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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世杰:苏联解体25年,楼从哪里开始歪了?

四分之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回望,究竟在这不算短的时段中,前苏联的地理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提供后人什么样的启示?

刊登于 2016-12-26

1986年2月25日,戈巴卓夫出席苏联共产党会议。
1986年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出席苏联共产党会议。

在25年前的耶诞节,苏联彻底地在地球上终结。你很难想像国家会自己选择死亡,而且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世人眼前,况且,这还是冷战时代的两大超强国家之一的苏联。1991年12月25日,代表苏联的镰刀斧头旗在世人面前降下,克里姆林宫升上了继承国俄罗斯的三色旗。不管主观上是否愿意,在俄罗斯带头下,各苏联加盟共和国展开独立建国的历程。

四分之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回望,究竟在这不算短的时段中,前苏联的地理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提供后人什么样的启示?

西化的俄罗斯,走向破败之路

三色旗下的俄罗斯在1990年代经历了另一次苦难。

苏联解体后的经济转轨策略,由哈佛大学经济学者萨克斯(Jeffrey Sachs)提出,并由俄罗斯副总理、笃信自由化的经济学者丘拜斯(Anatoly Chubais)操刀;其主要思路就是解除价格管制,走向市场自由化,以及产权私有化。原属于“国有”的产业在1992年开始拍卖给私人企业,尤其是获利丰富的石油、金属与航空产业,很快就进了私人口袋。

俄罗斯官方原预期,私有化能带来如西方国家的经济效率与繁荣,事实却不然。具有资讯优势的旧官僚,很快就透过侵吞国产成为新富阶级;掠夺式的经济转轨不仅造成俄罗斯社会的两极分化,政治界也被经济寡头所操纵。

那些期待俄罗斯步入类似西方民主与自由市场体制的美梦,在1990年代迅速转为梦魇,货架上的商品,无论数量或种类确实都较过去增加,但间歇性贬值的卢布,一再挫伤民众的购买力。政治体系确实是开放了,但是越来越多人认为,替代共党的新政治不过是一场肮脏的权钱交易模式。

直到今天,俄罗斯经济的两极分化仍持续扩大。根据瑞士信贷(Credit Suisse)的调查,1991年的俄罗斯还没有亿万富翁,但到今天,俄罗斯75%的财富都掌握在1%的寡头手中。

俄罗斯“先政后经”的转轨策略,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形成鲜明对照。中国依旧是一党专政,却能透过与国际市场接轨及多种所有制共存,实现了社会财富增长;更不消说,江泽民时代的中国成功地抵御了1997至98年的东亚金融风暴,并以“人民币不贬值”赢得东南亚国家的信赖。相较之下,在东亚金融风暴期间卢布贬值幅度将近100%,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对俄罗斯注入了226亿美元贷款,才稳定俄国摇摇欲坠的总体经济。

拥抱西方价值的叶利钦(Boris Yeltsin),在执政期间给俄罗斯戴上破败的枷锁。国内失业率从1992年的5.2%上升到1998年的13.3%;酗酒成为社会的主要问题,也使俄罗斯民众的平均余命从1988年的68岁下降到1994年的64.5岁,而男女之间的余命差距,也因为“伏特加效应”而高达14年。同时,俄罗斯女孩成为一种外销商品──根据国际移民应用研究协会(Consortium for Applied Research o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的调研指出,每年约有3至6万名俄罗斯儿童与女性被带到国外从娼。

就国际事务而言,叶利钦并未因为力行西化,而能得到西方世界更多的尊重。1990年初期掌握政权的自由派,像是外交部长科济列夫(Andrei Kozyrev),就认为俄罗斯应该能够成为西方自由民主国家俱乐部的成员。他希望俄罗斯成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七大工业国组织(G-7)、关贸总协定(GATT),甚至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的成员国。但美国总统克林顿(Bill Clinton)认为,俄罗斯必须完成政治与经济改革,才有资格加入。

普里马科夫(Yevgeny Primakov)于1995年取代科济列夫就任外长,后于1998年成为总理。他改变了俄罗斯亲西方价值的政治方向,开始重新强调大国外交、恢复与过去加盟共和国的关系,同时更关注中东事务。

然而,彼时俄罗斯的经济,因为转轨及东欧国家倒向西方而元气大伤,即便他想恢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但不管在1997的东亚经济危机,或1999 美国出兵科索沃一事上,都早已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1999年捷克、匈牙利与波兰这三个前东欧卫星国家,首批加入北约。“北约东扩”无异给予俄罗斯重重一击。

拥抱西方价值的俄罗斯,不仅不被西方接纳,还继续被视为“敌人”。当年俄罗斯失去强国地位,一会批评美国领导的北约在东欧扩张,另一会又要感谢西方对俄罗斯提供经济与食物援助。莫斯科面对西方的底气,怎么样也比不过红旗飘飘的年代。

普京的大国梦,俄罗斯人的光荣

普京(Vladimir Putin)出身于 KGB 中校情报员,在1999年就任代理总统。他上任前对 BBC 曾表示:俄罗斯属于欧洲文化、不排除加入北约等等。

但实际上他所继承的,其实是普里马科夫所设想的“大俄罗斯复兴之路”。

在掌权初期的2000至03年间,普京除了在2001年911恐攻时,表态支持华府的全球反恐任务外,世人很难注意到这位总统的存在感。而在当时,更难想到普京政权会持续到今天。在位16年的他成为俄罗斯历史上(包括苏联时期)掌权时间仅次于斯大林(Joseph Stalin)的国家领导人。

2003年,沉潜三年的普京发动经济攻势,将尤科斯(Yukos)石油公司国有化,并逮捕公司总裁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由于霍多尔科夫斯基曾在政治上公开批评普京,同时捐款给俄共以及苹果党(Yabloko)等反对党,逮捕也可以说是政治上的整肃。

就经济而言,普京运气实在不差。在尤科斯收归国有两年后的2005年8月,国际原油价格突破每桶60美元大关,2008年初更来到每桶100美元──油气外销的利益不只扩大了俄罗斯中产阶级,同时收进国库的庞大石油收入,也能用于改善民众生活与增进国家基础建设。

如以购买力平价(PPP)计算,在2000年俄罗斯的人均年平均所得(GDP per capita)为10462美元,到2014年已经高达20846美元,在普京主政的15年内翻了一翻。

只是俄罗斯的经济结构,仍显得过度依赖原油、天然气,与矿产等初级产品出口。到了2014年之后,国际原物料价格的崩跌,以及乌克兰事件引发的西方经济制裁,都严重打击了俄国经济。不过,普京仍没被击倒,随后就在即将结束的2016年,与美国总统当选人特朗普(Donald Trump)相互恭维,隔空倡言俄美关系友好。一个被奥巴马称为头号地缘政治大敌的普京,竟在华府找到了最不可能的盟友。

而就国内政治而言,普京领导的俄罗斯,步入一种新型态的“选举式威权主义”──俄罗斯国家公职选举活动照常进行,但是却严格限制政党参与。自2004至08年间,俄罗斯当局承认的政党从46个下降到7个,大幅降低政治场域的竞争,也使国会内的政党数降到五个以下。此外,俄罗斯也浮现以分肥为主要特征的政党政治。因此在2011至12年,俄罗斯青年对普京竞选连任爆发大规模抗议时,国会内的主要政党皆作壁上观。

俄罗斯的民主倒退,还包括了国家控制主要媒体,在“颜色革命”的影响下严格限制非政府组织(NGO)的活动,尤其不得收受来自国外的捐款。在公民权方面,俄罗斯对同志特别歧视,而似乎与普京试图建立的国族认同有联系──普京试图重建俄罗斯的传统价值,推崇东正教地位,并恢复苏联时代横跨欧亚大陆的帝国光荣、一个阳刚味十足的大俄罗斯。

这个大俄罗斯,在对外政策上强调恢复过去苏联时代,各加盟共和国间的政经合作。2010年启动的“白俄罗斯、哈萨克,与俄罗斯共同关税同盟协定”(Customs Union)、2012年生效的“共同经济空间”(Common Economic Space),2015年的“欧亚经济联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都是莫斯科带头重新连结前苏联时代经济空间的重要尝试尝试,不无与欧盟分庭抗礼的味道。

就战略意义上,不难理解为何近年俄乌关系会陷入僵持。乌克兰自1991年后长期陷入““亲俄 vs vs 亲欧盟””的认同争论。2014年爆发乌克兰危机,后,克里姆林宫认为让乌克兰让乌克兰走向欧盟,将使俄罗斯直接面对来自北约、欧盟等西方势力威胁。

部分前华沙公约国家与波罗的海三国,分别于1999与2004年加入北约;美国的更力主让乌克兰与格鲁吉亚加入北约,让北约进一步东扩。对俄罗斯而言,这意味着北约的战略导弹系统沿着其国土四周扩散,危及其黑海舰队出入地中海。这也是为何俄罗斯面对西方国家经济制裁的阴霾,仍毫不迟疑地把克里米亚收归领土。

普京恢复了过去的大国光荣,重现俄罗斯人身为大国子民的历史记忆;亲西方价值下的“小俄罗斯”(Little Russia),只能是屈辱的代名词。在重现大国光荣的光芒下,西方国家关注的民主倒退,根本不构成问题;普京能持续获得国内七成以上的高度支持率,其来有自。

前苏联的成员国, 认同分裂与民主倒退

前苏联毕竟由15个加盟共和国组成,谈苏联解体,就不能不提其他14个国家当前的发展。基本上,这些国家在后共时代的发展有两项特征:去俄罗斯化(de-Russification),以及政治上的威权主义当道。

现为国立新加坡大学教授的霍普夫(Ted Hopf),在上世纪末研究苏联时代的国族身份认同。他发现,莫斯科固然提出“社会主义新人”作为苏联国族身份认同的主要内涵,但在文化上,苏联文化政策的核心即俄罗斯文化。在苏联解体后的25年间,前加盟国都在是否应该,以及如何“去俄罗斯化”之间挣扎。

“去俄罗斯化”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恢复过去语言与文字的官方地位,二是重建国族文化的内涵。阿塞拜疆、土库曼、乌兹别克,与摩尔多瓦在获得独立地位后,都将其文字从古斯拉夫字母转向使用拉丁拼音。以乌兹别克为例,去俄罗斯化涉及在国家语言政策上,确立乌兹别克语的官方地位。这形成政府雇用的重要原则,巩固乌兹别克裔的统治,也同时造成俄罗斯裔移出该国,对俄罗斯裔的排斥,以及相关人才流失。

波罗的海三国的国族身份重建工程中,更强调自己是欧洲,而非斯拉夫文明。乌克兰则面对两种认同的拉扯──认为自己是欧洲人的乌西,与认同自己是斯拉夫人的乌东,因为身份认同议题缠斗廿余年,结果就以分裂告终。

格鲁吉亚也因认同出现分裂。在1991年后,该国建立自身国族认同的过程中,占人口约70%的格鲁吉亚裔,对待境内占人口数约3%的奥塞梯人(Ossetians)与1.8%的阿布哈兹人(Abkhazians)毫不手软,亦否决其自治或独立建国的要求。1992至93年,阿布哈兹击败格鲁吉亚,才获得实质独立的地位;2008年的南奥塞梯与格鲁吉亚交战,因俄罗斯参战而胜出。俄罗斯后来都承认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为主权国家。

白俄罗斯则是少数反例,即便在独立后,仍然高度认同俄罗斯。白俄语与俄语在新宪法中同列为官方语言,但仅有1/4的人口在说白俄语,且几乎集中在乡间。在2000年后,各大媒体都用俄语播报,在小学与中等学校学校教授白俄语的比率,从1990年代的1/3下降到现在的1/5,大学教育几乎都是俄语的天下。但这并不有损于白俄民众的国族意识,他们只是一群说俄语的白俄人。

俄罗斯的民主倒退,在前加盟共和国也同样出现。民主政治比较有进展的是波罗的海三国,其余12国(包括俄罗斯)在“自由之家”所制作的全球政治自由指数调查中,越来越往不自由的方向迈进,当中相对开放的是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与乌克兰,其他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九个国家都是威权主义当道。

例如在白俄罗斯,卢卡申科(Aleksandr Lukashenko)自1994年开始就是总统,哈萨克总统纳扎尔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不仅是1980年代后期哈萨克的最高领导人,同时自1991年开始担任该国总统直到今天。

而在1990年代的一些国家领导人,多为延续权力而传出在选举舞弊,包括格鲁吉亚第二任总统谢瓦尔德纳泽(Eduard Shevardnadze,谢瓦纳兹)、亚美尼亚首任总统特尔-彼得罗相(Levon Ter-Petrosyan)、吉尔吉斯首任总统阿卡耶夫(Askar Akayev)等。

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的黑尔(Henry Hale)教授认为,这些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独立后,民主制度难上轨道有两个原因:其一,这些国家恩庇政治(patronal politics:)盛行;其二,总统制下助长了恩庇政治下的分肥。

部分国家,曾想要跳脱总统权力独大的回圈,像是格鲁吉亚在2010年修宪将总统制改为半总统制;吉尔吉斯在2015至16年的修宪同样强化总理权力;摩尔多瓦则从议会内阁制改为半总统制。在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全球政治自由度调查排名中,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与吉尔吉斯得分分别为64、60与38分,为部分自由国家。相较之下,俄罗斯、白俄罗斯与哈萨克的得分分别为22、17与24分,皆名列不自由国家。

另一个问题是某些国家领导人在位时间长久且年事已高。一旦这些在位超过20年的政治强人过世,国内政治会如何发展?“接班问题”正是这些国家政治纷扰的主要来源。

代结语:历史并未终结

苏联解体这25年的经验证明,共党倒台之后,政经发展前景远非自由派所想像的美好,历史也未因为共党倒台而终结。市场创造了,但国家资产被旧官僚侵吞;选举举办了,但过去威权时代的政治人物,也从选举中延续权力。恩庇政治与权位的巩固,结合资源分配,成就了各国的选举威权政体。

同时在意识型态领域,各国在解除斯大林主义的枷锁后,纷纷重新找寻集体自我,重塑国族身份。俄罗斯在西化派主政带来国家大溃败后,混合俄罗斯传统与新苏联抱负的“大俄罗斯主义”兴起,而大多数的前加盟共和国则程度不等地去俄罗斯化,在后冷战时代开启了国族主义神秘的大门。

(倪世杰,政治大学政治学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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