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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不想你看到的缅甸:从克伦难民看族群冲突不止

缅甸边境冲突一天不止,国家难以一日民主化。

特约撰稿人 杨智强 发自仰光

刊登于 2016-11-22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士兵在卡伦山巡逻。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士兵在卡伦山巡逻。

缅甸政府军与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上周日(11月20日)在缅甸北部、中缅边境一带发生军事冲突,流弹射入中国境内,更导致部份缅甸民众逃入中国境内避难。这次冲突一方是政府军,另一方是四家缅甸民族武装组成的联合部队。分析指他们希望展示实力,迫使缅甸政府承认民族地方武装在谈判桌上的身分。

在缅甸国内许多地区,都有少数民族甚至武装组织争取扩大自治权或是甚至寻求独立的声音。长年战乱所造成的难民问题,也困扰著缅甸至今数十年。现在新政府蜜月期既去,在昂山的领导下,这些问题可有解决空间?在流离于泰缅边境的克伦族难民身上,或可窥见这些在缅甸“民主化”光环下被国际镁光灯忽视的族群困境,缅甸暴力冲突不止的根源。

边境城市旁的难民营

隔著怒江跟缅甸城市苗瓦底相望的泰国小镇美索,早晨市场内,浓浓的鱼腥味以及各式香料的味道充斥整条街道。在这条路上,除了可以看到不时东张西望的西方背包客之外,也有许多脸上涂著缅甸天然护肤粉末“塔纳卡”的各地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占缅甸人口约三成,其中又以克伦族人占了大多数。

克伦族是缅甸境内第三大的族裔,分布在全世界的人数将近六百万人。光是在泰国,初步估计总共有40万的克伦人流散各地。而在边境的九个难民营中,就有超过十万人(也有少数其他族裔难民)。其中,光是美拉(Mae La)营就有将近四万人,他们大多都是因为克伦反抗军跟缅甸政府之间冲突不断,为了躲避战火波及,还有军政府的政治迫害等原因,才离乡背井,来异国讨生活。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士兵在克伦族的一个难民营内戒备。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士兵在克伦族的一个难民营内戒备。

进入了这个依山而建的美拉难民营,尽入眼帘的就是一间间竹子搭建的住宅。居民身穿缅甸克伦族的传统服饰,仿佛进到了缅甸境内。 一旁简陋的诊所民众大排长龙,表面可见医疗资源并不足够。但在看到营区内的小朋友赤著脚,到处跑跳笑声不断。克伦族友人阿伟表示,在开始现在的工作之前,他是美拉营区里学校的校长。

“我小的时候常常生病,在克伦邦家乡没有医院。而我爸爸很早就去世,我妈妈带著我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到处跑,希望可以逃离战火。最后在我约11岁的时候来到这里,才真正的安定下来。”阿伟的学生之一图图(Htoo Htoo)用流畅的英文叙述他跟家人来到这里之前的状况。“那时候我很怕别人问我‘你的村子在哪里?’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们必须一直换地方生活。”

“我对这个政府一点期望都没有,我们若能少受一点苦,就很幸运了。”克伦族难民营内的学生劳海(Naw Hai)眼神坚定跟我说:“最近这几年,这里的状况越来越差,但是都没有人知道。”在泰缅边界的九个难民营中,不少规模较大的营区都已经存在多时,甚至营内都已经有简单的商业贸易行为。而在这三十多年来,这九个难民营,都一直是靠著联合国难民总署(UNHCR)以及各国家NGO的援助,才可以维持内部的医疗、公共卫生、教育还有食物供给。

缅甸民主化敲响难民营的丧钟?

缅甸政府开始改革开放以来,越来越多国际组织逐步将资源从难民营撤出,让营内的状况急转直下。

“去年民主大选之后,几个大型的资助人都转进到缅甸内部。因为他们认为要帮助难民要从缅甸基础建设开始做起,这样才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台湾NGO台北海外和平服务团(TOPS)在泰缅边界驻扎数十年,它的驻泰国领队林钰珊表示,缅甸政府开始改革开放以来,越来越多国际组织逐步将资源从难民营撤出,让营内的状况急转直下。林钰珊说:“这里专门在提供粮食的组织边境联合会(TBC)在2015年七、八月的时候,将原本一个人一个月可领取12公斤的配给米减低到9公斤。这个改变让营内的难民,处境更加艰巨。”

一名已经在美拉难民营教书教了9年的绍恩索尔(Saw Eh Soe)校长在受访时也表示,在美拉营区里,原本有两个专门负责公共卫生的国际组织,一个在去年已经离开。另一个负责妇女健康的诊所,也会在最近转进缅甸国内,留下这些嗷嗷待哺看不到未来的难民们,望洋兴叹。

克伦学生在美索附近一所学校内温书。
克伦学生在美索附近一所学校内温书。

虽然大部分的国际组织都是因为民主化后,缅甸政府对于NGO的限制松绑,所以才选择转进缅甸内部,但是这个决定却让在这里的难民面临困难。缅甸、泰国跟国际组织近期开始了难民遣返的工作,希望难民们回家,一起重建家园。但现实固然是不容易的。

“我不会想要回去缅甸,我希望可以留在泰国工作。我不相信新政府,我想要去其他国家。”劳海跟图图受访时都表达同样的意见,认为现在还不是回国的时候,他们仍然害怕这条充满未知回家的路。泰国的国际特赦组织执行长皮亚特考山(Piyanut Kotsan)跟记者表示,虽然昂山素季在2016年6月到访泰国跟总理会面并讨论遣返难民的议题,就连泰国总理巴育都表示,缅甸目前的状况,还不适合遣返难民。但是就在记者仍在缅甸采访的同时,10月底,缅甸政府、泰国政府还有联合国难民总署(UNHCR)三个机构,合力进行了首次的难民遣返作业。这次遣返的难民总共有65位,包含了缅族、孟族、若开族与克钦族等,从泰国美索跨越边境进入缅甸苗瓦底。在异乡生活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家,但等待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如意。

“我们几个月前就听说过联合国有在计划要送第一批难民回去了,但是完全没有配套措施。回去之后要住哪?有没有工作可以做?小孩子要去哪里上学?这些都不是送回去就自动会解决的。缅甸政府这么快就接收难民回去,只是在作秀而已。”

一位长期在国际NGO缅甸连结(Burman Link)工作的员工克莉丝丁娜就曾抱怨:“我们几个月前就听说过联合国有在计划要送第一批难民回去了,但是完全没有配套措施。回去之后要住哪?有没有工作可以做?小孩子要去哪里上学?这些都不是送回去就自动会解决的。缅甸政府这么快就接收难民回去,只是在作秀而已。”

结果这一批难民的安置作业果然不出克莉丝丁娜所预料,出现了尴尬的状况。这65位难民在缅甸政府大张旗鼓的宣传下回到祖国,大部分的人的回到自己所选择的地点接受安置,但有的人,就没这么好运。

“接受遣返,我们感到后悔”

距离仰光大约40分钟车程的一个大型仓库里,4个家庭总共17人,因为回乡作业并不顺利,全部被临时安置在这个简陋的场所。炎热的天气加上仓库的铁皮屋顶,让他们大喊吃不消。“说真的,我们很后悔回到仰光。”被政府安置在这里的难民,除了住所没有著落之外,工作跟小孩子读书的地点,也还没有安排,连身份证也未有办理。

在难民营居住超过十年的夫妻乌娜敏(U Nya Myint)跟艾艾什(Aye Aye Sar)说:“我们在努波营里住了这么久,虽然流落他乡,但是至少我们过得很安定。”乌娜敏的言谈中不时流露懊悔:“我们也是因为看到国家民主化了,相信昂山素季,所以才决定要跟著政府的领导,回到这个家乡,但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领袖诺达·波亚(Nerdah Bo Mya)。
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领袖诺达·波亚(Nerdah Bo Mya)。

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克伦民族抵抗组织(KNDO)领袖诺达·波亚(Nerdah Bo Mya)在美索的一间饭店大厅接受记者访问时表示,克伦邦的少数民族因为在缅甸国内得不到跟缅族平等的待遇,部分克伦族人拿起枪杆,争取地区更大的自治权,甚至更激进的,还希望独立建国。但这样跟政府军的对抗,也直接的让不少无辜百姓,必须流落他乡。

在专访时,波亚不断一再重复表示,他们的军队虽然在2015年已经跟缅甸政府签署全国停火协议(The Nationwide Ceasefire Agreement, NCA),但他们不会就此放下武器。而且他也强调,现在在克伦邦里,已经有亲缅甸的政府的军队跟反抗军开战,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是下一个遭攻击的目标,所以更不可能解除武装。

“昂山素季只是军政府的魁儡”

克伦族跟缅甸政府的纷争根源,要从二次世界大战说起。克伦族在当时是英国殖民宗主国对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利器,但在二战结束之后,这只被武装起来的力量,随即转化成一股寻求自治/独立的武装。在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合纵连横之下,几个少数民族的代表(钦族、掸族与克钦族)跟缅甸政府达成协议,签署彬龙协议。而同样也有受邀参加的克伦族当时则拒绝参与谈判,除了表示希望独立于缅甸联邦之外,并且要求继续待在大英国协内。最后因为昂山将军在1947年7月19日遭到暗杀后,缅甸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难解。虽然如此,在同一年,彬龙协议的精神仍在被缅甸联邦宪法采用,确立缅甸为联邦国家。

“昂山素季根本是个魁儡,她跟她的政党看似已经掌权,但是后面的军政府才是老大。而且昂山素季现在受到缅甸人民跟国际社会的大力支持,为什么不直接消灭军政府的残党呢?”

2015年缅甸选举时,全民盟总部内翁山苏秀与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合照。
2015年缅甸选举时,全民盟总部内翁山苏秀与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合照。

波亚手握拳头说:“昂山素季根本是个魁儡,她跟她的政党看似已经掌权,但是后面的军政府才是老大。而且昂山素季现在受到缅甸人民跟国际社会的大力支持,为什么不直接消灭军政府的残党呢?”全民盟在2015年11月的大选中,虽然大获全胜,但是根据军政府在2008年制定的宪法,军队可以保有议会中25%的席位。也就是说,全民盟想要让国家完全民主化,必须先修改这个无法修改的宪法。

波亚也指出,在他有记忆以来,缅甸军政府对少数民族武装部队都是以各个击破的方式进行。“今天他跟克伦民组解放组织(KNLA)和谈 ,但跟克伦佛教军(DKBA)开战。明天跟我们开战,但跟克伦佛教军握手言和。所以他们说要我们和谈的前提是放下枪,根本是痴人说梦!”

2015年刚签完全国停火协定,但过了一年随即翻脸,这是让波亚不信任缅甸政府的主因。另外,在今年八月底,缅甸政府召开了一次跟50年代昂山将军召开的彬龙会议同名的全国和平会谈。但是这个为期三天的会议也不出各界媒体及观察家的预料,并没有达到任何实质性的共识或协议。甚至会议正在召开时,缅甸政府军仍在跟北方的克钦邦的果敢同盟军交火。甚至在会议的第二天,佤邦联合军认为受到不平等待遇,退席抗议。让这个彬龙会议不了了之。对波亚来说,虽然他对国家民主化的进步有所期待,但是现阶段四不像的状态让他感到更加焦虑。

“美国解除对缅甸政府的经济制裁是错误的决定,奥巴马在跟魔鬼共舞,这是很危险的!”昂山素季在今年十月初前往美国会见奥巴马总统,双方在会晤过后,达成了美国解除长期对缅甸经济制裁的协议。而这个动作除了象征著西方世界国家与缅甸政府正式和解,也是让许民间企业和各种资本可以进入缅甸。但这个消息对于跟缅甸政府拼斗数十年的波亚来说,等于是敌人可以获得更多的国际资源,让反抗运动的难度,又再增加。

无论是泰缅边界因为战乱逃离家园的克伦族难民,或是跟缅甸政府交战数十年的地方武装势力,对缅甸新政府的态度都偏向消极。缅甸新政府是否可以利用昂山素季的光环成功的与地方势力成功达成协议,还是在“民主化”之下,忽视与少数民族的关系——恐怕后者根本不是一个选项,缅甸边境冲突一天不止,国家难以一日民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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