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实验音乐人 Nelson Hiu:客于世界,却总是回到香港

香港、日本、夏威夷,他从不感到属于任何文化或身份,他客于世界,只属于此刻。

特约撰稿人 卢丁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11-03

Nelson Hiu。
Nelson Hiu。

中环码头。

在海事博物馆一侧的旋转楼梯上,Nelson Hiu(邱立信)吹起了口风琴。身后有船停泊,引擎声轰鸣,海浪猛地消散在码头的水泥底部,发出不忿的声音。

琴声嘹亮,圆润,略呈孤独,在这一个太阳最毒辣的夏日午后。附近空地上的游客停下来,好奇地盯着他。没有人在议论。

口风琴仿佛进入平行时空的粘连的罅隙,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尽管各种声音的混杂不绝于耳。Nelson只取他想要的声音,听者自由选择想要入耳的音色,自由进入想要进入的境界之中。短短几分钟,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演出。

演出,是演奏在此刻,此处。

Nelson Hiu 邱立信:在夏威夷出生长大,是中日移民的第四代。1976年毕业于夏威夷大学人种音乐学系(Ethnomusicology),1985年移居香港,以舞蹈伴奏琴师为业。在各地参与实验音乐、声音、舞蹈及剧场音乐创作逾三十年,成立不同的实验音乐团体,亦曾发表多张实验音乐专辑。创作素材包括寻获的声音片段、电子声音、传统民族乐器、吉他、电吉他、钢琴及敲击乐。

抓住身边每一个时刻

“在我所认识的香港玩音乐的人之中,Nelson是音乐最有表情的一个,”绘画人阿鬼(黄仁逵)说,“这也是他最动人的地方。”

1985年,香港是Nelson面前一部没有字幕的外国电影。仿佛站在一座硕大的中国城的街角,比他在北美各处所看到的,还要大太多。街道纵横交错,各色声音杂乱不绝于耳,人们肤色与他相同,却说着他不懂的中文。

一通电话,Nelson从家乡夏威夷来到了当时的香港演艺学院担任现代舞琴师,却发现这城市并没有电话里所说的欣欣向荣的音乐图景。合约结束,他于是离开,但生活始终早已植根于这座城市。他还是回来。

如一个旁观者,他清晰地看见此刻的自己,由自己的过去、交往过的人们、生活过的地方等等塑造而成,从不孤立,亦没有分隔的边界。

多年过去,如今在这里,他上午在一间舞团里任职钢琴伴奏,下午在自家房子练太极。薪水令人满意,足够应付生活,在此之外,他有充裕时间空间钻研感兴趣的音乐,选择想参与的演出,而钟爱的实验音乐在此地尚余太多可能性,比起纽约等地,尚未被完全定义甚至拘囿。他自觉幸运而音乐自由,这是香港的好。

此刻他坐在七号码头上层一处阴凉地的座椅上。需要在市区打发时间的时候,他有时会来这里坐坐,买上一罐啤酒。来到这个城市已三十载,僻静的角落越来越少。居住过市区各处之后,他终于在坪洲一幢村屋的顶层安定下来。

太阳温和些了,他试图抓住他身处的每一个时刻,时刻里有着这午后阳光,热浪,刚出生和刚死去的人们。上一秒已消亡,下一秒即将新生。个体的“你”“我”皆为虚妄,万物均在互为影响之中,阴凉地里的人们交谈,人们交换眼神,人们听到各色的声音,人们饮食,人们共享此刻的阳光,人们交换能量、气息、思想。

如一个旁观者,他清晰地看见此刻的自己,由自己的过去、交往过的人们、生活过的地方等等塑造而成,从不孤立,亦没有分隔的边界。此刻,只有此刻,没有此刻的独立的他。

代表美好回忆的夏威夷琴音

Nelson创作了一出有关其父亲的音乐剧。
这场多媒体演出主题是关于 Nelson 的父亲。

夏威夷,檀香山。

阿史(史嘉茵)走出机场。她第一次来。硬朗的山峦冲撞入眼,火山运动形成的群岛尽是高山和峭壁,满布熔岩。山的形态各异,有鲜明的性格,不似香港的山温婉。

离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眼前又是高楼大厦,像中环。那是2015年4月。

对音乐的热情从来深深植根于此,人们结束一天的工作,便会聚在一块儿,喝酒,弹乌克丽丽,唱夏威夷歌曲,雷鬼和乡村音乐盛行。这就是生活,他从小耳濡目染。

婚后,Nelson带着同为音乐人的妻子阿史第一次回乡。夏威夷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亦不可能是过去的模样。久远的记忆中,夏威夷是冲浪,是与朋友的音乐嬉戏,是快活的谈天说地,但他必须承认,任何记忆都是不实的,只不过是人们不断再记忆的产物。他生于斯长与斯,中国和日本移民的后裔,父亲来自客家,母亲来自日本,英语是唯一的沟通语言。

如今的檀香山变得与任何一个美国境内的大都市无异,拥挤、建筑拔地而起。全球化浪潮之下,连锁品牌林立,本土市集不再那么本土,所谓的夏威夷文化显得矫揉造作。

对音乐的热情从来深深植根于此,人们结束一天的工作,便会聚在一块儿,喝酒,弹乌克丽丽,唱夏威夷歌曲,雷鬼和乡村音乐盛行。这就是生活,他从小耳濡目染。周末父亲常邀请朋友做客玩音乐,Nelson看着一个阿姨弹乌克丽丽,她突然让他试试,“手指要放这里”。就是这样开始。

他不懂五线谱,这从不是他习得音乐的方式。十八岁,夏威夷大学招生,他想报考古典钢琴,招生官让他弹琴,他却弹了一曲蓝调。于是让他照着五线谱弹,他看不懂。出来之后,一位菲律宾裔教授叫住了他,他又弹了刚才的蓝调,却通过了测试。

就这样他进入了人种音乐学系,浸淫在种类繁多的音乐流派、风格、概念和理论之中,从南印度音乐到爵士,从传统西方音乐理论到各色人种音乐理论。它们融进他的创作与思考,滚动、生生不息,乐器的使用没有界限,音乐的视野一望无垠,细细听都是瑰丽的各色流派的融合以及扩阔的图景,坦率而又深刻。而在留白和余韵过后,剩下的,还有他自己的沉思。

想要真正深入研习某一种音乐风格,就必须成其一分子,将整个生活沉浸其中。他在大学之后逐渐明白,但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归属。他开始了寻找。

“要说有什么影响了我如今的音乐创作,伴着夏威夷滑音吉他(Slack-key)和日本尺八(Shakuhachi)成长的童年会是一样,大学时的民族音学系学习会是一样。还有夏威夷的一家唱片店的两位朋友,我每次去他们都会给我介绍两三只唱片,从实验到雷鬼,什么都有;我过去在夏威夷的音乐人邻居,他把John Cage的作品和Glenn Gould的巴赫作品都介绍了给我……是这些我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成长在美国躁动和反叛的六十年代,他从不感到自己属于任何一种文化或身份:他的血统是一半中国一半日本;他又是夏威夷的亚裔,相对于土着的波利尼西亚人,仍是一个外来者。想要真正深入研习某一种音乐风格,就必须成其一分子,将整个生活沉浸其中。他在大学之后逐渐明白,但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归属。他开始了寻找。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开始探索自己的乐音。三四十岁,他自觉有了一些成果,帷幕拉开,即兴实验音乐成为主角。五十岁左右,911发生了,一切变得不再重要。他曾经对世界的美好预期,他曾经关于音乐与社会、道德、意识息息相关的坚持,都化作泡影。曾有的那些他自认为找到了的时刻,如今看来他已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弹奏那些声音, 但毋庸置疑,那些被找到了的以及曾经重要的,都熔铸成了此刻的他。

三十一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停滞不前的夏威夷来到香港。夏威夷永远会是他体内的一部分,亦是过去了的一部分,他不需要缅怀、庆幸抑或是摒弃。譬如冲浪,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体验之一,但他并不需要再做这件事。

把父亲的声音写进歌里

有不少人来看当晚的表演。
有不少人来看当晚的表演。

旺角,上海街唐楼。

屏幕上播放着Nelson父亲Stanley拍下的各色美国建筑的旧影像。Nelson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手中的吉他支离破碎,音符杂乱。继而是父亲过去效力的航空公司的影片,Nelson的和弦变得柔和缓慢,试图渲染些许伤感。

他与父亲并不亲近。他眼里的父亲傲慢专制,是标准的右翼保守派爱国公民。母亲则相对进步、自由主义,拥有两个硕士学位,孩童时代里引导他阅读。中学时父母离婚,他于是有了一段快乐时光,独来独往,“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庆幸远离了父亲。

父亲的声音成为歌词,他是伴奏的乐手,试图同情父亲的处境,如一首现代歌曲,唱着每个人孤独的宿命。

此时在这个香港唐楼内的一处空间里,上演着一个关于远在夏威夷的Stanley的演出。90岁的Stanley,二战后随占领军远征日本,1947年回到夏威夷,工作至退休,如今居住于老人院。时代的风霜裹挟着他,历史从不是被束之高阁、布满尘埃的厚厚的典籍,而是身边的共同呼吸着的生命,阿史从Stanley身上看到这个道理。但她无意通过表演来描述Stanley,只是与Nelson挑选展出了他珍藏的照片、信件、影像、日记等,任观众自由想象。

Stanley的声音响起,是一段录音,告诉朋友他要住院的消息。Nelson的音符开始不停反覆,他尽量精简手中的语言,加入大量重复和留白。父亲的声音成为歌词,他是伴奏的乐手,试图同情父亲的处境,如一首现代歌曲,唱着每个人孤独的宿命。

成长于一个矛盾而失调的家庭,使Nelson不善交际,酷爱独处。他弹奏的东西父亲从不喜欢,总是希望他能够弹一些入流的东西。父亲喜爱摇摆乐(Swing),如Perry Como和Andy Williams,也喜欢经典如Moon River,而Nelson又不可避免地从小深受父亲音乐喜好的影响。

尽管他不愿承认,他始终与父亲相似。Stanley住院时,阿史去探望,药物作用之下又在医院里处处受限,Stanley情绪暴躁,嚷嚷着要为自己的权利奋斗。“那一刻我觉得Nelson果真是他的儿子啊,”阿史说。Nelson大笑。

如今的Nelson,在父亲的病重之时,还能把手搭在父亲手上,这是他从不能想象的事情。关系已不如之前剑拔弩张,父亲最近还在电话里坦诚,自己过去并非故意,那些亦来自他所受的不完整的成长教育。同样老去的Nelson仍清晰看得见身上来自童年的创伤,但如今他明白要学会自己舔舐伤口愈合。

录音里的父亲在与朋友道别,说真希望我们还能一块儿玩音乐。Nelson感到一阵悲凉,吉他里有着渴望的味道。

结束曲,他弹唱Those were the days,60年代美国的流行曲。阿史在Stanley的卡带里找到了他录下的这首歌。“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 We thought they’d never end/ We’d sing and dance forever and a day/ We’d live the life we choose/ We’d fight and never lose…”

Nelson感到父亲的形象变得些许不同,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移动的每个此刻都是乐音

Nelson创作的音乐剧有影片、音乐、话剧等元素。
阿史策划的多媒体演出有即兴演奏、旧影像、声音片段等元素。

坪洲。

要是捕获到新的灵感或是乐器,而又天气好,Nelson能在阁楼待上一整天,忘记饮食,忘记洗手间,只有进行中的创作和试验。

“对于钟爱的事物,我总是极度痴迷。”他说。

与画者相似,有各个不同时期的分野。他必须不断寻找让自己痴迷的东西,因痴迷也难免有赏味期限。若是找不到,他便到处行走,不停地走。

世间万物皆为乐音,石头摩擦的哒哒声、拉链的咿咿呀呀、脚踩树叶的沙沙声,都充斥在Nelson的音乐之中。演奏不可预见,也没有结果,观众对和谐声律的听觉预期会被完全打破,声音即音符,而音乐即是此刻,即是生活。

言谈间,他突然摆弄手中的吉他,没有预兆。吉他的第一二弦各被调低了一个全音,演奏起来阴郁、锐利。他的手指在指板上快速游走,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继而升高、增大声量,如同呐喊,又迅速坠落,缓慢低语,如同神灵念咒。

如John Cage所述,(艺术)最高形式的目的是完全无目的,人从而融入自然(The highest purpose is to have no purpose at all. This puts one in accord with nature in her manner of operation.)。世间万物皆为乐音,石头摩擦的哒哒声、拉链的咿咿呀呀、脚踩树叶的沙沙声,都充斥在Nelson的音乐之中。演奏不可预见,也没有结果,观众对和谐声律的听觉预期会被完全打破,声音即音符,而音乐即是此刻,即是生活。

即兴可以源自任何灵感。脑海里,“有时候是公式,有时候是图画,有时候是音调,有时候是能量,有时候是形状,有时候是结构,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只是“此刻”,多少个“此刻”?是五个,还是七个,还是一半?太多,太多可能性,”他说。

过去独居的房间里唯有蟑螂与他作伴,鸟儿偶尔飞到窗台听他演奏,他于是即兴一张献给蟑螂、鸟以及其他生物的专辑。今年五月他为六四记忆的唱片《九歌》录制即兴演奏,在当前语境里反思历史,吉他阴沉,释放出危险而邪魅的信号,继而工整优美的音律出现,灾难过后危机四伏。他念念有词,平静,如同先知,而口中发出的又是无意义的、被解构了的一个个音节。“声音也充满情感意义,”他在唱片小册子中写道,“总有什么在里面。”

对于从事包括绘画、电影、写作、音乐等多方面艺术创作的阿鬼来说,Nelson也许未必对乐器玩得极端纯熟,但总有着令人惊叹的表达能力──敏锐,有感受力,以及精准而迅速地将感受表现出来的能力。

相识将近三十年,两人见面的场合定与音乐有关,通常再与酒精相互作用。不需闲话家常,不需故弄玄虚,想说的话,音乐中都诉尽了。玩音乐的时候,接收到对方的乐音,若合意,便跟随着行进;若不合意,便坚持自己。是这样隐约之间的交往,没有言语。

Nelson弹奏时才有的笑容,是浸淫在音乐中由心的欢喜。阿鬼每一次都觉得很好看,他从没告诉过Nelson。

没有归属的漂亮“当下”

Nelson在海旁吹口风琴。
Nelson在海旁吹口风琴。

Nowhere.

他没有归属。他自认客家人,客于这个世界。

年轻的时候,他紧紧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慰借:身份、文化、政治、历史、种族、意识形态……对抗殖民主义,对抗白人优越,对抗次等公民的自卑。那个时期已过去,他不再将自己视作某个种族或文化附属,他只不过是一个正存活着的、旅居于这地球的生物实体,他是生命、呼吸和能量相互作用之下的一次美丽的意外。

过去的已然过去,当下的正在发生,他欣然接受。此刻来源于上一时刻的选择,而此刻又预示着下一个时刻的帷幕如何展开,人总是有着决定权。

没有什么是应该如此的,万物终究都是其本来的面目。没有什么是能够真正拥有的,包括身体。没有什么是能够依附的,除了生命变化本身,因此依赖、安全感、占有……皆为幻象。

死亡永远是即将到来的日子。六十二岁的他,生命的下一课是拥抱死亡。如何死或何时死,都无足轻重,对于死亡的认知影响了每一时刻存活的方式,于是那些看似重要的、值得深深忧虑的事情,变得不值一提。他要研习如何在每一个现下里翩翩起舞,以他力所能及的尝试,于是亦能冷静地面对下一秒可能来袭的死亡。

他并不想像父亲一样。父亲住在老人院里,生活不能自理,记忆变得重要。Nelson有时深夜醒来,记忆在眼前闪回,越努力反而越发模糊,他于是放弃。

“我从未在回忆中得到什么快乐,”他说,“回忆并不能助我入睡,它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功效。”

没有什么是应该如此的,万物终究都是其本来的面目。没有什么是能够真正拥有的,包括身体。没有什么是能够依附的,除了生命变化本身,因此依赖、安全感、占有……皆为幻象。没有什么是重要的,除了此刻。

每一个时刻都太漂亮了,他只想好好跳起舞来。十多年前他曾出走远行一年,去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无果而归。如今他已渐渐准备好死去,生活坚实得可以承受住更大的波澜,他决意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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