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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生命里孤身一人:格陵兰自杀之谜

跟随政府城市化政策,世代捕鱼的因纽特人被连根拔起,但“移植”工程引发的却是居高不下的青年自杀率。

端传媒记者 梁振岳

刊登于 2016-08-21

“这条电话热线是免费的。没有人是孑然一身,不要让黑暗的思绪将你与世隔绝。请致电我们。”

——在格陵兰首府努克(Nuuk),这种宣传防止自杀电话热线的标语随处可见。

据统计,格陵兰是全球自杀率最高的国家或自治政体。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整理相关数据显示,1970年代,格陵兰的自杀率显著攀升。1985年前后,死于自杀的格陵兰人比死于癌症的还要多。在1990年代的高峰期,格陵兰年均自杀率高达120(即平均每10万人有120人自杀死亡),约美国同期的9倍;时至今日,格陵兰的年均自杀率虽然稍稍回落,但仍然有约82.8(即平均在10万人当中有82.8人自杀死亡),约美国的6倍、丹麦的5倍。

在世界其他地区,自杀者往往是老年人,他们或因病厌世、或因无依无靠,选择自行结束生命。但在格陵兰,自杀者却以年轻人占绝大多数;据多项统计,当地的年轻男性自杀死者占所有自杀者中的逾一半,另外每四名年轻女性当中,就有一位承认曾经尝试自杀。

而这些人当中,大部份是因纽特人(Inuit)。因纽特人是美洲原住民,散居于北极圈地区,多以捕鱼为生。约在公元1300年,因纽特人从阿拉斯加向东迁徙,登陆格陵兰西部建立聚居点。时至今日,因纽特人占格陵兰总人口88%。

是什么原因令格陵兰的因纽特青年放弃漫长的将来,选择提前结束生命呢?数十年来,来自因纽特人族群的 Anda Poulsen 一直希望找出答案,防止不幸再次发生。

“被杀”的小镇

Anda Poulsen 1960年生于格陵兰小镇康盖克(Kangeq)。康盖克满载着因纽特人的历史,近千年来,因纽特渔猎人乘着传统小皮船(kayak),自这个格陵兰西南部峡湾的出海口出发,征服大海。康盖克的因纽特人经历过中世纪干旱、15世纪的小冰期,也迎接过来自斯堪的那维亚的传教士,一直坚守着渔村生活。

图为在捕鱼因纽特人(inuit)。
图为在捕鱼的因纽特人(inuit)。

这一切,一直维持到1970年代。

1933年,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仲裁挪威与丹麦就格陵兰的主权争议,并判定丹麦获得格陵兰的全部主权。二战过后,丹麦政府启动本土和格陵兰的联系,并决定开发格陵兰的渔业经济。丹麦人开始来到格陵兰,建筑起一些“大城镇”,引入工厂和贸易市场。这一切对康盖克的影响,在1970年代显现。拖网捕鱼船、马达驱动的小艇,以至捕渔牌照、渔制品工场等现代化的渔业元素,都对因纽特渔猎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带来了冲击。

原本散居于康盖克等小渔村的因纽特原住民,不得不前往邻近的大城镇寻找工作机会,或送小孩则前去接受教育。至1973年,仅剩约50人生活在康盖克,丹麦政府于是决定将康盖克自格陵兰的城镇名单上剔除,康盖克正式被“关闭”。也在当时,只有十来岁的 Poulsen 随着家人迁往邻近的大城市努克;1979年格陵兰开始实行地方自治,努克被选为首府。

告别了康盖克的橙黄色隔板小平房,Poulsen 一家搬进努克的公寓单位。那里有暖气和电力设备,走到街上是整齐的石板或沥青道路,丹麦官方形容那里是“现代格陵兰”、是进步和富裕的象征。

但 Poulsen 没有那种感觉:“我们只感到陌生和孤独。那些整齐的石板道路,没能带我们到哪里去,只将我们和大海分隔开,和过去数千年来我们赖以为生的海洋捕猎生活分隔开。”更糟糕的是,在当时的学校以至整个社会,总是宣扬着一种讯息:说丹麦语的人比说格陵兰土著方言的人强,丹麦的东西比格陵兰的东西好,城市孩子比乡村孩子优秀……

那是一种文化冲突,或者,应该用上更糟糕的形容词……城市人对来自乡村的人带有偏见,你总能从他们的目光和言谈之间感觉出来……他们歧视我们。

Anda Poulsen

面对变迁和歧视,Poulsen 只有两个选择:依然固我,当一个说着满口格陵兰土话的乡村小孩;或者改变自己,成为一个“丹麦城市孩子”。

Poulsen 这样回忆自己的变化:“我知道我必须抛弃那个昨日的自我、那个诞生于康盖克的自我,或至少,把‘那个我’埋藏在一个‘比较丹麦的外壳’下……就是这样,我生存过来了。”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有 Poulsen 的那种“本领”。

大批康盖克原住民迁居努克以后,很快出现了第一个自杀者——一个约20岁的大男孩, Poulsen 认识他的父母。随后不久,他认识的另一个家庭里,一个儿子自杀身亡;短短数年后,那个家庭的另一个儿子也作出同样的选择。

“从我14岁到完成中学的那数年之间,至少有10个来自康盖克的年轻男孩自杀身亡。”Anda Poulsen 说:“我们那一代年轻人当中,很少人生还。”

自杀像传染病般蔓延

人们说,打呵欠是会“传染”的,自杀也一样。心理学家称之为“传染效应”(contagion effect)或“自杀传播”(suicidal transmission)——在第一个自杀者出现后,与其关系亲密的家人或友人会有更强烈的倾向,将原来隐藏着的自杀念头付诸实行。

这种传播效应,在细小而且被孤立的、所有人几乎互相认识的社群当中,更加常见也更具威力。格陵兰 Paarisa 公共健康中心的总监 Bodil Karlshøj Poulsen 指出:“在格陵兰,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曾经认识至少一位自杀者”。另有研究则显示,格陵兰的自杀个案当中,有60%是在另一名自杀者死后的四个月以内发生。

早在1990年代,Anda Poulsen 就从事防止自杀的工作。

年轻的 Anda Poulsen 不只希望了解人们为何一个接一个地自杀,还想知道:为何没有人谈论这个问题?为何没有人做一些事情防止人们接连自杀?为何没有人去协助自杀死者的家属?

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格陵兰自杀率的学术研究。愿意聆听有自杀倾向的人倾诉的,只有教会里的神父,以及岛上寥寥可数的心理学专家。然而,一方面,在不少因纽特人原住民眼中,教会事实上是丹麦政府的分支,他们大多不愿意向神父倾诉;另一方面,这些神父和心理学专家都来自丹麦,根本无法与操着地道方言的原住民沟通。对于那些家中孩子自杀身亡的父母来说,事情本身是个禁忌,难以对任何人启齿。

格陵兰首都努克一个商场。
格陵兰首都努克一个商场。

时至今日,在格陵兰东部城镇 Tasiilaq ,年均自杀率高逾400(即平均每10万人当中有400人自杀死亡),但镇上依然没有一个常驻应诊的心理学专家。救助者只能通过视像会议,联络远在500英里以外、驻于努克的心理学专家。但对于真正有自杀倾向、甚至已徘徊于自杀边缘的人来说,这往往“比死更麻烦”。镇上的护士甚至家庭医生尽一切努力,尝试开解有自杀倾向的人,或是自杀者的家属和朋友,但这始终非他们的专业。

有见及此,Anda Poulsen 早在1990年代从事宣扬认识和防止自杀的工作。他组织支援小组,邀请自杀死者家属脱离自我封闭,与曾有相同经历的人士互相倾谈,借此解开心结。参与这些聚会的,包括 Atsa Schmidt。

1979年,Atsa Schmidt 的儿子自杀了,死时只有21岁。过后长达十年里,Atsa Schmidt 只会跟亲密的亲人谈论儿子的死,直到1989年春天 Anda Poulsen 找上她。

“他告诉我,他们正筹备一个自杀者父母的支援小组,希望我能去参加第一次聚会。”Atsa Schmidt 说:“我说我做不到,那太沉重了。”但在 Anda Poulsen 三番四次的鼓励下,她最终还是出席了聚会,跟一些有着同样悲痛经历的父母亲倾谈、分享,并发现这是十年以来,首次得到一些舒解。

其后,Anda Poulsen 还建立起格陵兰首个防止自杀的电话热线服务。初时,他曾经担心因经费紧绌而无法聘请专家,最终或会影响成效;但他发现原来早已拥有最宝贵的资源——包括 Atsa Schmidt 在内的一班中年妇女。这些负责接听热线的妇女都没有受过教育,更遑论社工、情绪治疗等专业资格,但没有人比她们更体贴、更善于聆听。

过去近二十年以来,我一直将电话放到枕边。热线电话的铃声常常在半夜响起,我就会醒过来,跟电话另一端、有自杀倾向的那个人聊天……或者,我为他们带来了一点点的爱。

Atsa Schmidt

Atsa Schmidt 还记得当初编配热线工作时,她毅然在“夜班”一栏写上了名字。那是最繁忙的时段,大多救助者都在夜半无人时最需要寻求协助。“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有自杀倾向的人)打电话来时,我该怎样应付。”Atsa Schmidt 忆述:“我接到电话,总会先旨声明,我不是专家,我无法给予任何治疗或药物建议,但我也会说,我能对他们的感受有所共鸣,我向他们保证,我会在电话的这一端一直聆听。”

如是数十年,Atsa Schmidt 已习惯将电话、手机放在枕边,每当铃声在夜半响起时,便开始与匿名的救助者聊天,至今计有数千人。Atsa Schmidt 指,由于救助者都不表露身份,她不会认得出他们,但时至今天,还不时会有陌生人知道她参与这项工作后,向她致谢。Atsa Schmidt 猜想,自己给这些救助者带来了一点点的爱,而欠缺爱和支持正是导致他们倾向自寻短见的主要原因。

解决问题,可能要花上二十年

事实上,Atsa Schmidt 的观点与专家研究所得相似。格陵兰社会学家 Steven Arnfjord 解释,随着康盖克这一类小渔村在1970年代被“连根拔起”,来自当地的原住民家庭当中,家人离散、父母酌酒而导致的家庭暴力等事件急剧增加,那一代孩子因无法得到适当的爱和支持,之后面对爱情、亲情问题等烦恼时,也较一般人承受着更大的冲击力,感到难以应付,甚至因此自寻短见。

“急速的现代化和城市化,带来了许多负面效应。至今,我们还在处理着1970、1980年代政策的后遗症。”Steven Arnfjord 说。

从更宏观的角度切入,因纽特人的自杀问题,还源于其文化、身份认同的失落。那一代成长于1970、1980年代的因纽特人中,尤其是年轻男性,大多自觉与上一代切割,没有了祖父、父亲辈作为渔猎人的那份骄傲,另一方面又难以融入来自丹麦的身份认同和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他们无从理解,作为“现代因纽特男人”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2016年1月,因为当地一宗15岁男孩自杀事件,努克的地区政府派遣 Kristian Rosing 首次来到 Tasiilaq,为男孩就读学校的其余60多位学生统筹教学活动,让他们认识和防止自杀。Kristian Rosing 坦言,尽管已从事防止自杀工作多年,但其实自己是接受商业管理和行政训练出身,根本没有相关专业资格,这是他首次接触刚刚有朋友、同学自杀的学童。

抱着战战兢兢的心情,Kristian Rosing 引导学生讨论自杀这个课题。他要求学生进行分组讨论,尝试写出自杀者自寻短见的原因。有学生认为是“孤独”,也有些认为是“缺乏爱”。Kristian Rosing 又指导学生进行角色扮演,有学生充当想要自杀的人,另外有学生则负责劝导、开解他。

并非每个学生都能接受这套教学活动。Kristian Rosing 指,有女生在观看关于防止自杀影片的中途离座,想要逃离教室,也有男生不发一言,坐到教室最后的角落,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经过首天的教学,十几个孩子第二天没有回校上课。

但总算有大部份学生听完了 Kristian Rosing 带来的讯息。那是关于生存,而非死亡的讯息;Kristian Rosing 对学生谈及,在小镇生活能有多孤独、有多困难,并鼓励学生们跟别人诉说自己好与坏的感受。教学活动就这样结束,所有学生都获得了一份 “防止自杀生命课程”的参与证书,但没有人知道活动的真正成效,甚至 Kristian Rosing 自己也预计,不幸的事还是会再发生。

教学活动进行得尚算顺利吧,至少没有很糟糕……我不认为自己能防止下一个孩子自杀。我知道,那种事情还是会再发生。

Kristian Rosing

Kristian Rosing 指,Tasiilaq 高企的自杀率,背后有着成人酌酒、失业、贫困以至儿童被疏忽等根源问题,要解决就需要大量资源和人力。他认为,最起码在 Tasiilaq 需要有全职的心理学专家、受过相关指导的教师、更多社工,以至更完善的就业系统,让青年得到更好的工作机会。Kristian Rosing 估计,即使现在就尽全力处理这一切,解决问题最少还需要20年。

“我想,对这一代孩子来说,未来会愈来愈好。”Anda Poulsen 有着这样的憧憬。

图为格陵兰伊卢利萨特集, inuit 人居住的房屋。
图为格陵兰伊卢利萨特集, 因纽特人居住的房屋。

现在,每逢夏日,Anda Poulsen 会带着孩子回到康盖克,让他们在殖民时期建起、现已徐徐破落的渔乡小房子之间玩耍、到海边钓鱼。

二十多年来不断督促自己变得“更丹麦一点”之后,Anda Poulsen 终于找到一个重拾因纽特人身份、追回昔日自我的方法——他有时会独自走到康盖克的山岗上,拿着因纽特人传统小鼓,闭起眼睛击鼓、跳舞、哼唱着因纽特人传统歌谣,心中默想着:未来会愈来愈好。

0.3 / 100,000
据一项丹麦研究显示,在1900至1930年间,格陵兰的年均自杀率只有0.3(即平均在10万人当中有0.3人自杀死亡)。专研北极圈地区自杀趋势的加拿大学者Jack Hicks 亦曾统计,在1960年代末之前,格陵兰有多个年份没有录得自杀个案,但踏入1970年代,当地的自杀率则急剧攀升。

声音

孤独。在太长的时间里孤身一人,在整个生命里孤身一人。

格陵兰Tasiilaq 的学生参与“防止自杀生命课程”时,尝试写出自杀者自寻短见的原因

格陵兰

“格陵兰”(Greenland)的意思为“绿色土地”,是丹麦王国的海外自治领地,在2008年的公投后决定逐渐走向独立之途,并在2009年正式改制,成为一个内政独立但外交、国防与财政相关事务仍委由丹麦代管的过渡政体。格陵兰全境大部分处在北极圈内,面积2,166,086平方公里,大约81%都被冰雪覆盖,气候寒冷。隔海峡与冰岛和加拿大两国相望。 (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因纽特人

美洲原住民之一,分布于北极圈周围,包括加拿大魁北克、西北地区、育空地区等地,说因纽特语。因纽特人属于爱斯基摩人的一支,不过有人认为爱斯基摩人是当地其他印第安人部落对他们的称呼,意思是“吃生肉的人”,带有贬义。因此他们自称为因纽特人,意思为“人”,故外界也逐渐改口作此称呼,尊重其文化精神。格陵兰因纽特人是丹麦公民,但不属于欧盟。(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来源:NPRSlate半岛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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