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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建筑团队力压跨国明星建筑师:普立兹克建筑奖告诉我们的事

RCR Arquitectes 的得奖,可视作全球化、商品化、明星化的既有建筑价值必须转向与修正的时代宣示,也是地域价值应当得到重生与肯定的宣示。

阮庆岳|台湾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教授,同时为小说家及建筑师

刊登于 2017-03-15

RCR Arquitectes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Bell–Lloc酒厂(Bell–Lloc Winery, 2007)。
RCR Arquitectes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Bell–Lloc酒厂(Bell–Lloc Winery, 2007)。

2017年的普立兹克建筑奖,颁给固守地域特质、扬弃跨国明星建筑师路线的三人组西班牙建筑事务所 RCR Arquitectes,确实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也赢得许多掌声。

这个近30年未离开家乡操作建筑,作品风格对地貌景观充满敬仰与诗意,擅用材料表现出与环境的连结,建筑具有浓郁在地特色、又完全能与当代的建筑思潮对话共语的在地三人建筑团体,为何能够力压其他竞争的高知名度建筑明星,其中的原因与意涵,绝对值得我们进一步扣敲与深思。

首先,回顾一下广受全球建筑界注目的普立兹克建筑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这个于1979在美国设立并宣示表彰“在世建筑师以建筑作品展现其天赋、远见与奉献等特质,透过建筑艺术对人道与建筑环境产生延续且意义重大的贡献”。

虽然特别强调“人道与建筑环境产生延续且意义重大的贡献”,若仔细观察历年得主,却似乎见到这个奖项的发展,反而有往与全球化及明星化迎合的趋势,也就是与市场/明星结合的建筑师,反而成了过往奖项的主流,且完全压过以理念/个人做操作的建筑师。

同时,前13年的得主中有7名美国建筑师,而在那之后的26年间,却只有一位美国籍的得主,同时间欧洲以及日本建筑师大量出线,其中的转变耐人寻味。这现象当然回应了战后全球的政经势力,从美国过往独霸的位置,逐渐变成区域分权的状态,而现代建筑师向来就是政经权力的服务者,同步呼应,不足为奇。

2017年的普立兹克建筑奖得主、西班牙建筑事务所RCR Arquitectes三人组Rafael Aranda、Carme Pigem与Ramon Vilalta。
2017年的普立兹克建筑奖得主、西班牙建筑事务所RCR Arquitectes三人组Rafael Aranda、Carme Pigem与Ramon Vilalta。

以个体与在地现实为核心的创作模式

此次 RCR Arquitectes 的得奖,除了继续回应全球的政经权力分布已然多元共立的事实外,更重要的意义,则是对于前述80年代起逐渐被全球化、商品化所主导的建筑路线,做出地域价值究竟何在的反省再思与积极肯定。而且,这恰恰正是本届评审团主席的澳洲建筑师穆卡特(Glenn Murcutt,也是2002年普立兹克建筑奖得主)从来念兹在兹的价值信仰。

评委会这样写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我们必须依赖国际影响、商业贸易、探讨商议、交易事务等。但越来越多人担心,正是由于这种国际化的影响力……我们将逐渐失去本土价值观、本土艺术和本土风俗……而拉斐尔·阿兰达、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尔塔(RCR Arquitectes)告诉我们,这两者或许可以和谐共生。”

从这个角度再来看普立兹克建筑奖,更可以见出 RCR Arquitectes 的得奖意义所在。同样价值的反省与肯定,其实可以从2002年穆卡特(Glenn Murcutt)的得奖看起,以及近年包括中国杭州的王澍(2012)、甚至智利的亚历山大.阿拉维那(Alejandro Aravena)(2016),加上今年 RCR Arquitectes 的获奖,都可以视为这条新路线,正在益发强大与茁壮的证明。

RCR Arquitectes的工作空间Barberí Laboratory。
RCR Arquitectes的工作空间Barberí Laboratory。

我简单叙述这几位得奖者的建筑意义,以及后续在价值观上的可能影响力,来稍微梳理其脉络。其中最具特异性的穆卡特,住在雪梨经营一人事务所,只做他能力可及的在地案子,以承袭密斯(Mies van der Rohe)简洁与结合工业生产的特质,深思现代主义与地域特质的关系,同时提出“轻触大地”的说法。当年一位评审说:“他的作品不但未坠入地方沙文主义廉价的悲情气氛里,反而能在其更严肃的思索下,连接上与现代主义思维的血缘关系。”

王澍感怀中国此刻精神家园与文化本体的流逝,决心针对重商业、崇拜科技、反传统文化的建筑思维,以及“城乡建筑的摧残”险恶状态,提出他嘹亮的异议。王澍将中国城市被拆除抛弃的旧砖瓦材料,重新回收并运用到新建筑,积极运用都市里的大批农民工,继续以他们本来熟悉的构筑技艺及知识,加入中国未来建筑与风貌的发展。

来自智利的阿拉维那,反映了近年的建筑趋势里,对于人道关怀与社会责任的重视。自2001成立的“ELEMENTAL”工作室,打造了超过 2500 户的低收入社会住宅,除了材料和施工技巧的运用与搭配,每一个阶段都还能够让居民直接参与,以能在居民、环境及社会的利益分合关系间,争取执行上的最大可能,是一个持续在思考与行动间取得平衡的团体。

这三个过往得奖者以及今年的 RCR Arquitectes,清楚呈现此刻建筑界的反思态度所在。其中所坚持的价值,譬如以个体与在地现实为核心的创作模式(而非跨国的大型设计公司)、积极寻求现代主义与地域环境的连结,或是对被过度高估的经济与科技发展,因而罔顾自身文化、环境与社会脉络的畸形变态,提出了严厉的批判。

RCR Arquitectes与J. Puigcorbé合作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拉利拉剧院公共空间(La Lira Theater Public Open Space, 2011)。
RCR Arquitectes与J. Puigcorbé合作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拉利拉剧院公共空间(La Lira Theater Public Open Space, 2011)。

地域主义的兴起与隐忧

在其中最核心的辩证,可能还是落在全球/地域的价值争议上。现代建筑的发展,确实在上世纪的末期有完全被全球化价值主导的迹象,而后建筑地域化的逐步出现,显示出多元化与区域化的必然反扑趋势,也表明现代建筑在要与世界同步对话外,更是必须要思索本体何在的问题。

这样意图在全球的框架下,再去定位各自主体的模式,可以参考欧洲共同体文化思辨的过程,在《认同的空间》里,这样写着:“许多人无法断定所谓的欧洲文化『求同存异』(Unity in diversity)到底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无疆界的欧洲观点和媒介跨国界流动的作法,会使人们产生忧虑和文化迷乱感。面对这些激变,一种反应是到较为局部性的地域意识和认同意识中寻求慰借;我们已经注意到文化地区主义和(巴斯克、苏格兰、布列塔尼等)小民族主义越发兴盛。”

这个描述点出来过度宏大的整体认同,可能造成的“文化迷乱感”,也因此间接促成文化地区主义和小民族主义的兴起。但是,如果过度强调地域主义,可能也有其隐忧。Kenneth Frampton 在《朝向批判性地区主义》中,认为借由摆脱只是重复抄袭外来、异国形式的“世纪末折衷主义(eclecticism)”,以重振目前无精打采的社会表达力,是地域主义寻求与全球化间调和的必要解构手段。但他同时也警告地域主义变成压制他者沙文主义的可能:“在新英格兰,欧洲现代主义就遇上了不知变通又处处设限、始于抗拒而终于投降的地区主义。新英格兰(后来)全盘接受欧洲现代主义,因为当地的地区主义已经沦落为规则的收集。”

地域主义如果让国族主义色彩的政治意识过度介入,反而有可能形成如新英格兰般的自我扼杀性,更因此阻吓了优秀设计人对地域性的真实思索。但是,若不时时思索并定位自体位置,在此刻全球化冲击的大浪潮下,能否建立起自身的存在位置与意义性,同样值得担忧。

RCR Arquitectes与J. Puigcorbé合作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El Petit Comte幼儿园(El Petit Comte Kindergarten, 2010)。
RCR Arquitectes与J. Puigcorbé合作的建筑作品:位于西班牙Girona的El Petit Comte幼儿园(El Petit Comte Kindergarten, 2010)。

根植本土、心向世界的建筑路线

科比意在《迈向建筑》(《VEN UNE ARCHITECTURE》)的序言里,明确宣告现代建筑的意义与责任:“建筑并不在于专业的技术,关键在于建筑必须能够传达共同理念所呈现的变动。”以此来看 RCR Arquitectes 的得奖,可视作他们正对于此刻共同理念与波动的积极回应,也是全球化、商品化、明星化的既有建筑价值,必须转向与修正的时代宣示,也是地域价值应当得到重生与肯定的宣示。

恰恰如评审对 RCR Arquitectes 得奖所说:“这三位建筑师以最美好和充满诗意的方式,让我们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必然就是非此即彼,至少在建筑的操作中,是可以追求两者的共存。我们确实能够根植于本土,同时又心向世界。”

我个人乐见 RCR Arquitectes 得奖,也支持他们所代表的建筑意义。而他们与其他几位得奖建筑师(穆卡特、王澍、亚历山大.阿拉维那),在新世纪里接续得奖的步伐与路线,更是指出建筑路线必将修正的明亮灯塔。


(阮庆岳 / 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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