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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杰翰:苏维埃怀旧,追忆一个不(复)存在的天堂

在苏维埃怀旧的众多面相之中,当代俄罗斯青少年对苏联生活的向往尤其特别。

刊登于 2016-12-26

1975年5月1日,苏联一所大学的学生参与劳动节游行。
1975年5月1日,苏联一所大学的学生参与劳动节游行。

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近日在接受美联社(AP)、塔斯社(TASS)专访时,提出在苏联基础上建立新联盟的倡议,引起媒体关注。访谈内容连续几天登上国际新闻版面,俄罗斯总统发言人也在电视访问上回应,重申普京(普丁)的一贯立场,称苏联解体为“俄国史上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一方面宣告重建苏联之不可能,一方面强调区域合作的必要。

12月21日,戈尔巴乔夫在《俄罗斯报》(Rossiyskaya Gazeta)上发表〈二十五年之后:真相与教训〉一文。翌日,俄新社(RIA)引述该文,在新闻标题中指出,“戈尔巴乔夫坦承,应对苏联解体负部份责任”,附上老先生日前出席公开活动时揉眼睛、貌似落泪的资料照片,巧妙而生动地塑造了他伤感、愧疚的模样。

然而,在此之前,俄罗斯大众对苏联解体25周年的反应相当冷淡,甚至称不上关注。12月的莫斯科已经准备好迎接新年假期。艺文界的话题是美国歌手LP一票难求的演唱会和特列季亚科夫画廊(Tretyakov Gallery)的梵谛冈特展。网络上,美国总统大选的相关讨论热度不减,普京与他的秋田犬在日俄峰会上一同亮相的照片也抢占新闻版面。

相较之下,25年前的苏联解体像是早已被人们淡忘,沉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其实不然。

根据俄罗斯独立社会研究机构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最新公布的民意调查结果,56% 的俄国民众对苏联解体表示遗憾,抱持相反态度的受访者则占28%。除此之外,51%的民众认为苏联解体并非必然,可能避免。

尽管如此,只有12%的受访者支持以原本的模式重建苏联。报告还指出,对于今日的俄国人来说,苏联解体最主要的负面影响是“统一的经济体系被摧毁”(53%)、“民众丧失对伟大国家的归属感”(43%)、“人们不再互相信任,愈来愈冷酷”(31%)和“失去四海一家的感觉”(30%)。

怀旧情感反映人们与过去的关系,是一种动态的文化实践,而非机械式的回忆与再现。研究者大多认为,俄国当代社会普遍的怀旧现象,是苏联解体之后社会转型失败的结果。近年来俄罗斯内部纷乱、极端的政治与经济情势和残酷的国际现实太过令人失望,表面上富足、安定的苏联岁月,自然而然成了令人怀念的黄金年代。

末代苏联人,断裂的世界

当然,苏维埃怀旧的内容因人、因世代而有相当大的差异。

已经退休的老年人,大多对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的经济评价负面。他们在苏联时期度过青、壮年阶段,多认为对明日的坚定信仰,是苏联人的精神基础,也是当代社会最缺乏的稳定力量。除此之外,今日俄罗斯的社会福利政策称不上妥善,完全无法和当年苏联政府提供的国民生活保障相提并论。因此,对老年人来说,苏联的存在关系到极为切身、有感的生活议题──是免费的教育、医疗,是公平的资源分配和可以信赖的老年照顾。

在心理层面,“民族友谊”(druzhba narodov)的团结精神也是重要的怀旧元素。人们虽然对苏联内部的族群纷争大多有所耳闻,也明白,所谓“苏联人”的概念有严重的“俄罗斯中心”问题,但领土广袤、民族多元的伟大风景依旧令人怀念。从波罗的海、高加索到中亚、远东,“苏联人不需要国外。”人们常这么说。

如同人类学者阿列克谢.尤尔查克(Alexei Yurchak)在《末代苏联人:在逝去以前,一切皆是永恒》(Everything Wa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 The Last Soviet Generation)中强调,这一代人受苏联政治、文化的影响非常之深,对他们而言,苏联是神话般的永恒存在。因此,共产帝国的瓦解不仅是历史事件,更是非常个人的情感经验。

毕竟,苏联人生命中所有的基本价值──从友谊、忠诚到爱与信仰──几乎都为政府所征用,和意识形态密不可分。许多人在苏联解体后经历失语和意识的断裂,1991年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一个世界的终结。

中青世代的怀旧想像

至于今日年龄在30至60岁区间的中年人,因为在苏联时代成长,度过童年和青少年岁月,他们的往日经验有更多解读与想像的空间。对这一代人而言,苏联政府强大、稳定的形象依然是苏维埃怀旧的核心。但更重要的是,年少的单纯和浪漫总是令人向往。

在《怀旧的未来》(The Future of Nostalgia)中,俄裔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形容俄罗斯当代社会的怀旧现象是“全国性的中年危机”。的确,对许多人来说,若少了对逝去的青春岁月的追忆,苏联的美好图像也就不那么令人着迷了。

另一方面,他者是形塑自我认同的重要角色。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Higher School of Economics)的政治学者卡萨玛拉(Kasamara)和索洛金娜(Sorokina)发现,中、老年的俄罗斯人对苏联强权的印象,大多建立在其他国家的畏惧之上。对他们来说,“令人害怕的强者”是理想的模范。除此之外,和今日诡谲多变的国际情势相比,冷战时期敌我分明的美苏对立似乎简单许多。在那个“单纯”的年代,不论就军事、政治、思想、文化而言,美国都是绝对的敌人。反观今日,一切都不那么明朗,令人摸不清头绪。这样的现象和当代俄国人的身分危机,也助长了人们对苏联岁月的怀旧情感。

在苏维埃怀旧的众多面相之中,当代俄罗斯青少年对苏联生活的向往尤其特别。这些年轻人其实未曾经历共产时代,但却表现出明显的怀旧情感。研究者指出,年轻族群一方面接受教科书、大众文化中的苏联形象,一方面继承上一代的历史经验,因此他们的“苏联记忆”充满刻板印象和模糊的概念──快乐、友善、美好的社会氛围加上伟大、广袤、强盛的理想国家样貌,苏联于是成了无比浪漫、令人向往的美妙国度。

换句话说,俄罗斯青少年对苏联往日时光的向往与思想、政治、历史和真实的生活样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对他们而言,苏联更像是一种风格,一种想像。

大众文化中的苏联再现

俄罗斯青少年对苏联的想像,与当代大众文化对苏联的“再现”有非常密切的关联。

《黑市商人》(Fartsa)是2015年在俄罗斯播出的电视剧,描述一群苏联少年透过地下汇兑、黑市商品交易“创业”、生存的青春冒险故事。剧集的一开始,年轻的新锐作家来到莫斯科。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月台上,他买了1961年五月号的《青春》(Youth)杂志,接着和朋友搭上计程车,开始莫斯科巡礼。

那是赫鲁晓夫时代的苏联──摩登而自由,光鲜亮丽又生气勃勃。一路上,主角赞叹共产世界的首都发展之快速,兴奋地告诉朋友们,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正要开始。然后,他们巧遇游行队伍,塞在车阵当中,索性下车加入情绪激昂的人群。“是谁?”他们问。1961年,莫斯科,还能是谁?──登上太空的第一人、民族英雄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回来了!

另一个例子:2012年开播的长青电视剧《八〇年代》(*Vosmidesyatye)。故事从1986年说起,开场白简单而明了,怀旧主题就是剧情的核心:那个自由自在,没有网际网路、超级市场和行动电话的年代,我的青春,我的1980年代。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电视剧,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在大众文化的再现中,大历史、国族的荣耀往往和青春、爱情、精彩的冒险交织在一起,苏联的形象自然被浪漫化、理想化成为已经逝去的美好过往。

其实这股怀旧风潮在1990年代便已经成为主流。文化评论者娜塔莉亚‧伊凡诺娃(Natalia Ivanova)在于1997年发表的〈怀旧当下〉(Nostal’iashchee)中写道,苏维埃怀旧已经成为俄罗斯大众文化──尤其电视媒体──非常重要的元素,使得“真实的比例失去平衡,过往的历史模糊、失真,披上诱人的薄纱、柔软的迷雾,笼罩在令人向往的香气之中。”

更重要的是,伊凡诺娃指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在苏联解体、改革开放之后,近年来俄罗斯的文化、艺术像是在资本和资讯爆炸的时代里迷了路,虽然不乏亮点,但整体而言显得疲弱。因此,昔日的美学传统、形式和语言依旧是当代俄罗斯文化无法攻克的山头。

“苏联制造”的物质与符号生活

一首关于苏联生活的网路歌曲是这样唱的,“生命中令人开心的一切/赏心悦目的一切/给孩子们作榜样的一切/都是苏联制造/苏联制造!”电视上,同名的节目除了展示苏联时期的商品与物件,也具体呈现了当时的生活面貌。

物质生活是苏维埃怀旧重要的一环。“苏联时代的冰淇淋比较美味。”这句话不只反映老一辈人的生活记忆,更成了描述往日美好生活约定俗成的惯用说法。一般认为,苏联时期的食物、产品比较天然,而且用料实在,所以健康、美味,但事实未必如此。一家食品制造商研究发现,冰淇淋口味的差异是设备改良的结果──所谓“苏联味”不过是原料在消毒机器中烧糊了的味道。为了满足怀旧的顾客,该公司还特别开辟生产线,制造道地苏联口味的冰淇淋。

在俄罗斯市场,苏联产品不必广告,也能畅销。食品商当然也懂得利用怀旧顾客的忠诚。举例来说,雀巢(Nestlé)将一款的冰淇淋命名为“48戈比”(48 Kopeek),强调产品的苏联基因。其实,这种冰淇淋在苏联时代非常普通,并无特别名称,但售价确实是48戈比。历史联想为厂商开启怀旧商机,同样竞争激烈的战场还有茶、糖果和乳酪等等。

说到“为历史添加香气”,不能不提饮食文化。建立公共的大众餐饮,始终是苏联社会改革者的重要理想。今日,在俄罗斯,苏联的食堂文化依旧不衰,甚至成功转型,有了新的样貌。红场旁国家百货(GUM)里的“57号食堂”(Stolovaya 57)是非常好的例子。当然,在精品百货干净、明亮的“传统食堂”里,现代的消费者比苏联人幸福多了。不论就食物或服务而言,今日的食堂都是当年的苏联大众无法想像的天堂。

除此之外,生活的符号层面也和历史记忆的形塑息息相关。俄国人对仪式的重要性有非常深刻的体会。仪式不只是形式上的参与,更是产生意义的必要行动。这个模式甚至反映在苏联的建国神话之中。

革命之后,许多著名的当代剧场实验者都曾经参与大规模的群众展演。透过叶夫列伊诺夫(Evreinov)的传奇作品《突袭冬宫》(The Storming of the Winter Palace),民众回到新世界的起点,踏上革命的道路,以自己的身体和行动见证、重演历史。

从制式的集会、游行到劳动节、胜利日等各式各样苏联色彩浓厚的庆典与纪念活动,政治动员也好,情感抒发也罢,苏联的传统和历史记忆依旧渗透现代俄国人的生活,成了怀旧的养分。

苏维埃怀旧的“非历史”情感

所以,在这个苏联已经从俄罗斯人的生活中消失,但却又无所不在的年代,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苏维埃怀旧呢?或许,我们应该记得,怀旧的前提是距离,是历史与时间的不可能逆反;怀旧有时不(只)是怀旧──在怀旧的同时,我们追求的不见得是回到某一个地方、某一段过去。我们看到的是怀旧本身,是回忆或想像的投影。

如同博伊姆所说,怀旧──尤其苏维埃怀旧──其实是一种“非历史”的历史情感。俄国人对过去的向往不必然是对共产帝国的认同,更像是对苏联黄金时代的美好想像。人们并不企图回到红旗飘扬的过去。怀旧更像是令人放心的安全距离。古典的浪漫主义怀旧者在断垣残壁中探索失落的亚特兰提斯,苏维埃怀旧者则在莫斯科、彼得堡或其他真实与虚构的苏联共产废墟中寻觅──找逝去的帝国、不存在的天堂或过去的自己、未曾实现的梦。

(江杰翰,莫斯科大学语言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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