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特朗普来了

徐子轩:特朗普的贸易战,改造全球分工体系

威吓调涨关税只是饭前酒,批评他国操纵汇率亦仅是小菜。真正的主菜是改造贸易全球化的内涵。

刊登于 2017-02-07

#特朗普来了#特朗普#美国

特朗普于过去访谈强调美国需要的是公平贸易,而非自由贸易。图为16年11月有示威者反对TPP。
特朗普于过去访谈强调美国需要的是公平贸易,而非自由贸易。图为16年11月有示威者反对TPP。

自从特朗普(川普)就任美国总统之后,不管是签署行政命令退出“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检讨北美自由贸易协议(NAFTA),抱怨与中国、日本等国的贸易赤字,威胁对转移工厂至他国的美国公司课征边境税(substantial border tax)等等,无一不是以“公平”作为辩护。

他在过去的访谈里特别强调,美国需要的是“公平贸易”,而非“自由贸易”。甚至连他任命的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任纳瓦罗(Peter Navarro),也在访谈里对德国开砲,指控其操纵汇率,利用被低估的欧元来剥削他国,逼得德国总理默克尔(梅克尔)以“我们致力于公平贸易”反击。

这里所谓的“公平贸易”又是什么?它会是特朗普政府贸易策略的核心吗?

自由贸易信仰的挑战

首先,二十世纪(新)自由主义者所主张的,自由贸易能使所有参与者雨露均霑的理论,已摇摇欲坠。诚然,不少国家都因奉行比较优势理论获得发展,有的国家与跨国企业更以竞争优势,进一步占据领导地位。但是国家GDP和企业营收的发展,与一般人民收入的成长,逐渐呈现脱钩趋势。

在这其中,保护主义者从未放弃抵抗——其中除了有在全球化浪潮中蒙受损失的在地企业之外,还有许多未能于自由化潮流里获得好处的普罗大众。反全球化者的观点是:经济自由主义仅对少部份人有益,且加深了收入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又会反过来损害经济成长的可持续性。

然而,贸易自由的大纛下,高唱保护主义乃是政治不正确之举,常年以来均未能形成主流声浪。既有政治阶层多顾忌金主和中产阶级的反感,多数民众仍愿意相信政府推进自由贸易的美意——直到国民真实收入呈现“利多难涨”的趋势。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ILO)2016年的全球薪资报告,从2006到2015的十年间,全球132个经济体平均薪资成长约为2.2%,若扣除中国只剩1.4%;麦肯锡2016年的收入报告也指出,比较25个先进国家1993到2005年,和2005到2014年两个区间,家庭年收入不增甚至下滑的比例在前者只有2%,但在后者则有65至70%。

全球化之弊,与传统补救措施

人们察觉千禧世代的生活品质,已不如上一个世代。对于收入不均的原因众说纷纭,也不会只有单一解答,其中有个具说服力的观点即是“全球化之弊”:大量的企业在全球化下进行自由贸易,为求盈利(与生存)将工作外包,既压低人事费用,亦减弱劳工议价能力。而过分强调削价竞争,固然使消费者享受低廉商品,却也将成本转嫁到劳工身上。

从这样的论述看来,当今的全球化是“有利企业、但不利劳工”的不公平交易,如果自由贸易对任何国家有得有失,那么,中产阶级要的不是政府的施舍,而是改善他们环境的政策。事实上,一国政府在不明显违背全球化的前提下,确实会采用某些安内攘外的平衡政策。

安内方面包括对于全球化红利进行再分配,以补偿损失者等。比如奥巴马(欧巴马)政府为了通过TPP,亦提出贸易调整援助法(Trade Adjustment Assistance, TAA)等法案配套,给予预期面临失业者金援和职训等补偿。

攘外方面,则包括在对手可忍受的范围和国际规则内,取得模糊的干预空间,来保护国内就业,如各种非关税贸易壁垒(Non-tariff barriers, NTB)措施。例如2016年年底中国将大量韩国进口的智慧马桶座,列为不合格商品,即是所谓的技术性贸易壁垒(Technical barriers to trade, TBT);又如今年初始,美国对中国制客卡车轮胎开征反倾销与反补贴税,即是所谓的条件性贸易保护措施(Contingent trade-protective measures)。

特朗普,意图改造全球分工体系?

这些举措其实行之有年,就某种程度而言,都是达成“公平”贸易的手段,多任美国总统任内未曾或缺。只是,现在已不能满足失业者的再就业(尽管美国几乎达到平均充分就业率)、也无法符合中产阶级增加收入的期盼,特朗普政府似乎要以更激烈的政策卷起千层浪。

威吓他国调涨关税,只能算是民粹主义者的饭前酒;批评他国操纵汇率,亦仅能算是经济民族主义者的小菜。真正的主菜,是特朗普政府有意要改造贸易全球化的内涵。

在上述纳瓦罗接受采访的发言里,世人多只注意到美德两国的龃龉,却忽略更重要的讯息:特朗普政府不只要工厂留在美国,更要“强大的国内生产链生产零组件,才可以确保美国人民的工作与工资”——因为“光是外国制零组件送到美国组装并不利于长远发展”。这等于同时杠上中国、墨西哥等生产零组件国,德国、日本等成品生产国,以及那些将自身利益与国家利益做最大程度脱钩的跨国企业。

这其实具有相当难度,就如同已故苹果执行长贾伯斯曾对奥巴马说过,“那些工作不会回来了”。特朗普当然能争取到一些企业配合,却不可能量大到足以回复美国制造业的荣光;其所带来的获益亦非短期可见,不一定能符合他的选民期待。

目前看来,特朗普政府似乎打算以对外厂商课征重税、对内厂商提供免税的套路,来重新定义全球分工体系。许多专家学者都已提醒特朗普:美国施行重税之不可行。有的以1930年代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Smoot-Hawley Tariff Act)为警示,强调高关税可能间接加剧大萧条,非常不利于世界整体贸易;有的以经济数理模型计算,强调如果和中国、墨西哥等发生贸易战,到2020年美国失业率将达到8.6%。但这些批评是在特朗普的言论,以及全面贸易战的基础上做预测,真实世界的样貌还需等待具体政策出炉。

贸易战的战场:关税与关键产业

候任商务部长罗斯(Wilbur Ross)已明确表示不会发生贸易战,防御性关税是美国谈判策略的一部分,目的是提振美国的出口。

不过,罗斯的话恐怕只能先听一半,以“关税”为触媒的贸易战早就开打,尚在攸关各方可管控的范围内。例如中国早“习惯”美国征收钢材类的高额反倾销与反补贴税,以及美国对中国在WTO兴讼倾销钢材官司(奥巴马任期内就高达15次),只能逐渐减少对美出口。

至于特朗普也已释放出相似讯号:提名待审的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有丰富的国际仲裁与诉讼经验,更在1980年代列根政府任职期间,成功迫使日本“自愿”限制对美国出口汽车和钢铁。罗斯是特朗普用以回应选民的重要王牌,会怎么对待中国,相信北京心里已经有谱。

另一方面,以“关键产业政策”为触媒的贸易战,看来山雨欲来。例如曾任奥巴马政府商务副部长安德鲁斯(Bruce Andrews)在临别赠言中指出:中国的半导体产业发展,对美国经济构成严重威胁,美国需要一个更公平竞争的环境,确保对手遵守规则。此立场与特朗普政府大同小异。

罗斯业已表达,对于中国企业透过国家挹注、大举进攻半导体市场的忧心。由于半导体业涉及基础研究、工业应用等美国竞争优势的关键项目,甚至攸关国家安全,可以想见将是未来双方交锋重点,亦是华府设定的新战场。更重要的是,这或许可以牵制特朗普的重税狂想,在影响美国与世界经济较小的状况下,同样能达到“惩罚中国”的目的。

全球贸易的历史钟摆

把任何国家捧为全球化旗手或自由化领导,都可说是幼稚的宣传,没有哪个国家会采取一面倒的自由或保护主义政策。自由主义着眼于消费者权益和全球效益最大化;保护主义则从生产者利益和国家发展策略着手。稍有智慧的掌权者,必定会灵活运用两种策略,以寻求国家最大优势——这是国内与世界经济条件互动的必然,重点只在如何说服两边听众。

从全球化贸易成型的数百年以来,历史已经让我们见识过:贸易壁垒的泛滥,如何促生了世界大战,以及其大幅拆除,又如何促生了全球经济一体化。如今,贸易的钟摆又转向保护主义。这次问题则在于作为领导者的美国首先发难,向自己的(华盛顿)共识进击,贸易战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可能是汇率的货币战,直到华府认为重拾优势为止。

在这高度一体化的时代,帝国的反击必然会对世界造成巨大影响,也可视为是权力转移前的明显征兆,各国必须学会接受现实以及管控伤害。特朗普政府若铁了心,决定以双边主义取代多边主义,各国也将被迫模仿,是否会造成全球化典范的转移,也值得世人持续观察。

(徐子轩,LUCIO策略顾问总监,淡江大学国际事务与战略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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