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

不适之地:台湾文创人在大陆

超过150万台湾人在大陆定居,从1987年到现在,“前仆后继”地寻找在台湾没有的机会。我们采访了漂在北京、上海、广州的这群文化产业工作者,他们找到机会了吗?他们愉快吗?

端传媒记者 吴婧 发自上海、北京

刊登于 2016-11-07

不适之地,台湾文化工作者在大陆。
不适之地,台湾文化工作者在大陆。

24年后,杨立德依然记得1992年北京的一场雪。那是台湾解严后的第五年,他和朋友坐车沿著故宫外的筒子河缓行。河面结冰,雪飘下来,衬著高高的红墙,“就像回到了王朝时代”。朋友说:“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又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了。”

1987年,台湾宣布终结长达38年的戒严,并开放民众到中国大陆观光和探亲。同年即有超过4万台湾人到访大陆,这一数字在第二年跃至44万。

此后,到大陆定居、工作的台湾人以惊人的势头增长。据中国2010年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常住大陆的台湾人有150万到200万人,接近台湾总人口的9%。

他们之中,以往最被对岸民众熟悉的形象是“台商”,以及在台商企业工作的“台籍干部”。而随著中国的经济结构多元化,尤其是知识经济、创意经济的勃兴,越来越多的台湾文化产业工作者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大陆。他们寻找发展自己事业的机会,也在这些机会里,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些因为历史、文化、政治语境的不同,产生的种种“雷区”。

一代人接著一代人,他们为什么漂在北京、上海、广州?他们愉快吗?

桃花江是美人窝

1988年,37岁的台南人杨立德第一次到北京。彼时他是台湾知名作词人,由他填词的《亲爱的小孩》传唱大街小巷。

那是他的父亲去世后第四年。

父亲是湖南人,1949年携两个妻子迁至台湾,两年后杨立德出生。印象中,父亲每日都在讲家乡的故事,尽管它们没有情节且一直重复。父亲的口琴也只吹一首歌——《桃花江是美人窝》,唱的是湖南境内的一条小河。

但杨立德从小觉得自己是河北保定人,因为疼爱他的大妈来自保定。在北京街头,杨立德看到了很多“扁脸、江青头”的女人——像极了他的大妈,“好感动,都想叫‘大妈’。”

杨立德在大陆生活15年了,他喜欢被称作「资深创意人」。
杨立德在大陆生活15年了,他喜欢被称作「资深创意人」。

1988年,台湾是耀眼的“亚洲四小龙”之一,已连续二十多年保持年均9%的经济增长率。北京却是一个连正规出租车都没有的城市。杨立德从天安门叫了一辆三轮车去颐和园,蹬车的师傅足足蹬了两个小时。

直到2010年,大陆的人均GDP才追平1987年的台湾。但90年代初在市场经济中摸爬的大陆,已让开拓者和冒险家们兴奋不已。杨立德的法国朋友来北京开了第一家公关公司,他们在北京孔庙举办了一场有鱼子酱和香槟的盛大宴会。

1997年,31岁的张钊维从英国学成纪录片制作硕士。在香港停留时,他买了一张到北京的火车票,“我想要感受一下整个地面的状态。”

张钊维记得,火车开到香港和深圳的交界罗湖口岸,还要更换车轮。在轰隆作响的绿皮火车上,他看到了这片大陆的南方和北方。“一过长江就不一样了,”窗外的植被不再和台湾相似,田地里的坟墓变成了一座座尖尖的土堆,“视觉上很有趣。”

那一次到了北京之后,张钊维在三环边上的中国电影出版社淘了十几本专业领域的书,“觉得如获至宝,我们在台湾看不到这样的书,很扎实。”

1999年,13岁在台中长大的施媖之和母亲一起到广西桂林和江苏周庄旅游。

彼时台湾中视正在热播一档叫《大陆寻奇》的节目,介绍大陆的风景、历史古迹和民众生活。施媖之记得每周末吃饭大家都会看,但到了大陆,她觉得“和节目(上播的)不一样”,“怎么那么多人,这么五颜六色!”

2000年底,23岁的台北姑娘刘毓雯被《电子时报》派驻北京两个月。彼时大陆的互联网行业已露出蓬勃生长力,网易、腾讯、阿里巴巴、百度纷纷成立,新兴的互联网用户们整夜泡在网络聊天室里。

但线下的北京城仍浸在灰扑扑的冬天。“又黑又冷,”刘毓雯当时和朋友开玩笑,“我哪里是来工作,根本就是来苏武牧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除了来大陆盖厂的台湾商人和一辆辆大巴满载的旅行团,大陆并非理想的就业地。据《时代周报》报道,那时台资企业往往要提供住宿与双倍薪酬,才有台湾人愿意到大陆工作。这一情况随著大陆经济起飞及台湾经济增速放缓而发生了变化。

2001年,台湾经济出现自1947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那一年,在台湾唱片业和广告业功成身就的杨立德正式定居大陆,做房地产的策划和推广。“从乌鲁木齐到海南岛一丈量,天啊,台湾真是好小。我想,这个资源要好好用一用。”

“大陆非常非常快”

2005年,张钊维卖掉台北的房子,定居北京。“纪录片是社会金字塔上面1/3的人才会付钱支持的东西,台湾其实太小了,没有办法支撑你当做一辈子的事业。”

解严之后,台湾的电视台一下子从三个变成几十个,节目不够播,就从BBC买纪录片。“我觉得他们做得很好,想说台湾有机会,”张钊维从英国学完纪录片回来,才发现:“原来一块饼3个电视台分,现在还是这么大的饼,100个电视台在分。”

“钱越来越少,能做的题目不断在重复,”张钊维说。而这个时候,北京的中央电视台可以一下子给出几百万人民币的制作经费。

张钊维说:「你和社会的对话就在于你尊重这个社会原有的东西,你要给它一个新的感受。」
张钊维说:「你和社会的对话就在于你尊重这个社会原有的东西,你要给它一个新的感受。」

2006年,做城市规划的台北人叶建德常在电视上看到有关大陆的新闻:“说大陆发展了,就想要来看看北京到底在发生什么。”

他看Google Earth的北京航拍,又宽又长的一道白色——以为是条河,来了才发现是马路。“怎么会有马路那么宽?那种scale(比例)对一个在岛屿生活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2006年的北京,在叶建德眼中还是“沉睡的古都”,“街道很朴素,商业的业态也非常单调。”但他却有点心动,想和同伴在北京开一家文化沙龙,“这种模式在大陆可能还有一些空间。那时北京服务业基本上是低起点、高速爬升。”

2008至2015年,台湾年均经济增长率降至2.8%,大陆则保持在8%左右。经济环境降温,让文化产业领域的台湾人感受到更多的寒意。

在台湾唱片业工作27年的制作人吴清俊眼睁睁地看著自己心爱的产业“掉下去”。国际唱片业协会资料显示,1996至2002年,台湾认证白金唱片的最低销量是20万张,但2009年起,这个门槛降到了3万。尽管全世界的音乐产业都在转型,但在大陆,庞大的市场多少承托住了仍在冒起的人才。2013年,时任台湾文化部长的龙应台在一次演讲中提到,大陆市场对人才的磁吸效应是台湾文创产业发展的最大焦虑。她以歌唱真人秀节目《我是歌手》为例,选手唱的歌曲几乎都是台湾音乐人创作的,但只有到大陆才能变成火红产业。

“我们这一代人是想努力,但整个岛的环境就是这样,能怎么办?”从记者转做戏剧的刘毓雯说。有些朋友到大陆以后,就再也回不去台湾,“环境太小了。”

“在台湾,有很强烈的窒息的感觉,”在IBM上海做体验设计顾问的郑衍伟说,“掌握资源的人都是5、60岁的那批,从经济起飞时期就是这群人,年轻人不太可能获得那样的资源。”

郑衍伟说自己在今天的大陆看到了20年前的台湾。那时台湾因为制造业成本上涨,台商纷纷转战大陆,未完成产业转型,导致了衰落。现在,大陆也遇到相似的转型压力。

2015年,郑衍伟到深圳参加一个体验设计的年会,看到大量传统产业积极参与。“体验设计在台湾还没起来,好像在大陆起来了,大陆非常非常快。”

叶建德2006年来北京时,整座城市只有两条地铁线,到2016年,北京的地下铁密密麻麻交织著17条线。

“我们前仆后继来大陆,”2010年,吴清俊从台北搬到北京,希望在大陆继续挖掘、培养音乐人,“按人口比例来说,台湾2300万人里如果有1万人才,那13亿里有多少人才?”

吴清俊说自己有些焦躁:“空有一身武功,想要把功运到某个人身体里,运不进去。”
吴清俊说自己有些焦躁:“空有一身武功,想要把功运到某个人身体里,运不进去。”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发展太快了,太可怕了。这样发展,如果没有对未来发展有远见的人领导,那下面就是各凭本事,很难用力在刀口上。”

揣著梦想和野心来到大陆的台湾人发现,在遍地机遇和财富的蓬勃外表下,有细碎的摩擦、无序的生活和无孔不入的压力。

“你们台湾也敢有国旗?”

据《今周刊》2013年一项调查显示,七成以上来大陆工作的台湾人挨不到两年就铩羽而归,驻留超过五年的不到3%。其中近一半的人表示“生活环境不适应”,近四成的人“不习惯大陆人做事方式”。

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经由中国官方宣传、根植在多数大陆人观念里的“台湾”。

在上海某网络杂志做编辑的施媖之有次和大陆朋友聊到身份问题:“我觉得我不是中国人。”对方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那我不要跟你当朋友了。”

一些人表现得更为强势。有个清华大学的学生曾对施媖之说:“你们台湾政治不是挺乱的么?给我们来治理一下吧。”

叶建德记得一个大陆朋友第一次看到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时的惊讶:“啊?你们台湾也有国旗!你们也敢有国旗!”

几乎每个在大陆生活的台湾人都被出租车司机问过支持蓝还是绿;施媖之的同事会拿每一件事来问“这个台湾有没有”……似乎每个大陆人都对台湾充满好奇和热情。这也让在这里生活的台湾人,时时体验到身份的敏感。

在大陆拍纪录片时,张钊维常常被问到一个“很中国”的问题——你哪个单位的?他不出声,让同行的大陆同事回答,“显出台湾腔,就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想象,不管是好是坏。”

这位纪录片导演熟知大陆的游戏规则。拍中元节祭鬼的习俗,怎么做才不会被定义为封建迷信?“我的说法是对于逝去的人的安抚,这就是文化了。”

2008年,台湾民间组织“台湾加油队”带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赴北京给参加奥运的台湾队加油,被拒绝入境、原地遣返。刘毓雯当时正在跟拍这个加油队,制作一部纪录片,她的电话被公布给了记者。

“那一阵子,我有很明确地感觉到我的电话在被监听,打电话有滋啦啦的声音,”刘毓雯说,她无法确定这种感受的真假,但那是她在大陆离政治最近的一次。

两岸关系的冷暖不可避免地吹拂过每个人的生活。

2008年,刘毓雯带台湾剧团到北京办展。剧目提交给北京文化局,审批的证书迟迟没有下来。她辗转打听,得知原因竟是台湾选举。当时谢长廷作为民进党总统候选人参加大选,呼声较高。“如果谢长廷选上,我们就不用来了。”

刘毓雯说自己在跑两岸中磨练出一定的敏锐度和应变。
刘毓雯说自己在跑两岸中磨练出一定的敏锐度和应变。

8年之后,蔡英文领导民进党在2016年台湾大选中赢回执政权。而两岸的民间交流,随之降至冰点。

无论是帝吧的青年洗版了蔡英文脸书,还是台湾电影人戴立忍被迫在网络道歉,又或者满载陆客旅游巴士在台湾遇难背后的“仇恨”传言,一个又一个的新闻事件,让在大陆生活的台湾人,心里绷紧了弦。

杨立德甚至感受到了北京出租车司机态度的变化:以前一听他是台湾人就胡侃起来的司机师傅们,变得冷淡和沉默。

“这个舞台对我是重要的,不希望失掉它。我心里会有一条线,‘习’字开头不要讲,T(台湾)字开头也不要讲,”杨立德喜欢用“宝岛”、“城市”、“帝都”(北京)、“魔都”(上海)等字眼。

吴清俊则担忧:“让人以为我在这里混饭吃,却看不起这里。”

“敏感的事情不表态,动辄得罪,”叶建德说。

“吓你、哄你、服你”

一位在大陆多年的台商朋友曾向杨立德提起大陆商人的谈判手法——吓你、哄你、服你。这六个字折射出台湾人对大陆人做事风格的不适。

15年来,杨立德在大陆的生意从来没有一次正常收款。他遇到过会计偷钱、作品被抄袭,也因为代理的房子出现问题被公安局关了一天一夜。当他偶尔抱怨时,年轻的大陆同事会问他:“台湾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回去?”

同样是这群年轻人,在遇到物业人员、警察的时候却表现得安静隐忍。杨立德不明白,“他们怕制服真是怕得好恶心。”

2011年,叶建德和朋友在北京胡同开了一家咖啡馆。他发现摆在馆外的小盆植物总是会被偷走,只好换成两个男人一起才能挪动的大盆植物。尽管三不五时地,花盆里会出现鱼汤、泡面汤或中药渣。还有一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样的馅饼,楼下卖馅饼的阿婆为什么要卖贵他五毛钱?

“每天回到家都会有一点不开心,”叶建德租住在北京一个60多平米的老房子里,楼道里堆满杂物,厕所的味道绵延千里,回家一开门就能闻到。在房价飞涨的北京,这样的房子月租也要6000多元人民币。

他用一个射击游戏形容在北京骑电动车的心情:“你要开枪打死歹徒,但中间会有人质冲过来,如果你不小心打到人质就扣分。我骑车在路上就是这种感觉,随时会有车、行人冲出来。”不少台湾朋友和叶建德说,第一次来大陆时,过马路要站很久,不敢过去。

叶建德和朋友在北京方家胡同开了一间双城咖啡,分享台湾的书籍、文化和生活方式。
叶建德和朋友在北京方家胡同开了一间双城咖啡,分享台湾的书籍、文化和生活方式。

除了生活的无序带来困扰,更令台湾人觉得惊奇的,是这里永远打了兴奋剂一样的亢奋。

吴清俊提到自己的困惑: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创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会成功,“我实在很难相信。”不少大陆朋友满嘴都是“月入二、三十万,明年就要融资”。

他一心想做好音乐,所以来到大陆,这种亢奋的氛围却令他觉得沮丧:“有那么多机会,那么多诱惑,(他们觉得)为什么要傻傻地留在这里慢慢做。”大陆音乐圈的浮躁早已不是秘密。

“在台湾(音乐圈),我们看到一朵小花、一个花苞不会摘;看到大花还要连根小心地摘下,不要让它死了。但是在大陆,无论小花还是大花,都会被扑上去摘下。”

“你怎么在大陆活下去啊”

“我在大陆没有一个好朋友,”很多个夜晚,吴清俊会站在落地窗前看月亮。

有时和在大陆的台湾音乐人聚会,一群人难免抱怨几句:“活该,谁叫台湾搞成这样?你怨不得别人,你能阻止别人进步么?那别人要怎么进步还能由你么?”

这群漂泊在大陆的台湾人,想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有所成就,却无法在家乡找到发展空间。他们能做的,就是努力适应脚下这片土地。

叶建德在谈话中时常用到一个北方语系中的拟声词——嘚儿;杨立德最喜欢看北京卫视节目主持人王芳的节目;施媖之则很想聊一聊王宝强婚变的八卦。

2011年9月1日,吴清俊安排了一次两岸音乐界的会晤。会议室的长桌前,右边坐著台湾唱片公司的大佬,左边则是大陆音乐界的大佬。此前三年,他一直在协助台湾唱片公司与大陆KTV协商版权问题。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会议的开场白——一位台湾代表看著他问:“你是哪一边的?”

漂泊在大陆的台湾人发现,他们不但要应对大陆人想象中的台湾,还要应对台湾人想象中的大陆。他们需要不断地回答台湾朋友的问题:“你怎么在大陆活下去啊?”

“台湾人对大陆的了解少得可怕,”吴清俊记得有朋友第一次到北京,惊讶于路上的人明明和自己长得一样,一开口却是古装戏。因为台湾播放的大陆电视剧多半是古装剧。“对他们来讲,讲北方口音的人就是古装人。”

到大陆之前,施媖之听不少台湾人抱怨:大陆人很会竞争,可能会阴你或者落井下石。来了之后,她发现“办公室完全没有这样的人”。

当台湾的朋友、家人抱怨大陆卫生差、人不礼貌时,施媖之也会不快地反驳——又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她讨厌那些在机场大声讲电话的台商,“很多台湾人在这里有种‘我拿台湾护照’的骄傲,我不知道这自信从何而来。”

“两岸开放三十多年了,(台湾人)对大陆的认识依然是不及格,”张钊维说,“至少你要知道文革、反右是什么,你才知道它背后的心理机制。”

这像是一面墙,多年来被两边不加思辨的成见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固化,墙体越来越厚,颜色却愈加单一,直到有人想要骑上墙头去看一看。

骑在墙上的人

“我觉得来北京是真实地参与了一个城市的发展、感受她的温度,”这五年叶建德觉得很充实。他见证了自己的供货商在电商极速发展的快车上,从小商贩成长为拥有冷链仓库的大供货商,“如果我在台湾,只会记得哪一年流行什么电视剧。”

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在变化。杨立德回顾十几年来在大陆做房地产营销:“刚开始盖了房子就卖掉了;后来,买房的人要知道你用的是什么玻璃、地板,隔不隔音;再后来卖房子就是卖生活,你旁边住的谁。”

施媖之发现,不少大陆年轻人理解她的政治立场。她有次和一对情侣聊天,男生提到“台湾也是中国的”,女生立刻打断他:“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历史。”

他们鲜少因戴立忍事件、蔡英文脸书洗版而感到愤怒,并会把网络上的偏激言论和现实中的大陆人区分看待。

“我觉得这些人(网络上的攻击者)好像不存在在上海诶,我完全没有遇到过,”施媖之说。

施媖之说:「在上海生活你的个性会被磨掉,你会长出来适合这里生存的个性。」
施媖之说:「在上海生活你的个性会被磨掉,你会长出来适合这里生存的个性。」

吴清俊这样理解网络上的攻击:“那里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是少数,绝大部分是附庸。”

“我不知道后面真正的角力是什么状态,”张钊维则对所有结论都很审慎,“台湾很多时候不是太政治,而是不够政治。我们对政治的认识太肤浅了。背后的力量才是政治。”

对脚下这片土地,他们体验到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也不会对于大陆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像亲戚,不像家人,好像我们曾经很熟,现阶段没那么熟了,比较少走动,”叶建德说,“以后会不会变得更熟,很难说啊。”

来大陆几年后,几乎每个人都放弃了机场入境的外国人通道,投奔了排队时间很短的本国人通道。

他们愿意结交一些政见相左的大陆朋友,并努力去理解对方。即便争执起来,他们也不会计较一些说辞上的差异。

刘毓雯曾介绍一个自称“小五毛”的大陆朋友在台湾写专栏。朋友提出能不能在文中用“大陆”而非“中国”,刘毓雯说:“我尊重你的想法。”

“今天你来大陆,就要尊重当地的法律、民情,这是另外一种教养,”刘毓雯说。

“我有很多好朋友是忠贞的共产党员,我有很多左派朋友,这都没有问题,”张钊维说,“逃避不是办法,它就在那里,重点是你找到一个角度去诠释它,而不是推翻它。”

不久前,张钊维突然对“统一还是独立”的争议产生一个想法:台湾的统独争议就好像小学生作文——《我的志愿》。重点是,你现在是小学生啊,你其他功课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好好运动么?小学生不是一天到晚在谈志愿啊。

“台湾没有好好处理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张钊维说,台湾人一直在想太平洋那一边的美国,却不太愿意去知道离我们很近的大陆。

这位纪录片导演学会用一种多数人难以达到的超脱去看自己的身份:“不是一个简单的我和这片土地的关系,而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我和我思考的关系。”

尾声

但他们都说,终究是要回到对岸的。

每个人都在规划自己的归期:等小孩长大、等经验攒够、等玩够了……近几年,赴大陆工作的台湾人已经很难获得当初的机遇,到大陆,又离开,这样流动似乎比以往更快。

留下来的人,仍然在泡沫一样的繁荣中看到可能性。吴清俊说:“如果今年大陆蹦出一个像张惠妹、周华健一样的歌手,是不是会让一群人看到希望,好好去做音乐?”

他还在等。

实习生王静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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