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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鲜亏本的中国商人们

“北朝鲜人什么都敢答应你,先把投资引过去,但是最终国家批不批则是另外一回事。很多中国企业一头扎进去,血本无归。”

杨猛

刊登于 2016-07-23

#读书时间#北韩

【编者按】民间资本在北韩和中国各自的权力网络间流动,有人赚钱,有人蚀本。赚钱的常常是与政府高层有关系的北韩人,蚀本的反而是中国商人。黑吃黑的利益游戏中,谁更讲规则?

中国北韩边境,两条用满语命名的河流——鸭绿江和图们江,以及其发源地长白山,暧昧地切割开两个专制共产国家,又神秘地把它们的人民连在一起。在这片区域可以窥见金氏极权神话的崛起秘密、中国北韩伟大友谊的幕后真相和畸形的外交关系。在这里,中国人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狂热的领袖崇拜、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对人民无所不在的精神控制,巨大的贫穷;而北韩人似乎从中看到未来。

非虚构作家杨猛在边境和北韩遇到了掌控中国、南韩、北韩三国敏感海域的走私大老、潜藏在一百万名中国朝鲜族人中的五万名脱北者、游走于共产党和劳动党之间创办大学的美籍韩国人牧师、依靠金氏政权而大发其财的中共元老后代……《不平静的江河》记录了杨猛2010年到2015年五年间,三次沿著中国和北韩的边境旅行的故事。只有中国人最能够理解北韩,因为中国的过去就是北韩的现在。

以下节选自《不平静的江河》第五章 平壤代理人,获八旗出版社授权刊出。

《不平静的江河:沿著中韩边界的奇幻旅程》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出版社:八旗出版社
作者:杨猛

在丹东,说起和伟大邻邦的生意经,中国商人们通常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丹东火车站东侧鸭绿江大厦的一间办公室里,王亭戈陷在黑色真皮沙发里,轻声说:“和北朝鲜人做生意并不容易,我们都曾经有过惨痛的经历。”

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元气,秘诀是低调和不足为外人道的潜规则。

王亭戈四十九岁,高瘦、圆滑,是一个名为华商海外投资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个公司主要跟北韩打交道,负责为北韩政府招商引资,把中国企业介绍到北韩。

在遭受国际制裁之后,中国成为北韩唯一的经济发动机。该公司的宣传册上说:“更重要的是,多年来我们在对朝投资业务方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式,即将两国企业之间经济合作的企业行为在朝鲜‘上升’为政府行为。”

北韩平壤,纺织女工在工作。
北韩平壤,纺织女工在工作。

在北朝鲜做企业光凭法律不管用,关键是要靠人脉和关系

我问王亭戈,怎么理解“将企业行为上升为政府行为”这句话的含义,他笑而未语。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助手,很直白地对我说:“因为北朝鲜法律不健全,往往最高领袖的一句话就是法律。说白了,在北朝鲜做企业光凭法律不管用,关键是要靠人脉和关系,这是我们公司的强项。”

这天下午,有三拨北韩客人光顾了王亭戈的办公室。王经理身后的墙上悬挂一幅北韩人为庆贺他四十岁生日用刺绣制作的“四虎图”。

华商海外投资公司在网站上这样宣传他们和北韩人的合作模式:“朝鲜方面的机构不断将合作项目、贸易信息和相关政策的变化传给我公司,由我公司随时提供给前来咨询朝鲜市场的中国和外国的客户。实际上,本公司成为了朝鲜与中国(含第三国)企业合作的平台。”

“我们花了好几年才打开局面,”王亭戈有点炫耀地说,“可以说,和北朝鲜的生意一般人根本做不了。北朝鲜以商社的名义出面来跟中国做生意,但是中国企业要想成功,必须和朝鲜政府或者军队拥有非常良好的私人关系。”

…….

我在边境结识的中国商人大部分显得低调神秘。中国商人们似乎和北韩人达成了默契,除了不涉及政治,对于合作方式也不愿意过多曝光。比较而言,张先生愿意坦露心迹的确让我收获颇丰。

中国商人具有敏锐的市场嗅觉,把北韩视为大展身手的舞台,因此对北韩客户小心侍奉,不放过狠赚一笔的任何机会。

而看上去,北韩也急于做成一切有利可图的买卖。但在丹东,一名和北韩打过交道的商人告诫我,“不要轻易相信北韩人。”

这位有过失败教训的商人叫王全,他矮小敦实,眼睛里似乎还遗留著遭受挫折后的忧郁神情。他和北韩做生意二十多年了。

1996年,王全经过考察,发现平壤没有冷饮机,北韩人都是用水瓢兑好水和糖,然后放到冰柜冻好了做成冰激凌,一格格取出来卖。王全找到北韩一家商社合作,打算在平壤投资冷饮加工厂。

北韩没有私营企业,只有大约17个国家级商社和一些地方商社,这是金正日的赚钱机器,所赚之财,大部分用来为忠诚的劳动党员分配高级商品,武装金将军的核武器库。

由对方商社选址,中方投设备,王全先后投了60万元人民币,另有一辆小货车。机器设备运过去了,北韩人做冷饮的技术也学会了,眼看即将投产,“这个时候,北朝鲜人就开始赶中国人走。一开始我去的时候,顿顿四菜一汤高规格接待,到后来见面却装不认识。”王全说。

王全十分愤怒,拽住负责人的衣领作势要打,但对方不承认王全的投资。60万元投资就这样打了水漂。

他的一个朋友,投了五百多万元、25辆车到南埔,准备和北韩方面搞矿山开发,运输煤炭到山东和上海。但是只拉了二车,就再也找不到合作方了,投资也没要回来。

北朝鲜人什么都敢答应你,先把投资引过去,但是最终国家批不批则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要等很长时间。很多中国企业一头扎进去,血本无归。

王全说:“北朝鲜人什么都敢答应你,先把投资引过去,但是最终国家批不批则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要等很长时间。很多中国企业一头扎进去,血本无归。”

北韩研发核武器遭到国际制裁之后,中国禁止国有企业向北韩投资,中方和北韩合作的几乎全是民营企业。但是当民间贸易出现纠纷,国际仲裁保护不力,债权债务到头来还要由中国人自己担负。

2009年,辽宁社会科学院边疆史地研究所所长吕超对中国和北韩边境贸易做过调查,发现北韩一些商社缺乏商业信用。他说:“目前中国和北朝鲜双方互利合作规模不大,中方企业效益普遍不佳。”

2012年,中国媒体纷纷报导了辽宁的西洋集团在北韩的滑铁卢事件。2006年,辽宁最大民营企业西洋集团的老板带著发财梦来到北韩,拿下一个储量17亿吨的铁矿项目。这是当时中国企业对北韩投资的最大项目。

西洋集团称公司从2007年至2011年,总计投入2.4亿元人民币,建成现代采矿厂和年产50万吨铁精粉选矿厂及相关配套设施,投产后北韩却提出各种借口撕毁了合同。

西洋集团不但血本无归,还求告无门,最后发表声明说:“过去四年多时间里,我们除了认清朝鲜是地地道道的欺诈犯和强盗,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现在王全只敢做服装加工。接到欧美、日本或韩国的订单,发到北韩加工。只有加工好后、服装发过来,才结算美金,以此规避风险。

王全的办公室里,摆放著北韩国旗和上下集的《金正日传》,墙上挂著北韩挂历。说起这个打了多年交道的邻居,他心情复杂,“从我的角度观察,和北朝鲜做贸易,受国际局势影响太大。比如化工原料、能制造武器的材料,都不让过境。粮食生意要凭许可证。大的合作趋势,还是利用北朝鲜的资源,比如矿业、水产品、药材。但是,北朝鲜资源性的东西也是有限的,他们也开始控制,主要是金矿,高品位的很多不让过来,以前木材过来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水产品也在限制。”

中国商人现在已经认识到,在北韩做生意是门政治。

中国商人现在已经认识到,在北韩做生意是门政治。与这个喜怒无常的邻居相处,充满了不确定性。金正恩上台后,2013年底处决了自己的姑父张成泽,张成泽是积极推动中国和北韩进行贸易的人士,这显示金正恩对于中国极不信任。张成泽被清洗后,对中国和北韩间的贸易再次形成打击,边境的中国代理人唉声叹气。

晚上,张先生约我吃饭。他变得闷闷不乐,偶尔长叹一声。我意外得知,含金量颇高的挖沙生意居然一夜之间被叫停了。原因是新任丹东领导在视察鸭绿江时,正巧遇到张先生的运输车队,街道尘土飞扬;挖沙船的油污也污染了江水。新领导认为挖沙大煞鸭绿江风景,遂要求停工。

张先生痛惜不已:每停工一天,意味著公司至少亏损六万元人民币。合作的北韩商社指责张先生办事不力。沙子卖不出去,北韩就拿不到每天大约2000美金的资源费。张先生对此愁眉不展,晚餐吃得没滋没味。

这桩好生意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巨大的反转,的确比电影情节更出人意外。中国人嘲笑北韩缺乏法律,唯领导人马首是瞻,但在中国,领导人的一句话也可以决定企业的命运。

据说张先生是透过各种合法的申请和种种无法言说的努力,才取得了挖沙的特权,也有正规手续备案,但是最终倒在了权力更大的地方长官的脚下。

……

在中国和北韩边境,我见到了市场经济具有戏剧性的一面。权力、阴谋、犯罪、欲望,相互交织。北韩似乎正在复制中国经济起飞阶段的经验——加工贸易、资源出口、劳力输出,中国正是凭借这些成为了世界工厂,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忽视人权的优势之上。

无论是温顺便宜的北韩女性劳工,还是高丽饭店载歌载舞的女服务生,都是祖国派遣的廉价劳动力,为领袖换取外汇。仅劳务输出一项,联合国北韩人权状况特别报告员马祖基 • 达鲁斯曼(Marzuki Darusman)表示,在海外工作的北韩人超过五万,每年最高可为平壤带来23亿美元的收入。归根到底,北韩的优势是拥有一群无法和强权讨价还价的沉默顺民。这也是北韩唯一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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