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吴牧青:台北的白昼之夜,空间解严或再戒严?

10月2日的白昼之夜,万一竟成为北门广场最后一个喧嚣的文化活动,我们该为短暂开启占有马路的自由而乐,或是深沉为之默哀?

刊登于 2016-10-09

夜晚,属于所爱的。夜晚,当文字话语凋零之时,事物依然坚轫活著。当每个白天里有害的利弊得失分析都不见了,剩下的那些,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它们将会再次完好集结。

《小王子》作者Antoine Marie Jean-Baptiste Roger,摘自将于2017年3月首次举办白昼之夜的澳洲Ballarat,其公开征募表演者与计划网站,所引用作为精神指标的一段话。

台北北門。
台北北門。

今年旧历春节后的,大批从台北市城西穿越忠孝大桥入城的车阵,不再循著十米高的台一线陆桥快递直送台北车站门前。台北市柯文哲市府团队在旧历年后,拆除了这座历经34年,见证都会转型的斑驳古旧水泥引道;此举在政治宣示与文化治理具有两层意义──前者为台北市政府的“西区门户计划”政策开帆引信,后者则是柯文哲市长上任近两年来,与文化资产保存运动者遍地交火之下,唯一一块神主牌“台北古城北门”的重现天光。

10月1-2号,上周末在台北首度举办的“白昼之夜”(Nuit Blanche),在场址的选定上,即以北门作为空间中枢,往南串连重庆南路、台湾博物馆与二二八纪念公园,搭配总统府的夜间开放活动,往北则衔接北门捷运站、大稻埕永乐市场。从人潮动线引导方式来看,确实将原本被忠孝西路与中华路、延平北路庞大车流切割的北门古城门与北门捷运站,重新透过这次的一夜活动连接起。

白昼之夜活动地图。
白昼之夜活动地图。

若从熙来攘往穿越忠孝西路的人流视角,再望向这座地景政绩,白昼之夜显然达成了一定效果。然而,若进一步深究北门区域的文史背景、白昼之夜原初发起文化精神,以及空间解严试验的意义,这场盛会留下诸多待议的盲点,那些不能仅以艺术节庆评价的表象。或者,在文化预算向来赤贫的台湾,谈论更为表浅的“值不值得花这样的预算办活动?”,将会更偏离问题核心。

原址保留的北门,与异地拆建的三井

老台北人对于忠孝桥引道或许有更多的印象︰在1995年之前,入城方向的延平南路匝道与忠孝西路引道,曾以45度的剪刀般角度,将台北旧城北门,险恶而不尊重地包覆于外。蒋氏政权来台后,曾将古台北城仍遗留的东门、南门、小南门等,均改建为“北方宫殿样式”;仅余北门保留原始的闽南式建筑,历史意义弥足珍贵。

值得想想的是,倘若1978年动工的忠孝桥引道,以都市发展需求必要之名,移动改建了旧北门,如今北门还能有机会作为“西区门户计划”的核心地景吗?38年前原址保留北门的决定,恰好与当前市府涉及的诸多争议,形成尖锐对照:

柯文哲入主台北市府后,艺文界渐渐对其领军的市政团队失去信任──除了文化局长遴选争议外,更重要的,是在一年多来诸多文化资产审议案中,让文化局长“降格”为配角,任由开发派的副市长强势介入。北门东北方不到50公尺,日本时代古迹三井仓库的迁建或保留,即为其中一项重大争议。数个月前,台北市府即以“西区门户计划”的规划蓝本需求之名,强力主导做出“三井仓库留于原址将有碍于新路型的交通流量与安全”结论,现已搭起鹰架准备拆解东移到原址50公尺外。

1978年,在那个台北市政治戒严与毫无文化资产概念的年代,旧城北门虽然开始卑屈地活在忠孝桥引道阴影38年,却有幸躲过了文化资产最常见的劫数──离开原址而异地重组。作为对照,原位于大安国中旁的林安泰古厝,1978年则经过异地重组至滨江公园,后来已失去古迹的文资身份。1989年因北淡线旧铁停驶、改建捷运、原新北投车站拆除后再1元贱卖彰化“台湾民俗村”的新北投老火车站建体,支解流浪25年后,近一年来亦爆发要迎回原址或调整重建与否的纷争,殷鉴不远。

若这些案例仍无法让人学到教训,那么,如今仅仅为了西区门户计划的北门造景,就拆移三井仓库,对照林安泰古厝的华丽重建,也不过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覆辙。换个视角看,北门竟成为三井仓库的文化资产“人质”。

“白昼之夜”概念系谱的简化扭曲

台北首届的白昼之夜,官网首页则有著过度简化甚至误用的叙述︰

“Nuit Blanche白昼之夜,2002年创始于法国巴黎,在10月第一个周六夜晚举行。活动源起于巴黎市政府希望提供市民亲近当代艺术的构想,并借此让市民在同欢中对所生活的城市具有崭新与深度的认识。深具‘都市创新’”与‘“公共空间设计’”概念的‘“巴黎白夜Nuit Blanche’”,至今全球已经有120个城市加入。”

首先,白昼之夜的概念不是“巴黎授权特许式的独有文化”。如同最初在2002年受巴黎副市长邀请策划的策展人 Jean Blaise,他在尚未有 Nuit Blanche 前的1980至90年代,即已秉持“整夜免入场费的参与、城市巨大的各式表演场、创新古老市区成为新生的当代遗产”的理念,在赫尔辛基、巴塞隆纳、圣彼得堡、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城市,分别以“艺术夜”(Taiteiden yö)和“光祭”(Les Allumées)之名策办艺术节,将“城市夜生活”与“公共领域文化权”的概念,激荡回响在各语系的国家里。后来,才有21世纪初的“白昼之夜”。

所以,白昼之夜绝非是 法语系文化所独有或原创,更非2002年在巴黎才出现的狭窄想像,亦非法式情调的投射物,而是先行巡回操演于异质文化城市的实验成果。以加拿大两语系最大城多伦多与蒙特娄为例,后者为魁北克法语系,即非以白昼之夜之名(Montréal en Lumière/Montreal High Lights Festival)举办;相反地,英语系的多伦多,2006年首次举办则为昔日巴黎副市长 Christophe Girard 旅加协力而成,因此沿用 Nuit Blanche 之名。

从季节时日而言,白昼之夜也不该是一厢情愿“与巴黎一同全球连线不睡”的召告,无论是叫法语系“Nuit Blanche”或英语系“White Night”甚至其他名义但相同精神的彻夜城市文化节日,将因时制宜,它可以是在十月任何一个周末,也会在其他季节发生,北半球的蒙特娄和南半球的墨尔本就选择二月做为举办日,位于极圈的冰岛雷克雅维克,其白昼之夜则举办于其永昼之日6月24日,此日同时也是圣若翰洗者诞辰(Nativity of St. John the Baptist)。

城市公共空间的再定义

笔者曾于2007年秋天参访多伦多,除了见到该城原有的主流与独立文化展演的均衡发展与相持对峙,也对其运用非制式空间的灵活度印象深刻。在多伦多白昼之夜的那个通宵,更是对空间的弹性与多元渗透有极大的感受。

那次活动横跨 6 X 4= 24 个街区(blocks)的市中心,几乎是博物馆、画廊、酒吧、餐厅、银行、开放工作室、零售店与街头之间的交互上演。在那整夜穿梭的路线之后,所感受到的是“(理想上)公共空间的再定义”,甚至可以说是“私有资本化空间的暂时夺回”,

当然,关于“嘉年华式欢乐”或“一夜情般的公共”等批判不曾停过,但是最起码,城市版图被这样短暂的试验打开,至少让人理解:原来一个城市若对公众做出友善的大量开放,会是什么样的情境。这样情境的展示,其意义远大于看到任何单一精彩的作品演出或展示。

今年同步加入“首届与巴黎同步”诉求的台湾台北和日本京都,两者的共同缺点都有准备不足,和缺乏与原有都市空间融合的问题,这才恐怕是以文化外交和展会贸易所显露在城市文化造节运动上,最不堪一击的部份。于是回看10月2日,号称“与巴黎等全球城市连线不睡”的台北夜晚,动态表演时段几乎均等同原先市民习惯的7-10pm,12点之后,只剩主办单位与参展艺术家的“after-party”在夜晚还年轻的北门邮局里自得其乐。

空间解严,或是空间戒严?

若从“私有空间重新公共化”的角度观察,此次在台北白昼之夜,除了纳入原先于10月份主办“大稻埕国际艺术节”的思剧场,及两间老台北城的城隍庙挂名连动之外,几乎是零。

以“私有化公共空间其开放程度”作为评价白昼之夜(这种短时间高强度的文化活动)如此重要的原因,在于现代化都市的各种案例已被充份证实︰新颖的公共建设与公众空间,会透过重新赋予空间秩序与阶级化,渐次局限公共场域的使用者,不再是所有人可共享或可触及的。如同应为公共空间的传统骑楼,赶走了机车与单车停放,却放任店家将骑楼柱位转租给摊商抽佣;接受高容积奖励的豪华住宅与商办大楼,却普遍运用资本化的空间配置,再度让应释出的公共空间私有化;翻新的交通场站内,也可轻易以“使用者付费”的理由排除消费者以外的人,说服那些服膺消费者主义的多数市民。

同样的原理,我们毋须很好的想像力,也应能理解下述猜疑:未来两年台北旧城门透过“西区门户计划”创造出绿色草皮、五彩花卉、流水喷泉,形塑的都市翻新第一印象,其背后究竟是解放了市民使用权利,还是将只替两侧新建的观光饭店开路,或增添邮局后方都更计划的地皮价值?

10月2日的白昼之夜,万一竟成为北门广场最后一个喧嚣的文化活动,我们该为短暂开启占有马路的自由而乐,或是深沉为之默哀?

凋敝的街头公共精神

2005年,台北市政府文化局颁布《台北市街头艺人从事艺文活动许可办法》,从此之后,在台北的公共空间表演,自由演出者(busker)必须要到文化局考执照,并且要在许可范围才能取得特许演出权益。文化局甚至与百货商场联手,垄断对理当开放公众无偿使用的广场的管理权。

第一次举办的白昼之夜,显然忘记了街头精神,忘记了那些被限制的艺术工作者,原应拥有的文化权。主办单位为节目方便安排之需,只找来了少许按表操课的演出者,给予一次性的街头特许权。在日常规训的城市空间与白昼之夜临时机制的缝隙间,我们应该要从中看见更多被戒严的公共权力。

如果城市不曾健忘,以艺术为志的人能够不断反省,他们会记得城市的心跳和呼吸,不光是打喷嚏、流泪、大笑时记得那个瞬间;他们应记得上一次城市为何而笑,为何而怒,为何而泣。

2012年,离旧城北门不远处的台北车站大厅,上万名印尼移工进入席地而坐,庆祝穆斯林开斋节。交通部先行遣铁路局搭起“红龙”,禁制移工进入;大厅地板如西洋棋盘设计的广场,在净空后宛若空间戒严。一个月后,交通部还伙同文化部,委任台北艺术大学舞蹈学院执行“艺术席卷空间”──这个活动若是朝向公共场域边界开拓的艺术表演,那也罢;偏偏就其效果而言,却是拿舞者接受政治指令取代其自由创作的身体,继而作为清扫劳动低阶与异族的工具,甚是可憎。幸好经由新移民运动团体的声援,台北车站如今设立穆斯林祷告室,接纳移工的假日席地而坐的文化,反成台湾融入多文化的公共场域。

还好这城市仍有自发性的微笑︰10月份全月举办的大稻埕艺术节,策划风格别有创新;曾经多年于复兴南路自发串连店家举办“光祭”的忠泰基金会,及其投入中山创意基地与新富市场的改造动能──如果这城市还要有第二次、第三次白昼之夜,市政府可以好好请教他们,如何策划并连结民间能量。还有,那些被市长与市府权力层峰斥为“文化恐怖份子”的文化资产守护团体,如果夜晚气仍长,要让未来的白昼之夜,能有关于城市的记忆与历史责任,这些团体不应缺席。

请当局不要轻易挑战守护团体的能耐,也请执事者深思,在30年、50年、100年后城市的人们,如何看待你们今日的决策。

(吴牧青,文化评论与策展人,现为台湾视觉艺术协会常务理事)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