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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镜头里,看到了怎样的一位谢淑薇?——专访《冠军之旅》导演钟权

她不断武装自己,也不断重复那些循环面对问题,她既渴望幸福但又惧怕幸福。但她的本质,不过就是个善良的人。

端传媒记者 陈虹瑾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8-18

编按:里约奥运已经接近尾声,但台湾女网选手谢淑薇弃赛事件依然余波荡漾。就在此时此刻,台湾导演钟权将他所拍摄的纪录片《冠军之旅》剪了一个精简版公开上网。《冠军之旅》纪录了2013年夏天,谢淑薇和中国选手彭帅联手拿下温布顿双打冠军的前前后后。

此时回忆起当时跟拍谢淑薇的1000多个小时,钟权回忆起过往。他说就在谢淑薇决定退出奥运赛事并且宣布不再代表台湾出赛的时刻,回顾这个故事,反而成为一个适当的补充。

钟权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冠军之旅》与另一部片《赛末点》的主角都是谢淑薇。《赛末点》尚未公开上映。《冠军之旅》则拍摄谢淑薇后续期程长达两年,从英国温布顿出发,足迹踏遍纽约、北京、东京、伊斯坦堡(港中译作伊斯坦布尔)、杭州、墨尔本、云南、香港、新加坡,累计拍摄时数超过1000小时。镜头里与镜头外,钟权对谢淑薇皆有第一手观察。

《冠军之旅》拍摄谢淑薇长达两年。
《冠军之旅》拍摄谢淑薇长达两年。

以下为专访纪要: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冠军之旅》的拍摄是怎么开始的?

钟权:2013年5月,我刚结束作品《正面迎击》在华山光点的放映,略带疲态的我到了一处户外的咖啡厅,这天我与谢淑薇见面,那时的她正值网球生涯的高峰阶段,单打也冲上新高。

她告诉我有个想法,她感觉职业生涯在倒数,希望给自己留下一些画面留念。随后,她跟我说了一个数字:“够吗?还是要更多?”

然而突如其来的问答,让我顿时无语。我愣了一下,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她率性地告诉我,自己目前想拿出一些奖金,给自己拍点东西留念,多少够?我才回神过来,原来是她要出钱让我拍摄她。那时的我很错愕,我告诉她,你的故事不应该由你自掏腰包,你的成绩可能是台湾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后的顶峰,没有理由让你自己做这件事,完全应该让社会与政府支持。

她率性地回答:没关系,钱不重要,留着也是给家人让他们拿去花,我自己够用就好。

我说:“这样,去英国拍摄我当然很乐意,至于费用还不到那个阶段,差旅吃住由你们协助就好。”

就这样,2013年的6月,我踏上了这趟“冠军之旅”,一个月的英伦之旅,看着她与大陆选手彭帅如神助的晋级,其实她的状况并不好,却在一个月后,亲眼在温布顿的中央球场,见证了这位台湾首位的大满贯选手诞生,隔日,英国选手Andy Murray也拿到77年来和公开赛年代第一位夺得温布顿冠军的英国本土球手,后来我还被冠上了“吉祥物”的称号。

端:众所皆知,谢淑薇的个性很“强烈”,您在片中也不避讳呈现这一点。例如她和爸爸为了经纪人争执的那一段,为的是什么?

钟权:她除了奖金收入照顾家人,也必须在网球运动上拉拔弟妹,有时会辗转参加一些小比赛,会和大会交换外卡给弟妹,让他们有机会能参加比赛获得职业积分。然而对这些地方型小比赛而言,请到像是谢淑薇这样的大满贯级别选手到来,几乎就是宣传以及票房的指标,所以这些可以说是一种交换。片中主办方因为将谢淑薇当作赛事的宣传重点,会希望她做许多比赛之外的事情,应酬、公关、签名等等,但是对于她而言,为了父亲提出让弟妹拿外卡的要求已经百般无奈,因为这只是让自己休息时间更少,以及要担负小比赛球场环境参差不齐更容易受伤的风险,这些成了恶性循环。

谢淑薇不是一个能被控制的人,对人也很难信任;从小独自流浪奔走世界,她当然懂得人情世故,但幼小成长的特殊造就她的极端性格。也许谢淑薇对于网球,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纯粹与快乐。

她常说要不是为了家人,自己早就不想打了.然而她的多疑个性确实只有他父亲能理解,当然在处理经纪相关工作也就更不容易找到适当的人协助。

她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会带着她在许多球场,打很多业余比赛来赚取生活费。她也说自己天生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力,与对手相互对抽发球几次后就能立刻感觉出破绽与弱点,这个独特的天赋让她征战球场无往不利。一直以来,她不爱练体能,也不想把自己练成“金刚芭比”,但自己这份天赋,确实让她走上了很高的舞台。

然而,她无奈地说,这个能力最近两年消失了。现在她在球埸上,都是靠经验与意志力来撑,还有就是家人。

她一直在找寻坚持下去的力量,有时会靠失去、痛或是恨用来激励自己,也许她早已对一切麻木。她说曾经有那么一年在澳网,此时落一盘已经毫无退路,她在后场拿起大毛巾擦去45度高温下的汗水,她看着观众台上从小到大的世仇选手一家人,正谈笑风生的离去,她说那一刻,她转过身来怒火中烧,那一埸比赛最终她逆转获胜。

谢淑薇的成长,导致她在所有需要沟通的时刻,面对朋友、弟妹,使用相同的解决之道;“她不断武装自己,也不断重复那些循环面对问题,她既渴望幸福但又惧怕幸福”,“但她的本质,不过就是个善良的人。”

谢淑薇与搭档彭帅。
谢淑薇与搭档彭帅。

端:《冠军之旅》刚好纪录了她和中国大陆的彭帅搭档的阶段,“海峡组合”这个主题是不是也有些政治效应?

钟权:过去在北京电影学院求学,让我深刻体验在外的自我认同,也因此让我投入两岸题材的创作,几部作品后我决定停下这类议题,甚至刻意避免,然而《冠军之旅》的独一无二“海峡组合”又再次让我面对这部分。

2013获得温网大满贯后我返回北京,有位台商朋友来电,电话那头他告诉我有陆方的单位透过他来询问。认为这个“海峡组合”获得大满贯很有意义,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台商友人答:“对方说一切好谈。”

我意识到这个故事的特殊意义与“价值”,但我知道一切的初衷建立在我与选手之间的友谊,在深思过后,我决定婉拒他们的好意。

之后还有一次试片《冠军之旅》,碰到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对我说:“你这短片大陆不能放啊,你那里面还有国旗,马英九还说在总统府与我‘国’第一位获得网球大满贯的选手,记得这段要剪掉……”他还说,这故事很棒,海峡两岸拿大满贯,太“政治正确”了,但这很难做,应该没人敢碰,尤其这个时局。

我无奈的说:短片是与选手之间的纪念,应该不会发行,最多参加一些影展。

端:说到中国,片中其实有触碰到大陆方面来挖角甚至移籍的部分,谢也有她的回应。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你们有更深入的谈过这个议题吗?

钟权:其实职业运动转籍在欧美是很常见的。以谢淑薇的职业成绩而言,一直以来都有国外的人接触,包含新加坡,或是欧洲一些小国家,我所知道大部分还是回归到家庭,谢家会希望全家人都能受到照顾,而国外通常只会希望签下谢淑薇,而这变成两难,倘若自己转籍,谢家势必在台湾会备受争议,赞助也会失去,民粹舆论的挞伐势不可免,这会连带影响谢家弟妹的发展。

但问题台湾的网球市埸太小,这就成为一个令人无奈的循环。然而一家全是由谢淑薇担负的状态,弟妹也感觉生活在她的阴影光环底下,亲人对她是又敬又怕,她一直在苦撑到弟妹慢慢能自己站稳后,也许她会选择走自己的路。

这归根究柢要回到两岸关系,台湾民众不认同那个所谓的“祖国”,但又接受其他人拥有双重国籍,但又不让选手任意的转换国籍,这里充满了吊诡的价值,太多伪善之人,当大家说体育圈都是既得利益者,难道其他圈没有吗?然而谢淑薇认同哪里,又关别人什么事,到底相忍“为什么国”?

在我看讨论似是而非的所谓“体坛真相”,终究还是利益的交换罢了。若哪一天台湾不再害怕身份,每个人能任意地选择留下或是离去,她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认同,如蔡总统胜选宣言:“我会努力,让我的国民,没有一个人必须为他们的认同道歉。”说得很漂亮,那么是否可以从现在开始,努力的让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认同,无论性别认同,甚至是国家认同呢?

《冠军之旅》导演钟权。
《冠军之旅》导演钟权。

端:总结一下你认识的谢淑薇?

钟权:我所认识的谢淑薇很率真,其实从来不会有任何占别人便宜的想法。从小的流浪,让她一切都靠自己,但年幼时的成长伴随褒贬不一的训练教育,她的成长,原生家庭,是有缺憾的,也让她成为一个特殊性格的人。就像拍片子,她会直率地问我:多少钱够?她与朋友或是与家人,用金钱来处理关系,成为她的一个习惯,但并不是每一个人的追求都是利益。

我很难准确形容她,毕竟可能并不客观,但我能够说,她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我记得一个幽静的下午,我与谢淑薇在选手餐厅用餐,那天上午她的单打输球,我问她难不难过?她翻了白眼看我说:有什么好难过的,比赛天天都有,输赢早己无感。

我那时才知道,网球对她而言更多的是工作、是责任、是生活,输赢成败反而是其次。谢淑薇对我说过,比赛输了,明天、下周就继续会有,不像你们,一个作品推出,成败一瞬间,而且更多时候,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她还反过来安慰着我那时因为影展未能入围的失落,我还记得那个下午,顿时之间,我放下了许多。

至今我依然感激谢淑薇,因为她,我走遍四大公开赛、年终赛等等,许多体育线记者或是职业选手都没完成的体验,倒是由我这个网球门外汉经历了。甚至是带了她超过20年的父亲教练都未能亲眼见证的大满贯时刻。

她不是普通人,神来之笔的思维,会突如而来的要求别人纪录她,也许阴错阳差留下了这大满贯的故事,是幸运是巧合,但最重要的,这是她的选择。

拍摄结束乃至后期制作,我和剪接师反覆讨论:她的故事能带给人什么?热血?努力向上?坚持的精神?励志正能量?但是锦上添花的报导已经太多太多,我发现这些都很薄弱,直到我放下拍摄,最终我才真正的理解,纪录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创作,更多的是一个陪伴。谢淑薇需要的是“一个能与她对话的人”,真正愿意聆听,且愿意接纳她的想法,进一步正视她的心灵需求,不是把她当网球选手,而是真正的当一个人来看待。也许这个作品真正的意义在这。

端:你怎么观察谢淑薇和家人的关系,特别是她的父亲?

钟权:我与谢父接触的并不多,但可以观察到谢父生活很简单也朴实,接触过程中,总是重复穿着几件运动衣,但也许他一辈子心力都放在子女身上,一个人会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又调教出了世界第一,谢父确实很自豪自己的教学,甚至还自许要让最小的儿子练棒球送到大联盟去。

谢淑薇会干涉与父亲接触的外人,相对地父亲也会干涉她的情感,很难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父女有时更像情人。家人是谢淑薇的一切,她在家中角色某种程度也是姐代母职,一家大小包含弟妹的感情状态都会关心。私下与谢淑薇相处,她谈的都是家人的保险、房子、存款等,几乎没有太多她自己,她常动不动就说反正死了钱就留给他们的话之类。她可以前5分钟依偎在父亲身旁一起玩iPad的游戏,一转眼就立刻翻脸要求父亲改机票离开。

她的原生家庭,包含母亲,都让她留下了许多成长印记,她对于父亲又爱又恨,她还是会自责离家3年的日子,那年当自己回到家中看到父亲头发全白,那一刻她很心疼,更知道自己必须振作。

谢淑薇谈到教练父亲时,虽然接触过许多世界级教练,但还是佩服父亲的独创教法,确实很特别。

谢淑薇在里约奥运开始前,在记者会上宣布不参加本次奥运。
谢淑薇与搭档彭帅。

端:谢淑薇弃奥运,外界批评声浪不少,你怎么看这些批评声音?

钟权:我举一个说法为例:一位当红的金牌举重教练,在夺金后形容自己带的选手“不会只想到自己”。这话当然是对的,但举重并非职业化运动,它唯一能够展现荣誉的就是现在的奥林匹克国际比赛的平台,然而这对于求金若渴的台湾,用高额奖金奖励夺牌,以此与选手及教练成为命运共同体,就更能理解。

再倘若这位教练的言语是指向谢淑薇,那其实不尽公平。网球运动是一个职业化的赛事,选手依靠有积分奖金的赛制在世界各地征战,这才是她们真正的舞台,他们世界征战,甚至为了更好的环境,让自己的成绩与天赋更大的发挥,特别是在如此短暂的运动生命里,选手只想到自己,有问题吗?或者说,该成为一个问题吗?

看到谢淑薇像是飞蛾扑火般的独自对抗体制,朋友私下问我她到底怎么了?我只回答:“不意外。但我其实是真心为她高兴也骄傲。”

纳粹德国、冷战时期的美国、苏联还有当今的北韩都会把体育竞赛当成是政治国力的延续,把击败对手当作再次征服,把金牌变作国家春药、威而钢(大陆译作万艾可、伟哥),台湾好像在做同样的事。

我会把主流体坛和国家的关系想像成电影《骇客任务》(香港译作《22世纪杀人网络》;大陆译作《黑客帝国》)造物主设计的“完美世界锡安”,谢淑薇则是这个庞大的System的某个Bug,她不遵循这个所谓的System,更试图打破所谓的这个伪善的体制,有人说这是不合群、自私、只想到自己。但我要再问一次:只想自己,是错的吗?

端:那你自己对她弃赛奥运的看法呢?

钟权:那个下午,我人在不用翻墙的英国剑桥,细雨纷飞,我与友人走在绿草地上,FB突然台北记者朋友传来讯息,我才发现谢淑薇在台开记者会控诉,那时的她几度哽咽。

我回想3年前的温布顿与她相处的时刻。我所知道的谢淑薇,在我纪录与相处的过程中,她从未因为比赛输赢或是家人相处流过泪水。这问题我其实问过她,她回答:“打针可能还比较想哭吧。”

看到新闻中她的泪水,其实我嘴角略微扬起,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我知道,我认识的她会掉下泪时,那代表她真的己经决定放下了。

从《冠军之旅》到《赛末点》,对于我而言,其实是未完成的作品,因为我知道她的故事,我依然很难进入他的世界,这两年多的纪录更多是陪伴,唯一留下的倒不是作品,只希望能起到某种思考,无论对她、对我自己或是看到她的故事的每一个人,终究我们都需要学会看见自己。

也许她需要一个力量,一份情感,与她建构一个新的家庭,取代过往与弥补过去的成长记忆。希望这在不久的将来,她能找到,并且真正的快乐起来。

《心经》结尾有一句话:“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这句话梵文语音写做“Gate Gate Paragate Parasamgate Bodhi Svaha”。“Gate Gate”可以译为“去吧,去吧”;“Paragate”译为“一起去吧”;“Parasamgate”是“一起抵达彼岸”;“Bodhi Svaha”意思是“找到真正的大智慧觉悟吧”。

我要说的是:放下吧,走你要走的路吧。

2016年7月,我回到英国,应SOAS学院邀请我再次前来放映纪录片作品,事隔3年,我早已停下纪录谢淑薇,然而这时正值温网赛季,我也首次将她的纪录长片《赛末点》呈现,然而隔天,3年前夺大满贯的英国选手Andy Murray再次举起奖杯,那是很戏剧性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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