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小西对话甄拔涛:走出香港后的身份和文化体验

重视想像,《未来简史》在全球右翼仇恨的吊诡氛围下进行跨文化书写。

对谈整理 张书玮

刊登于 2016-11-05

【编者按】戏剧《未来简史》的英文名一开始确定为 A Concise History of Future,后来在末尾加上了 China。这个剧本后来拿到了2016年德国柏林戏剧节获得肯定,其中试图通过许多香港语境下的语言,论述、人际关系、中港关系,用另一种语言讲述给香港以外的人听。

小西与甄拔涛的对谈,一直在对比德国,英国和香港的戏剧创作体验,也在对比几种不同环境下的戏剧文化。诸多不同之下,原来却都面对着仇恨滋长的世界。戏剧人看到的本土与国际,并不为不同语言所隔。艺术创作与生活,也逐渐走出某时某地。

C = 小西

Y = 甄拔涛

S = 张书玮

C:《未来简史》在今年五月有入选柏林戏剧节,当时是2016年的“剧本市集”,现在你在重演。将英文版变了粤语版。

Y:这是首演。

C:当初英文版不是全本,现在是全本了。事隔半年,你一直也很忙。九月已经有一个演出叫做《发光的害虫》。现在又有《未来简史》粤语版。听说《未来简史》还会变成德语版,在柏林戏剧节上演出。现在你白天教书,夜晚排戏。半年的忙碌有什么感受?生活和创作上有什么变化?

Y:我补充一点吧。德国当时是读剧,你想像下,好像前进进排戏一样,读了九成。但这次才是完整制作,世界首演。这个剧是在英国写的,当时我在英国读书,这是我的,所谓“论文剧”。

C:毕业作?

Y:毕业作,你要创作一个剧,再写一些文来谈论它。它有一个环节,在2015年6月底,请了英国的导演和演员,读了一半,五六场戏。半年来的感受也很多。我在一所大学教书,上学期结束后就飞去柏林。之后回来了一次,又飞欧洲。再回来香港,就开始排《发光的害虫》。然后学校就开学了。来来回回,每次都会多一些认识。我在英国生活了一年,但是每一次回到伦敦,去到柏林,接触到一些人,都会多了解一些事。相比下,在欧洲读书,也有休闲,生活舒适很多。回到香港之后,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尽。尤其是最近,我上午教书,下午和晚上就排戏。一星期休两天,我在想:这样会不会让我更不喜欢在香港生活呢?因为日程太满。我又觉得这样对香港这城市不公平,可是环顾身边的朋友。只要是同行,大家的生活好像又差不多,似乎逃不掉。现在又讲工厦问题⋯⋯

C:空间问题?

Y:空间问题,很有问题。比如,新视野本来也是康文署办的。但也只给了我们两三个星期在高山那个排练室排戏。我们也要去租另外一些地方,在工厦里面排练。

C:有什么感觉?

Y:我们就很担心,完啦,如果政府严禁工厦他用,我们去哪里排练呢,在街上吗?

C:理工咯。

Y:不行呀。因为你要找一个地方存放物品嘛。我们转过一次,我都要重新适应这个空间。不只我,演员也是,大家都要适应新的空间,这是香港会面对的问题。欧洲你就会有地方排戏,只要艺术家需要,很容易可以找到空间,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问题。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戏剧导演小西与戏剧导演甄拔涛对谈。
剧评人小西与戏剧导演甄拔涛对谈。

甄拔涛:剧场编剧、导演、作家、大学兼任讲师。香港大学英国文学学士、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文学)硕士及伦敦大学皇家哈洛威学院(Royal Holloway)编剧硕士(优异成绩)。英文剧本《未来简史》获2016德国柏林戏剧节剧本市集(Theatertreffen Stückemarkt)奖,为首位华人得此殊荣。中文剧本《灼眼的白晨》(合导,香港话剧团跳格黑盒EMW戏剧节)获第八届香港小剧场奖最佳剧本。

在欧洲可以更加专注写作

C:你在欧洲和香港之间来来回回,还有英国。你说你对欧洲和英国了解更深,如果回应你刚才所说,欧洲和香港的对比,你最深刻之处在哪里?

Y:最深刻之处,说德国和英国,他们真的可以比较专注于写作。从编剧本位谈起的话,大家在聊天的时候,问起我平时做什么。我说平时教书,和写作。他们会说,啊,你真的好忙啊。因为他们认定,你要么教书,要么写作。为何又写作又教书呢?

C:他们不愁生活吗?

Y:我马上就讲到这个话题。他们本业也是要么写剧本,要么写小说。这些写作也不是频繁出版,或者纯收入未必能应付所有开支。但你可以有一些写作相关的工作。比如你可以为电台写作。在香港可能要找一个广播剧编剧也不容易。对英国和德国,尤其是德国,广播剧(Radio Play)是一个维生的渠道。德国依然有很多电台,每个大城市都有一个大电台。如果你一个剧,先不必说国外,在德国国内已经可以巡回。你每去一个电台演一次,已经有一笔收入。你制作一部一小时的剧,已经一年内可以有好几笔收入。

如果是香港人,可能会担心你能不能养活自己。或者也许会好奇你会不会见到很多明星,有没有很多秘闻,女明星是不是要特别付出什么才会有戏拍⋯⋯

C:所以不是不用养家,而是可以靠写作来养家。

Y:是的。

C:但你教书也是教写作,写和教也没有不同吧。

Y:也有分别。国外觉得教书是写作之外的另一件事。我常常说,香港艺术家比较难。你试试看有没有香港的艺术家不用教书,很难找到这样的例子。可能只有一成,其他九成都要教。比如戏剧,就有很多班。演员也去教,在香港兆基创意书院,或者其他地方也有学习班。国外的艺术家就会觉得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C:那欧洲人的生活方式和香港有什么不同吗?我指艺术家以外的其他人。

Y:他们非常尊重写作。这是真的。欧洲人认为,你选择创作,这是一件你自己喜欢的事。我在英国寻租看房,遇到一个房东太太,她不是艺术家。这位房东太太问我去英国念书学什么。我说学编剧。她马上就回答:啊,你真的找到一份很好的事情做。如果是香港人,可能会担心你能不能养活自己。或者也许会好奇你会不会见到很多明星,有没有很多秘闻,女明星是不是要特别付出什么才会有戏拍⋯⋯

C:或者你从事写作,我不会租给你。

Y:是啊!

C: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交得起租。

Y:是啊!所以我去租屋我就会说我教书。说教书,香港人就会知道:你教书,那收入都应该比较稳定。但在外国人们不会想这些事。他们不会想一个学编剧的学生能不能交得起租。我在伦敦 Camden Town 买东西,你可以当那是一个市集,和一些土耳其人聊天。“我们从土耳其来这里定居了,你从香港来吗?你是做什么的?”“我是编剧。”“那真的太好了。”他们未必是文艺爱好者,但会很赞叹。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职业。

C:那你想一想,还是留在欧洲,别回香港了。

Y:但我不会啊。我一定不会放弃香港。

C:为什么?不够尊重,又被人问三问四。

Y:所以我现在常常在想,不知道有无可能。我在想一种流动身份的可能性。我一些伦敦的朋友也会问我,现在在哪里发展。我有时候回答:“I base everywhere if I can.” 如果可以的话。哪里有工作、有机会,我就去哪里。香港我不会丢掉。我有一个很奇怪的逻辑。我在香港出世,现在香港面对很多问题,我都有责任去一起面对。我不会扔掉香港,从此不回来了。最理想是,我一段时间在外面,一段时间在香港。假如可为的话,但我一定会留意香港。就算在外面,我也常常讲香港。之前德国的柏林戏剧节,我过去做三件事:读剧;读剧之后有研讨会;另外还有一个工作坊。工作坊题目任选,我就选了一个《在动荡的时代写作》,内容就讲中港关系。德国人并不熟悉,他们连李波那件案都不知道。英国就不是,李波事件出了之后,我老师和朋友都发讯息给我,问我是否有事。德国没太多反应,有一个与会者说,事件有媒体报导过,但大部分人不知道。

选拔戏剧新秀的盛况,难以类比

C:说这么远,我们应该回来谈谈《未来简史》的写作过程,这部戏入选柏林戏剧节的情况。也可以说说期间的见闻和感受。

Y:这部剧最初的起点是一个课堂的习作。

C:在英国?

Y:在英国。

C:为什么会有课堂这件事发生?

Y:2014年9月我去了英国读编剧。其中一个课堂习作要写一点东西。详细讲太长了,总之写了一场短的戏,是现在的第二场。现在的完整版里面有一场叫“Musical”,当时的课堂习作就是写音乐剧。之后我们去了一个 Winter Festival,2015年2月在英国。学生们就要介绍自己的作业。我就介绍了这一场戏,请了两位同学来演。排到最后,同学和我都觉得,最后还可以继续写下去。他们会问: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下去呢?然后就开始慢慢建筑整个故事。2015年6月,整部戏就完成了。然后就有了之前讲的读剧。

C:怎么报名?怎么去到戏剧节呢?

Y:6月写完,学校每年都会安排专业的导演和演员读剧。当时读了六场戏,差不多一半。当时有一个观察很有趣,我初衷是写一些跨文化的内容,也都用了一些香港本土文化的东西。比如一些香港本土的笑位,他们可不可以体会呢?

C:用英文写?

Y:是,用英文写的。我写完之后,他们很有共鸣。反应相当好。

C:香港的烂 gag(冷笑话)变了英文,他们还可以笑得出,厉害。

Y:有的是。我举一个例子,不剧透。我在剧本里面用了《西游记》的一个角色。

C:电影《西游记》?

Y:不是,小说。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角色。我把这个角色放到一场戏里去,那是大家最喜欢的一场戏。他们纷纷追问我,这个角色之后会怎样?会再出来吗?我说,不会了。他们还继续说,你考虑一下,让这个角色继续出场吧!我有想过,但改不到了,想不到怎么可以再出场。之后到了12月,香港有一个朋友 Lotus 给我发了相关信息,说欧洲有一个比赛,问我要不要参加。报名条件有两个:一是这部戏从来没上演过,二是报名者要有一个欧洲地址。当时我在伦敦有一个住址可以用。我每次去英国都常常住在那里。我就报名了。很有趣是,我之后查资料才知道那就是柏林戏剧节。这个展我一早知道,但整个报名的过程比较复杂,而且举办选址每年有许多活动,戏剧节是其中之一。我得奖的“剧本市集”你可以当是一个欧洲新秀赛。

他们问会不会丢失了这部戏背后政治的象征或解读,我说不要紧。因为我知道时间很短,很难全部解读后面的结构。比如这次在香港我和演员们做问答,都做了整个礼拜。但戏剧节反而很紧张,说丢失了剧本的一些东西,他们担心我会不会不开心。

C:所以你是梅艳芳?

Y:又不是。你未必从未在这个行业里出现,你可能写过两三个剧本。新兴的作者都可以。

C:好像艺发局?

Y:香港很难有一个可以和它对应。因为这次最后五名入选,公布了最后十八强。里面有些名字我见过的,他们有戏在英国 National Theatre 上演过。应该是鼓励年轻剧作者吧。去戏剧节做了三件事,读了一小时剧。我自己读要一个小时五分钟,所以切掉了一些。读的时候有一些表演。最后读的时候有一些剪辑,有的场次序变了先后。我写的时候打算写一个悲剧。但读的时候大家用了一种很轻松的气氛。不过没有失去文本的味道,有趣的是他们排练只排了两次。

C:是戏剧节安排的吗?

Y:戏剧节安排,不过他们都好有心思,导演和演员都很有经验。主办方想捧新秀,所以班底新秀可能不太适合。很有经验的班底玩出了很轻松的气氛,玩下假发,玩下搞笑的东西。因为这套剧和中港有关系,里面还有一个充气坦克车,在某一刻突然出现,其实我的戏里面没有写,导演还很兴奋,这个坦克车我是在深圳淘回来的。

C:道具都全球化了?

Y:他们有钱。运费也没多少。事后都有人问我,导演可不可以做到我的要求。我说都很有趣,整部戏都成立。他们问会不会丢失了这部戏背后政治的象征或解读,我说不要紧。因为我知道时间很短,很难全部解读后面的结构。比如这次在香港我和演员们做问答,都做了整个礼拜。我和演员们都已经很熟了,但也要做整个礼拜才可以解决剧本背后的内容。所以我觉得读剧很 OK。但戏剧节反而很紧张,说丢失了剧本的一些东西,他们担心我会不会不开心。

C:这是第一部分。

Y:第二部分有一个工作坊。我就用《动荡时代的写作》做题目,讲中港关系。

C:讲背景?

Y:对,讲背景,不是解读我那一套戏。分享了其中一场给他们看。

C:第三部分?

Y:第三部分是一个投案环节。开始是十分钟展示,可以介绍自己的戏,也可以介绍一个新的创意。然后有十分钟的Q&A,赢家会得到多蒙特剧院委约,不过是网上投票。于是我找了纪文舜(Sean Curren)及马嘉裕演出,Lotus 任监制。我介绍了另一个剧,《未来简史》是我构想中《后人类旅程》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就介绍了第二部《后人类状况》。

C:在德国柏林戏剧节有什么见闻呢?

Y:都是讲回刚才说的话,他们很尊重编剧。德国的剧场以导演为本,但他们很著重文字,文本,思考性。他们也有经纪人制度,德国和英国都有,不过德国的经纪人还叫做 publisher,又有出版商角色,可以帮你出书,还会帮你卖去其他剧团。整个生态和观众,和整个文化都好有关系。他们的产业大到在每一个城市都可以养一个大剧院。而且还有林林总总的小剧团。在柏林,我还没有全部去过,去了三次柏林都没去完 。如果你是一个编剧,你写了一个剧本,你可以在德国境内演出,可以去瑞士和奥地利演出,所有的德语地区,你面向的世界不只一个国家。所以写一套剧可以支持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C:所以《未来简史》的经纪是不是柏林戏剧节?

Y:不是。

C:有没有经纪?

Y:正在谈。

C:是你那一部剧的经纪,还是你个人的经纪。

Y:是我个人的经纪。柏林戏剧节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机构,支援着整个德语系文化。他们不是拥有这五个人,他们捧出五个人,让其他经纪和剧团来征询。

C:好像无线电视选香港小姐?

Y:无线电视选香港小姐,他们是拥有这些艺人的嘛。那又不一样了。

C:像前进进那样?想拥有都拥有不了。

Y:也不像。香港好难有类似的情形来相比。

戏剧导演甄拔涛。
戏剧导演甄拔涛。

香港还没有的戏剧浪潮

S:十分钟的展示,观众有哪些人?

Y:什么人都可以来看。我可以补充一下投案的环节。这个最后我没有获选。但这个环节被德国传媒骂到死,因为他们质疑,一个戏剧节为什么要做投案环节?名声已经够大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么“资本主义”的事?传媒觉得我们五个入围者很惨,好像在做猴戏。他们没有质疑我们五个入选人。另一件事是网上投票。有的人可以很多分身,后来传闻赢家在境外有很多票。赢家来自斯洛文尼亚,他们有很多境外票。

S:是网上直播?

C:是啊,好闷啊,看到很困。

Y:当然啦,那是香港凌晨四点。好难撑。我做完这个介绍之后,第二天就去看别的戏。人群里一个婆婆看到我,还问:你就是昨天参加投案的人吧?男主角很特别,你在哪里找到的?她在问纪文舜。我向她介绍说纪文舜是一个苏格兰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他们好热情。时不时就有人走过来说,你要继续写作啊。你会见到那一种文化,剧团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有一个传媒的朋友知道我得了奖,来做采访时说,我一般都不做 high culture。剧场在香港变成了 high culture,大家想像去剧场看戏要穿很正式,我们还没养成这个观众群,没有这个氛围。

C:刚说了两个面,你去了之后接触到一种很不同的剧场文化,接触了他们当地的观众,还有什么别的见闻吗?

Y:见到了一些趋势吧。德国比英国开放很多,我觉得。德国对多元文化开放很多,很想吸收别的文化。而且它在艺术形式上追求概念剧场(conceptual theatre),将概念艺术放在剧场里。这次入围的五个入围者,有三个是剧本,有两个是项目。其中一个有四个演员,观众围坐,四个人一开始就不断形容,这是一个怎样的空间,周围有什么店舖。他们轮流讲,讲完就开始形容观众。这一个男人穿着什么衣服,戴着怎样的表。整套戏就靠演员不停地形容身边的空间和人。这很有趣,你说当他们去到另一个地方演,他们还会演同样的内容吗?这其实在对剧场的形式提出疑问。他们很喜欢这样的概念剧场。另一个例子,德国有一个很出名的剧团 Volksbühne,就是 Castorf 那个剧团。不过 Castorf 也要退休了。现在 Volksbühne 的总监就交给了英国 Tate Modern 的 Chris Dercon,这也在德国引起很大的争议。一方面大家很困扰,另一方面大家又很期待,因为 Dercon 从来没有做过剧场。德国的剧场就面临这样的趋势和改变。英国也是。除了概念剧场,有的人做大就做 immersive theatre,浪潮是这样。香港远远没到。

无论是议题,还是主题都好,如果没了想像空间,那就和平时看新闻,看时事分析没有分别,失去了剧场的功能。

C:香港戏剧过去几十年,有的人还是在零零星星做一些这样的事。浪潮就远远谈不上了。

Y:对,浪潮谈不上,零零星星有,这我同意。但人家已经变成一种浪潮了。

C:背景讲得七七八八,我们说说戏本身。这戏的剧本本身是关于人口的流动,南北的流动,最近的背景是近年的中港关系。这套戏讲了两代人的流动,一是北向南,一是南向北。很明显是上一代和这一代的对照。当然啦,这一种讲人口问题,身分问题的题材,你在2011年的《西夏旅馆》里面已经讲过了。人口流动是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剧本入选柏林戏剧节的过程,应该是全球创意流动人口的故事,事隔半年之后,流动来去,对你创作《未来简史》广东话版有什么新的启示?这问题好长,当然你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已经有对人口流动、身份问题、族群问题的思考。经历过柏林戏剧节,你真有了具体的文化流动,跨界流动的经验,对你创作粤语版有新的启示吗?有不同吗?

Y:首先有一点,剧本没改过,我只是翻译。斟酌一下字眼。剧本的 musicality 对我都很重要。

C:音乐性。

Y:音乐性对我很重要。英文的音乐性和中文不一样,英文的四句字数对齐之后,中文能不能对齐呢?主要在砌这些音乐性的东西。

C:语言翻译的问题。

Y:导演方面,我和我的创作团队都在谈,我们会放什么意象进去呢?有什么要放,什么不放,要放多少?在香港这个语境下,我们看到一些意象就会想到一些事,会不会太直接?还是需要一些想像空间?我觉得想像空间很重要。无论是议题,还是主题都好,如果没了想像空间,那就和平时看新闻,看时事分析没有分别,失去了剧场的功能。剧场和文学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想像。这中间的距离还比较难拿捏。这是我们最看重的方面。

全球迁徙与本土意识:不能诉诸仇恨

C:艺术上的转变之外,写的时候反应你某时间对人口流动、身份、族群的想法,你又经历过一些之后,你现在回想那些经历,有没有一些新的想法?

Y:没什么必然。只可以讲当时忧虑的事,现在更严重了。尤其是欧洲,其实香港也是。因为外来族群的迁入,引起本来的人群恐惧感,他们走向恐惧,会做出一些诉诸仇恨的行动。比如英国脱欧投票之后,Hate Crime 上升了很多,但甚至连很多白人会成为 Hate Crime 的受害者。德国也是。你看默克尔在选举中大败就是因为他们对难民政策很宽容。我们以前很担心的右翼仇恨情绪席卷了全球。很吊诡,人们迁徙越频密,这样的行为也会上升。我不知道之后会怎样走下去。香港也在面对这种问题,只不过不是族群,是面对不同人群之间的冲突。现在才刚开始。当时我在英国,只是觉得这种事有可能在欧洲发生,现在真的发生了。

C:近十年,或者更早,本土或本土主义在香港,可以出现一条 wiki 条目,能够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本土与全球人口流动都很有关系。看完欧洲之后,再回头看香港本土的发展,你有什么看法?

Y:我觉得立法会选举反而有些鼓舞,比如朱凯廸的高票当选,得到那么多人认同,因为他一直坚持左翼但积极的介入,大家依然觉得可接受。热普城的大败反应了诉诸仇恨的选举策略是不可行的。到选举后期,大家也在讲,其实投票是投给一种一致性,投给那些路线口号始终如一的人。观察一个人十年,他都在做这样的事。那这个人就比较可信。有的朋友问我投谁好,我都是在比较不同的候选人,看哪一个比较持续比较如一,谁比较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我觉得如果你讲本土主义,究竟什么才是本土主义呢?我一直讲,如果你只看得见自己,保得住自己眼前一丁点利益,觉得就可以为了香港,那你是肯定没结果的。你以为可以违反一些普世价值,假设比如走种族歧视路线,你以为可以保护香港的话,全世界都不会理你。这很合理,你不理人,人就不理你。而香港如果是以抵抗极权为大背景,说细一些抵抗中共的极权,那一定有人关注。如果诉诸狭隘的本土主义,必然没有人支持关注。那就会全部失败。

我们以前很担心的右翼仇恨情绪席卷了全球。很吊诡,人们迁徙越频密,这样的行为也会上升。我不知道之后会怎样走下去。香港也在面对这种问题,只不过不是族群,是面对不同人群之间的冲突。

C:那你这次在外国创作这个剧本的经验,也都是将本土带去外国的经历。我们每个人多少都会带着一些本土性去呈现给世界看。你觉得香港的本土性在全球环境中有什么特别呢?有什么值得关注呢?

Y:我从语言开始讲吧。可能都要讲回《后人类状况》。你当时能不能挨到听我介绍啊?有一个住在伦敦的苏格兰人,他很穷,交往了一个女友是香港人。要占别人的屋才有得住。有人问他,其实有一份工作适合你,你玩不玩电玩?玩电玩厉害吗?他很厉害。于是他就去面试,然后得到了那份工作,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拿着 iPad,遥控轰炸真实的城市。有了钱,稳定的生活,住了好房子,还生了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没有肛门。广东话叫:“生仔无屎忽”。

C:这还真的很本土。

Y:很本土。这个人不明白什么叫“生仔无屎忽”。女友就解释给他听。

C:女朋友是香港人,所以懂什么叫“生仔无屎忽”。

Y:这个人就开始了一段旅程,去看被他炸过的地方。这就是我之前说,讲广东话里面很独特的东西,转作文化翻译,让其他的人也可以明白。

C:大家对“屎忽”的反应是什么?

Y:反应是很有趣。你知道纪文舜的广东话并不好,他不知道这句话存在。但他都觉得这一点很有趣。我觉得每一种语言都有很独特的地方,广东话“生仔无屎忽”其实是有点俏皮的。

S:是直译吗?

Y:是直译,剧中会有一个地方解释,令到他们也可以明白。如果你说香港有什么独特,我觉得每一种语言都很独特。广东话和广东文化里面好玩的地方,是可以带出去的。

C:既然是对谈,我都可以讲一下。你说到去德国的经验,我都有感受。比如美国或其他地方,越来越多艺术家,比如视觉艺术,变成一些创意流动人口。他们流动的方式和普通人很不同。普通人换工作都会想,起码做够三年吧。但这些创意流动人口不会忠于一间公司,他们只忠于一个又一个项目。可能上半年在日本京都跟一个摄影师学习,夏天就回纽约教一些课。教完之后可能又去欧洲生活一段时间。我听过最极端的例子是有一些艺术家根本不需要有地方住,不需要有工作室。他们的艺术创作,一张台就可以完成。他们接画廊或者艺术村的工作报酬,足够他们全年一个个地方换。全年住在一间又一间酒店。你对这种生活模式有没有憧憬?你想成为身份认同在香港,但人和工作四周流动的人吗?

Y:我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有想过这个问题,稳定与不稳定。我觉得和生活很贴。我当时在写爱情小说,就写了爱情的稳定与不稳定。你想稳定有一个女友,还是有很多选择,这两者有冲突。一定要挑选。这样和你刚说的有些类似。这种流动或稳定性应该怎么选择呢?如果你说只是住酒店,这我并不憧憬。我憧憬的是,比如香港、伦敦、柏林,都有地方住。

C:这要很多钱。

Y:你可以认识很多朋友。欧洲地方大,你要求不高的话,住在朋友那里是可行的。我憧憬一种有家的流动性,家不是只有一个而已。

C:那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呢?你的戏走出去,会和其他地方的人合作吗?跨地区合作?

Y:一是在导演上,我对 movement 还不太熟,通常都要和一个 movement director 合作,另一个是我会想做一些当代艺术里面,跟机械或器材有关的东西。

C:《后人类旅程》的第三部曲又是关于什么呢?

Y:第三部是关于太空旅行。暂时只可以讲那么多。

C:太空旅程?那很离地。

Y:所有离地的,都有贴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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