是民国55年到70年这15年(约西元1966年至1981年),台湾景气最好,从大企业、中小企业到家庭代工业,到处都是订单。赚这么多钱,下班当然想去放松一下对不对?常常同业的彼此招一招,来去北投,来去酒家,喝酒跳舞,到处就客满啦。”

江董细数,八大营业方式跟区域文化和客人消费水准关系密切。在当年,收入最高的大企业通常走酒家,中小企业和日本游客走北投风化区,阿公店、茶室、三温暖和养生馆收费较低,面对一般收入的客群。

聊到大酒家,江董兴致特别高昂。他说,全盛时期的台北,共有十大酒家开业,东云阁、五月花、黑美人、桃花红、月世界、美人座、百花红……光是名字一字排开,就能想像其背后的绚烂光景。酒家的包厢规模大,包含圆桌、舞池和俗称“那卡西”的现场小型乐队。酒家小姐上班也要经过训练,不止长得漂亮,还要身材好、身高够,懂歌舞懂应酬。“以前说的『皇帝厅』上餐的时候,服务生会敲锣大喊出菜啦!然后一整排的小姐,就穿着那种开高叉的旗袍走进来。哦!那真的很屌的!”

酒家排场惊人,开销自然不低。通常行情一桌收费台币1万元,半桌6000元,开酒另外算;而小姐每人的坐台费约为600元,40分为一节,需算节数转台。若以15人的饭局为例,两个小时的包厢基本开销就要三万三,再加上酒钱和近万元的小姐小费,一个晚上通常起跳费用就已经高达四万五,往往花个八万十万是家常便饭的事。

藏身在旧大楼里的小柜台,通向有如饭店格局的走廊。
藏身在旧大楼里的小柜台,通向有如饭店格局的走廊。

“酒家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卡西。一个爵士鼓、一个电子琴、一个吉他手,那个现场演奏下去,真的会让人很嗨!”江董手舞足蹈地比划,“酒一喝、舞一跳,哪个小姐唱歌,你当然就要颁奖给谁啊。人家都说酒家很奇怪,只要走进去喔,钱都很自然就会一直跳出来!没有一个男人例外!”

江董以自己一个总裁客户为例,曾经有个场合,客户需要招待一位福建省的官员来台商谈大事。那晚送福建高官回饭店以后,旁边干部随后就出来喝酒,本来预备台币两万元当小费,每次300元发给小姐,没想到一下就发完了。“那时候都喝开了,他就大喊说我有人民币!拿出来红色的钞票好大一叠,也是300、300这样发。哇靠,那个300就是台币1500了啊,他发的超爽,还说够不够?不够我还有美金!还好后来被旁边压住!”

然而“帝王级”的享受毕竟不是人人可以负担,台湾早年的另一个温柔乡北投,于是成了中阶消费能力族群的好去处。“那年头景气好,一般中小企业疯狂做工赚钱,下了班就会约一约去北投开个房间,把菜啊酒啊小姐啊都一起叫进去。加上日本人组团来台湾也很方便,饭店几乎都是天天客满。有句流行话是这样说,『北投风景好,野鸡到处跑』,因为到处都是摩托车载着小姐,接都接不完。还有另句话说『客人没醉小姐没有小费,小姐没醉客人没有机会,客人跟小姐都没醉隔壁房间没有人睡。』说的通通是北投。”聊起这些顺口溜,江董滔滔不绝。

他描述,当年北投风化区特种行业都领有执照,那时候管理单位并不是台北市政府,而是阳明山管理局,卫生所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也都很严格。每日从下午三四点开始,北投当地的美容院就会坐满小姐,等着晚上在经理阿姨的带领下被介绍给饭局上的客人。有的吃饭看对眼,两方就可以确认房间号码。若座中没有中意的,经理之后也会带着众多小姐在饭店走廊一间间寻问,责任就是把每个小姐都推进房间。

江董说,有些店家甚至会去花东偏乡找未成年的女孩父母,谈好数年的绑约和预先付款,就是因为有客户会要求“没被开发过”的小姐。那时候,若听到北投有饭店门口放鞭炮,意味的是今晚又有小姐因为第一次接客哭了。

欲望的形式有千百种

有人认为,1971年台湾退出联合国并与日断交的历史局势,最先造成了北投酒店业的衰弱。但真正打断江董记忆中美好年华的人,其实是主持1979年北投废娼、时任台北市长的李登辉。

碍于市府的政令推行,李登辉上任后,3500多个小姐因而被迫往市内迁移,北投钱潮一落千丈。但真正能打击风化业的,毕竟不是律法。店家跑到台北来以后,多数因为没有执照所以潜伏在地下,改成跟饭店合作脱衣陪酒的服务,再演变成后来附设KTV的酒店,有执照没执照的,加一加仍高达数十间。

江董以锦西街一家做脱衣陪酒的饭店早期营业状况为例说明,1986年时,业主一共有四栋建筑、100多个包厢和450位小姐同时在服务,而且生意天天爆满。“讲了你们都不信,那时候每个晚上的总营收800万到1000万不是问题,现金多到要去找银行的点钞机来用,因为用手提的提不完,只好靠车来载。”

江董还说,在酒店后来加入现场点歌的设备之前,因为伴唱机还没发明,只能从房间连一条管子到机房的卡带播放器。“想点哪首歌就在塑胶球上写下标号,叩叩叩叩一路吹到楼下去。”江董笑说,“等到唱累了满意了,客人就可以到隔壁房间休息。房间里面是一个小单人床,30分钟算一节,现场就一堆人这样拿个牌子、抱个小姐,坐着排队等房间。”

这些酒店,就是后来所谓“便服店”和“制服店”的前身。江董解释,便服店指的即是高档店,客人多数社会地位有头有脸,也比较不会当场动手动脚。这种店里的小姐年纪大概都只有20岁上下,外貌条件好,计费方式往往以15分钟为一节,但会一直转台。如果今天座中有人有钱,可以要求小姐不转台,一直坐到买单为止,这就是行话中说的“框全场”。要让一个小姐不转台,算一算上万不止,如果想谈带出场还要再加一万五,因此很容易一行人一晚的消费就高达二、三十万。

制服店则比较便宜,如今以外籍小姐居多。不同于便服店,制服店计费算的是人头,一个人头两小时大约4000元上下,包厢桌面不用钱,但开酒另外算。小姐进来陪你唱歌,一边唱就可以一边脱去衣物,这种店的客人也大都现场就会动起手脚。

除了脱衣陪酒,八大极盛期的营业内容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江董一一细数举例,大同区因为地段好,通常是酒家的天下;酒店占据的是中山大安区,万华聚集的是阿公店和曾经合法的妓女户;养生馆、指压店和三温暖等店家,服务从日式越式泰式中式都有,遍布市内和中南部各地;“跑短线”的小姐,则往往需要门路介绍经纪人,因为外貌条件特别好,所以一晚开价两三万台币都有。

此外,台北还曾存在过一种“相亲咖啡厅”,可以看到漂亮小姐买一杯饮料坐着看报纸,熟门路的客人就可以在旁边选,跟经理沟通付钱再确定到了饭店怎么碰头;西门一带有类店家,刻意将沙发椅背做高、盆栽挡住,雅座一坐,没有人看得到里面发生什么。

最特别的是长春路到中山北路一带,可以找到一种别名“1350”的业者。这种地方楼下卖精品衣物,旁边有个侧门通往楼上,敲门进去要代号,专门提供非职业的女性一次性地接客,每次收费就是1350元。访客今天叫这个小姐,明天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甚至有很多江董口中的“菜篮族”家庭主妇,都是瞒着老公靠此方式赚些零头小费。“总之台北的八大繁荣的时候,只能说是无孔不入啦!”

真正能打击到八大行业的,终究不是律法,而是经济。
真正能打击到八大行业的,终究不是律法,而是经济。

一去不返的灿烂年代

好不容易等到李登辉卸任北市市长,台湾八大的恶梦却才正要开始。1994年,接续北市长职位的人是陈水扁,这个事件也标志了江董口中“最坏时代的开始”。陈水扁在任期内,发起北市全面扫除整顿八大的禁令,让原本的环境体系瞬间变得七零八落。“你要想啊,这跟生活吃饭一样。人如果没有伴,就是会想要发泄。”江董说,“拿色情业这样开刀,只是造成更多社会问题,让那些原本有牌的本地店家走入地下化,受益的变成东南亚和大陆移民的店,因为就剩他们最便宜。”

“每种行业每个人背后都有他的家庭要负担嘛,你为什么不来一个正面的辅导规划,硬要把人家打击到连生活都过不下去?”江董讲的愤愤不平,“会扫八大,说穿了想要的就是土地权。前面的人开刀,钱就往后面送啊!这些政治人物为了政治舞台和个人利益,台面上嘴巴讲的都很好听,但私下一到有色情的地方,个个都跑第一,花钱比谁都凶。从事这个行业哦,什么人去过哪里,我们不可能不知道啦。”

只是,真正能打击到八大行业的,终究不是律法,而是经济。“一个国家经济冲上去,八大就跟着阔。经济下滑,八大就会萎缩。”江董再次强调,八大跟整体经济的关系,就像是水流上下游的互动关系。

而如今,那个属于百花红、黑美人的灿烂年代已经一去不返,北市十大酒家也仅剩两间。当最后一批消费的世代也离开,恐怕也只能默默等待吹熄灯号最后一夜的到来。

“有年纪的人只会一年比一年大,迟早要买单走啦。但你们这一代的经济环境,又已经被搞到连养小孩都很困难了,哪还有什么剩余的钱可以去酒店花。”当被问及对台湾八大行业未来前景的看法,江董并不隐藏自己的不乐观,“想想真的很感伤啊,我年轻时那个盛况,不可能会再重现了。”

现在的江董,自称已是“半退休”的老船长。虽然聊起自己投身大半生的八大行业,信手捻来仍能写满厚厚一叠笔记,但主持节目和音乐表演已成了他寄情的新兴趣。访谈最后,他开了影音频道上自己在喜宴典礼中的演出给我们看,除了在乐队中担任Saxophone,江董还唱了一口标准的日文演歌,观众席中白发苍苍的长者听得如痴如醉。

谈到这里,时间已经不早。本不归属383酒店这个绮丽包厢的导览人群,也早已全部散去。此时,在我们面前拿着手机欣赏影片的江董,手上贵重的表在晕黄光线下显得十分夺目。不知道那个当年为了多抢一件日人行李而学习日文、或因酒家那卡西演奏而发现音律美好的年轻小伙子,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这间歇业的台北酒店里,聊完对过去的缅怀和对未来的茫然后,决定不如听自己在影片中随着节拍这样表演起来:一首歌,两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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