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

给Y的回信:保持愤怒地走下去

一个“正常的国家”,一定是很多人都活得像个“正常的人”,戳破了皇帝的新装后,不要止于愤怒。

小端

刊登于 2016-09-24

#编读手记

小端信箱007:尊严和精神追求

这一年多以来我在右倾的道路上不断狂奔,思想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关心,政治啊,经济啊,后来我觉得活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有关。眼界所到之处,便是个人的格局。我很庆幸自己可以有这样的转变,有机会撕开包裹着我的蒙昧的茧。

当这个小口子撕开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不少,一个小小的社群之间的分享就会让我看到另一片资源的沃土——有见地的记者和撰稿人、自由化思想的大V、有趣的公众号管理员……此时此刻我可能依然在坐井观天,但我是一只努力想跳到井沿上的青蛙,一只努力脱离低级趣味的青蛙。我这样的青蛙,亦可赛艇。

当一个渴望正常生活的、要脸的中国人努力地想要看清他所处的时代,他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和他自己时,是会充满无力感的。这个在国际上无礼的中国爸爸天天都在强奸自己的儿女,更可怕的是,有数量相当可观的儿女被操坏了脑子,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整日为爹爹脱罪,还说“你毕竟是他亲生的啊,怎么能忘本呢”。

可我的逻辑是,正因为我们有着这样的血缘关系,所以不能乱伦啊,全世界最不应该伤害我的国家理应是我的祖国。然而最爱的人伤我最深,我从没奢求过完美的生活,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我只希望能过上受宪法保护的日子,看著我生长的祖国蒸蒸日上,经济繁荣,文化昌明。

我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很年轻,可我觉得我根本看不到那天,因为我看不到政府在这个方向上做出的任何努力。中国有句古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不怕这里破败落后,任何的进步都需要时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不能接受的是,当中国已经成为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时,它的领导者依然不愿放开民智,依然把它的人民当猴耍,依然倒行逆施开历史倒车。

我以前也是个中共洗脑的半成品,不能算特别成功,但基本上还是有效的。在外交上,“看到祖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是真的放心了。我小时候特别不理解移民的人,很好奇他们怎么能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爱,我觉得我这辈子永远不会放弃我的中国国籍。可现在我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傻啊,我爱国,国说:“我不爱你。”

思前想后,为了保持自己的贞洁,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可能会考虑移民其他国家。我们都经常听到一句话:别的国家怎么可能对你一个外国人好。是啊,正由于此,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国家失望透顶了,怎么会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和熟悉的环境,去学习新的语言,艰难地试图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呢?那可是一个再也听不到乡音、无法感受故乡的四季,与之前几十年的人生彻底切割的地方。

人只能活一辈子,我的人生对我来说还是很珍贵的,我不想天天吃着地沟油,吸着雾霾,或是因为在网上批评政府而担心被带走;我想正常访问Google、Facebook、Twitter等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能访问的网站;我想看到不被广电总局插手的电影,看到动不动就被中国列为禁书的出版物。

在一个正常健全的国家里,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宪法都没有尊严的国家,公民怎么可能有尊严。多少人要的,其实只是那么一点尊严和精神追求。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读者

小端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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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Y的信:保持愤怒地走下去

好,见信如唔。

你字里行间有掩饰不住的愤怒。在这个国家,愤怒当然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傲慢的权力、缺失的权利、遮蔽的真相……甚至,在一个人们时常对周遭的不义和苦难麻木无视的社会,愤怒是可贵的少年气——你还有痛感,还未对现实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

我必须承认,你的信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大学宿舍里的自己——一个焦虑不安的年轻人,兴奋而又紧张地浏览“墙外”的资讯:境外媒体没有顾忌的报道,公民博客犀利大胆的揭露,还有那些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来的“禁片”和“禁书”。对于一个在中国大陆长大的、不安分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情境和经历是共通的——在某个时刻,“真相”如决堤般袭来,现实反倒显得不真切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再不能装睡了。

愤怒。原来一直以来被教导、被告知的那些说辞,那一套对于事情和历史的解释,很多都是bias、乃至骗人的;

愤怒。为什么身边的人——同学、朋友、老师、父母,还可以继续心安理得、日复一日的过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懂得。

这些本能的情绪,真实而粗糙。

可我不只想在这里跟你“惺惺相惜”,也不是作为一个长者跟你分享人生的经验,我想讲讲“睡醒”之后的事儿:一个焦虑而愤怒的年轻人,感到自己正被某种生活禁锢住,会想到反抗或推翻这种生活。然后呢?下一步是什么?

  • 保持愤怒,但不要止于愤怒。

愤怒让人保持敏锐,但也会吞噬人的判断力。最怕到头来,发现自己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叛逆”。政府,都是谎言;父母,总在说教;同学,皆被洗脑。你愤怒、不解,甚至还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然后呢?你反对他们所宣称的价值、对世界的解释,那你同意什么、相信什么?你相信的那些东西,是否自成体系、更具解释力?它们能否被清晰地表述?

人除了反对,总还要做自我建设,否则就只是所反对对象的反面而已,对吗?

  • 在时代的寒冬里,同类之间更要抱团取暖。

当你在内心搭建起价值座标、并能够清晰表达自己所相信的事情时,你就开始发射“信号”了。

我有朋友说,“人生不过是一场防守”,在这个时代,守住自己就已是不易。但我总在想,一个人孤军奋战太难了,很轻易自怨自艾或自我怀疑。还是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修筑起“小共同体”的护城河。

相信我,同类是有的。当你发出“信号”,如同黑夜里的一束光,山谷里的一声响,你们会从千人一面的世界里看到彼此、听到彼此、嗅到彼此,再连结起来,组队行走世界。

正如当我们一年前决定创办端传媒时,很多人是持怀疑态度的——在两岸三地逐渐被撕裂的公共空间里,构建起一套共同的价值底线、话语范式、情感心理,可能吗?在一个言论环境日趋逼仄的时代漩涡中,诚实、中立、专业地记录下漩涡的模样,现实吗?

一年了,我们走到了这里。许下的愿、吹过的牛,实现了多少,自有读者诸君来评判。但我们这一路遇到了无数同行的伙伴和朋友,收获了太多的鼓励和帮援。

  • 一个“正常的国家”,一定是很多人都活得像个“正常的人”。

你建立起了自我座标,寻找到了同类,接下去就迎面撞上这复杂的世界了,你打算如何来回应它?

你的确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你可以尝试去唤醒那些真正还处在睡梦中的人。你读的书、看的电影、关注的公号、喜欢的媒体,会不会告诉身边的人?听到糟糕的观点、带有偏见的描述,你会不会以自己的所知所学去理性回应?

表达、分享、传播,这些都是行动,都在为一个你想要的世界投票——尽管没有选票。

这个国家何时会变得“正常”?社会在变好吗?我不太确定。但我这两年常在想,一个“正常的国家”是由一个个“正常的人”组成的。我们在街上遇到、在网上看到的、我们身边的朋友乃至我们自己,符不符合我们对于一个好的社会中的人的想象?

一个好的社会中的人,他们如何谈论公共议题,参与公共行动?他们如何与他者交流、对话,对待与己不同的意见?他们如何理解和谈论“他者”和世界?他们如何处理跟父母、爱人、朋友之间的情感交互?他们有着怎样的的智性生活和精神向往?他们如何说话、做事、爱与被爱?

这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的事情。

共勉。

祝好,

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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