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

喧哗的时光过去了,三个深圳主义者的失散

从北面农村走出的3个零背景青年,90年代末聚头深圳,竭力抓住自己、城市、乃至国家的命运,20年后,3个中年人,在商在政在狱,深圳梦还在吗?

端传媒记者 江雁南、张洁平 发自深圳、香港

刊登于 2016-07-29

在深圳转眼居住20年的「老亨」和「金心异」,笑谈自己已经步入了「老年危机」。
在深圳转眼居住20年的「老亨」和「金心异」,笑谈自己已经步入了「老年危机」。

“年轻的时候我们相信,深圳是撬动中国的支点。”说这话的时候,黄东和把头别向一边,没有笑。他年近五十,身形已微微走样,眼里还有光。

他所说“年轻的时候”,是歌手艾敬唱着《我的1997》红遍中国大江南北的时候:“香港/ 香港/ 怎么那么香……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 给我盖上大红章”;是年轻人还不想去北方当官、而要去南方闯荡,向自由世界再近一点点的时候;是互联网刚刚兴起,还被翻译作“因特网”,买服务器建个BBS(电子布告栏系统,网络论坛前身)就可以天地任我行的时候;也是深圳的黄金年代。

正是1997年,他初到深圳,以“老亨”的网名行走江湖,和另外两个在BBS上不打不相识的朋友“金心异”、“我为伊狂”,成了好朋友。

他们三人分别来自湖南、河南和湖北的小城,都是“农民的儿子”,不靠任何关系来到深圳闯荡,像关心自己一样关心这座城市的命运。 2000年初,他们在网络上探讨深圳问题、激扬文字、举办论坛、开智库、出版民间城市蓝皮书,一度成为深圳民间社会的代言人,被称为“深圳三剑客”。

对这身份,他们有一个更严肃的定义:“坚定的深圳主义者”。

老亨说,希望“中国的问题可以用深圳的方法解决,而不是北京的方法”,深圳方法是什么? “以市场为本,以人为本。”金心异说得更直接:“概括来说,当时希望深​​圳可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带动中国完成社会经济转型,同时深圳自身成为一个伟大的城市。”

掀起最大舆论热潮的是“我为伊狂”。 2002年他在网络发表万字长文《深圳,你被谁抛弃? 》,历数其时“深圳模式”所面临的种种危机:受香港经济低谷影响,政策上被中央边缘化,缺乏新发展动力,城市定位迷茫。文章引起民间热议的同时,也引起地方政府的注意。 2003年,时任深圳市市长的于幼军约见了这位自称对深圳“爱之深、责之切”的网友,听取意见,一时传为佳话。当时,他只是证券公司的一个普通白领,真名叫呙中校。

2003年之后,深圳,以及与它相邻的香港,都经历了种种变化。 “深圳主义者”们的理想并没有实现:深圳模式没有成为中国模式的主流。三个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老亨辞去了公务员的职务,主力经商。金心异从媒体人转型成国企老总、政协委员。呙中校因为这篇网络红文,从证券公司进入传媒行业,并到了言论自由的香港,却遭遇了最意外的地雷:因为参与编辑在香港合法出版发行的政论杂志,他被深圳法院判处非法经营罪成,入狱2年零3个月……

今年5月,在《深圳,你被谁抛弃? 》发表13年之后,老亨拾笔,仿照十多年前“我为伊狂”的口吻,写下又一篇万字长文《深圳+香港,失去想象力了吗? 》。在文末,他写道:“谨以此文献给10年前意气风发地赴港、1年前铩羽而归不得施展的那位老朋友!”

时过境迁,深圳人已经看不懂香港的时局漩涡,香港人也一如往昔地并不关心这个一心要向自己靠近的邻居城市。在深圳讨论向西,还是向东发展时,​​“深圳三剑客”坚定认为,向南,和香港结合在一起,才是深圳发展的应有方向。

南下深圳 三剑客相遇因特虎

“你看过贾平凹的《废都》吗?在最后一个场景,男主人公庄之蝶到火车站买了张去深圳的火车票,把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金心异讲到这个桥段的时候眼神发亮,男主人公不顾一切去深圳的样子,也是他的写照。

金心异,“我们像一叶扁舟,起起伏伏,也不知道划去哪里。”
金心异,“我们像一叶扁舟,起起伏伏,也不知道划去哪里。”

他真名叫张红桥,1969年生人。 24岁那年,他辞职离开老家河南周口的一份党报,南下广东。 “我走的时候,总编叫我别走,他说10年后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我回答他,这算什么令人兴奋的目标?”

像庄之蝶一样,他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来到深圳。这是中国的四个经济特区之一,邓小平1992年在这里宣示要继续“改革开放”,对从内陆城市迁徙而来的年轻移民来说,所有的感受汇成一句话:“深圳太自由了!”

1997年,金心异进入万科公司旗下的《万科周刊》工作,他记得深圳人“沿街欢送解放军进香港”的历史画面,也沉浸过中国最大的民营房地产企业内部的开放氛围。他也去过北京,但最终留在深圳,“北京是帝都,深宫大院,全都是皇民,我非常不喜欢那种非常保守的东西。”

他一边辗转几份工作,一边以深圳为样本,持续研究经济议题:观察市场经济制度、现代公司结构、金融创新如何套用在刚刚起步的深圳,并开始在网络论坛上发文,与人热络讨论。

当时,他常发表文章的网络论坛叫“因特虎”,创办人正是老亨,他最大的论战对手,正是呙中校。

老亨比金心异年长两岁,气质沉稳。他从政治气氛浓厚的环境中走来:1986年成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第一届本科生。这家中国共青团中央直属的院校是为了培养未来的执政人才设立的,第一任校长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一年后,胡耀邦政治生涯结束;三年后,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代结束。

老亨,“我们都不靠任何关系,靠自己的能力来到深圳。在那个年代,深圳有这样的机会。”
老亨,“我们都不靠任何关系,靠自己的能力来到深圳。在那个年代,深圳有这样的机会。”

“我毕业的时候想好了,要走一条去政治化的路。”不过当他毕业、工作、又读硕士、硕士再毕业时,老亨还是选择进入体制: 1997年,他以公务员考试第一名的成绩来到深圳,在福田区负责宣传工作。 “其实那个位置是为另一个人量身定做的,所有的录取条件都符合那个人,但我考了第一。”老亨回忆往事时笑得开怀:“我们都不靠任何关系,靠自己的能力来到深圳。在那个年代,深圳有这样的机会。”

初到深圳,和所有刚来的年轻人一样,老亨迫切地想知道深圳的一切。自己做宣传工作,有便利接触各种文献资料,但他不满足于此,他想拓展更大的讨论交流空间。

这是互联网初露萌芽的年代。老亨在厦门租了个服务器,花了两万元──这相当于他一整年的薪水,建起了自己的第一个BBS“因特虎”。这个名字来源于“Internet+Yahoo”,“最火的两个词叠加在一起”,他说。作为版主的他使用英文名Henry,“老亨”的江湖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因特虎2001年正式上线,收录了5000多篇关于深圳的讨论文章,也很快吸引了更多新加入的年轻知识分子。

这时,中国刚刚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走向全面市场化发展道路。深圳不再是少数几个有经济特权的城市,用金心异的话说就是:“改革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现在全国都可以搞市场经济了。”

失去了政策特权,深圳该往何处去的大讨论,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炉。

积极乐观论调的代表是金心异,他写了《深圳,你是离开还是到来? 》,认为深圳的发展并不完全靠特权政策,自由和开放的氛围会令人才和资金继续被吸引到这里,深圳模式依然是中国的出路。

而悲观论调的代表,则来自“我为伊狂”那篇著名的网络红文《深圳,你被谁抛弃? 》。

1975年出生的呙中校1999年来到深圳。他从武汉大学企业管理专业毕业,做过财经网站的编辑,但因为赶上互联网泡沫,一年内换过四份工作。他身材瘦小,模样朴实,说话有湖北口音,思辨起来非常缜密。

呙中校与金心异就这样在BBS上不打不相识,并与摆起擂台的老亨,成了当时深圳的网络红人。 2003年,在网友们的张罗下,三人在华强北的一家餐厅首次见面,并被唤作“深圳三剑客”。

咼中校。
咼中校。

网络议政,直到2009年“公民社会”不许提

快意论战之后,三人决定,合伙成立公司“因特虎”,在网络论坛之外,开发线下论坛、出版、智库,凝聚起民间奔涌的智慧。

2003年7月1日,香港爆发令北京震惊的50万人大游行。 7月底,国务院调研小组来到深圳考察,在香港变局的背景下,“当时最甚嚣尘上的讨论是,深圳会不会成为直辖市”,老金回忆道。国务院调研小组专门邀请了呙中校和金心异参与座谈会,这也成了当年中国互联网议政的典型事件。

在这些火热的新闻头条事件吹鼓下,因特虎会员不断增加,老亨回忆,最高峰时达到1万人,最火的板块就是“深圳议会”和“第三只眼看深圳”。他们做主题论坛,每月一次,往往能吸引不少媒体的报道。老亨统计过,这些年间,《南方都市报》报道的关于因特虎内容总计有300多篇报道。他们还搞足球队、一起旅行、一起沐足……老亨笑着说:“好多人在这里练就一副口才,每个人都口若悬河。”

一次因特虎论坛请来的讲者是经济学家丁力,他发表了不看好深圳发展的主题后,会后被因特虎的会友围堵住,争论了一个多小时。

在那个“公民社会”成为热词的时代,“深圳三剑客”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邀约讨论,包括各级地方政府,驻深圳的各国领事馆人员,以及各大传媒机构。三人趁热打铁,将民间关于深圳问题的讨论汇集成册,编成民间蓝皮书,每年出一本,来弥补官方社会科学院出版的城市报告的不足。

2004年,因特虎出版的第一本蓝皮书《十字路口的深圳》,深圳政府直接订购了3000本。 2008年,时任广东省省委书记汪洋举办网友见面会,“三剑客”作为深圳民间代表共同出席。因为因特虎营造的公民社会氛围,中山大学教授郭巍青曾评价道,“深圳可能会在网络时代继续扮演排头兵,在重构政府与社会、民众的关系上发挥先锋作用。”

蓝皮书每年一册,一直出到2009年的第五本,书名为《三十而立,深圳梦和公民社会》。从那一年开始,“公民社会”四个字,突然不许提了。

“就是这样戛然而止,说不让提,就不让提啦。”金心异回忆。

因特虎也从这时开始,由盛转衰。

三岔口:下海、从政、因文入狱

“ 得承认,因特虎一直讨论的是时政,这很敏感。”回头来看,老亨坦承即便在黄金年代,因特虎也面临过不少困境。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其实因特虎早就被封了几次。”作为创始人,老亨总是第一个接到要求删除文章的“有关部门”电话。这也让因特虎在商业上,无法大幅发展。

第一篇引起麻烦的文章是2002年,一个网友写了篇文章批驳时任总理朱镕基“重上海、轻深圳”的经济导向。这篇涉及国家领导人的文章导致因特虎第一次被封站。

重新开放后,官方要求因特虎实行实名制。它也成了那个时代第一个采用实名制的BBS网站,“我们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内部​​论坛了。”老亨苦笑着说,这一度让因特虎的浏览量锐减。

为了减低因特虎的“敏感”特质,2004年,老亨提出“深商”的概念,试图用商人为关键词,替代公民,继续讨论深圳发展,但是“去敏感化”。

内部的分歧逐渐浮现,外部环境也迅速变化。因特虎在2008年之后终于走向衰弱,当年的深圳三剑客,也开始分道扬镳。

2005年,老亨正式辞去了公务员的职位──到这时,大多数网友才知道他此前的真实身份──加入了深圳总商会,兴趣也彻底转向了商业。 “我相信商业文明和运作,这实际上和公民社会是一脉相承的。因为商业文明的基石是法治社会。”深商组织逐渐发展壮大,目前商会有5000个会员。

与老亨相反,一直做财经媒体的金心异却更多的参与进政治。

金心异觉得,民间的“叫嚷”并改变不了什么,或许进体制内才能发挥用途。 2005年,在时任深圳市副市长阎小培的推荐下,他加入了内地的八大民主党派之一致公党,该党成员以归侨、专家学者等为主。

他相信市场经济的改革,必须伴随着政治体制的改革,而那些年的政治气氛也的确让人怀揣希望。从致公党开始,金心异越来越走向体制内。 2007年,他成为深圳福田区政协委员,2010年成为深圳市政协委员。 2009年,时任省委书记汪洋在广东推行“社会建设”,以“小政府、大社会”为目标成立了三级社工委(社会工作委员会),金心异又被吸纳为咨询委员。 2015年,他成为深圳市人大代表,每年至少两个提案。

早年,金心异曾在一次因特虎的年会上畅想,希望自己50岁生日时,也就是2019年,深圳能够有市长竞选的土壤。

他形容自己进入体制这些年,到处参加座谈会,在各个城市调研,日思夜想社会改革的大问题,经历的正是“一个从期望到失望的过程”。 2012年,他到一个街道办挂职,当时想解决一个小区出入口交通规划的问题。 “哪怕一个很小的事情,只要涉及到跨部门,就解决不了。你推我,我推你。”每年的人大、政协“两会”提案,虽然媒体资源被吸引过来,“但猛炒一顿,炒完就炒完了,政府仍然不理。”至于那些体制改革的大问题,更是无人回答,没有出​​路。 “事后想来,其实改革早已死了……这个体制我已经看透了。”

如今的老金,充满了幻灭感,还经常被提醒批评不要太尖锐。 “我在微信上说‘专制社会’,他们让我替换成‘全能政府’”。

「三剑客」各自所著的深圳评论集。
「三剑客」各自所著的深圳评论集。

三人中间,离体制最远的是呙中校,甚至远到了实行一国两制的香港。

2004年,在一次论坛上,呙中校认识了香港《亚洲周刊》总编邱立本,并在通过优才计划进入香港,成为《亚洲周刊》全职编辑。

“那之后呙中校关心的就不再是深圳了,他关心全国,关心世界的事务了。”老亨说。进入媒体后,呙中校撰写的文章也不再局限于经济报道,他也关心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关心包括重庆模式、缅甸民主、广东省汪洋新政等等话题。

在香港的时间越长,呙中校越感到中国深层次问题的难解与政治改革之挑战,他每周往返香港与深圳,整整9年,在言论自由之地获得了居留权和护照,也在深圳家中,喜获一对龙凤胎。

于是,他辞去《亚洲周刊》的全职工作,回到深圳家中,一边为香港的两家政论杂志《新维月刊》和《脸谱》做文字编辑,一边做奶爸。

朋友们都没想到,他就这样卷进了正悄悄浮现的漩涡。

2014年5月,他被警方从深圳家中带走。整整17个月后,深圳南山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检察院以涉嫌“非法经营罪”提起公诉,案情并不复杂,涉案杂志在香港是合法出版物,而检方提出的核心犯罪事实是,呙所在的杂志社向8位内地读者寄送杂志,但今年7月26日法庭宣判呙中校有期徒刑2年零3个月时,判决书上却未列出起诉书所提的涉案金额。

“这个案子​​我无法理解,”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老亨讲起这件事,激动起来。呙中校的老朋友老亨与金心异旁听了这次庭审。在他们眼里,呙中校心地纯良,做事谨慎。

呙中校被羁押的日子里,家人从未成功地见到他。对朋友来说,探视更是难上加难。老亨和金心异想给他送点书,于是想了个办法:给看守所的图书馆捐了一批图书,包括马恩全集、剑桥版的中国史和《资治通鉴》全集,“我想这些书只有呙中校要看。”金心异说,他还往里夹了一套自己写的《金心异深圳评论集》,这本评论集是深圳三剑客做的序,书的内页还印有他们三人的合照。 “不知道呙中校能否看到,看到就会明白的。”

深圳主义者中年一叹:“我们就像一叶扁舟”

呙中校的遭遇对老亨和金心异──这两个当年乐观的“深圳主义者”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在与体制纠结了许多年之后,金心异最近辞去了所有工作,陪孩子环游世界去了。老亨则重新鼓起力气,写下向老友致敬的文章《深圳+香港,失去想象力了吗? 》。

“我一直相信有两股力量推动深圳发展,一股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力量,一股是自下而上的变革社会的力量,现在两种力量好像都没有了。”老亨说。他把新希望放在了香港与深圳这两座城市更深度结合的经济与社会能量。但这一次,他也坦承,“看不懂”这些年香港的变化。他也许理解铜锣湾书店店主林荣基,却很难真切感受到,香港人如今的处境和选择是什么。同样地,他也再找不到当年像因特虎那样,去激发讨论、联结社群的著力点。

“那段喧哗的时光其实早已过去了,网络呈现的自由讨论空间早就变得和传统媒体一样紧缩。”老亨说。

盛夏时节,他和金心异两个人坐在深圳的毛家饭店里回忆往事,这家餐厅是两年前和呙中校最后一次聚会的餐厅,就在呙中校住处附近。

他们讲起三人的最近一次见面。去年年底,在深圳南山区法院的庭审现场。老亨与金心异坐在旁听席,呙中校坐在被告席。 “他在离席的时候,转身,看见我们,对我们点了下头,我心领神会。”金心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三个人的人生走向和深圳有种隐隐约约的关系,但我们也说不清楚这关系是什么。”老亨说。 “我们像一叶扁舟,起起伏伏,也不知道会划去哪里。”金心异用这句话,结束了全部的采访。

(实习生秦宽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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