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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慧玲:拜耳并购孟山都,全球农粮体系变局?

全球粮食体系从生产、加工、到配销等各环节,常见跨国农企业把持。俗称 Big Six 的六大跨国企业,总共掌握了全球75%的农药市场以及63%的种籽市场。

刊登于 2016-06-23

拜耳并购孟山都牵动全球粮食体系的布局,而付出代价的可能是全球数以万计的粮食生产者、消费者、和被工业化农业所改变的自然环境。
赖慧玲:拜耳并购孟山都牵动全球粮食体系的布局,而付出代价的可能是全球数以万计的粮食生产者、消费者、和被工业化农业所改变的自然环境。

全球粮食体系从生产、加工、到配销等各环节,常见跨国农企业把持。俗称 Big Six 的六大跨国企业——德国巴斯夫(BASF)与拜耳 (Bayer),瑞士先正达 (Syngenta),美国的孟山都 (Monsanto)、陶氏化工 (Dow)与杜邦 (DuPont),总共掌握了全球75%的农药市场以及63%的种籽市场。过去一年,这种集中化趋势更上一层楼。2016年5月23日,德国拜耳宣布欲以每股122美元的价格,并购美国孟山都,总金额高达620亿美金。若顺利拍板,将创造出全球最大的种籽与农业化学集团,囊括三成种籽市场,以及四分之一农药市场。

这项并购案跌破许多投资者和分析家的眼镜。今年3月,孟山都才传出与拜耳接洽,希望以超过 300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拜耳的作物科学部门 (crop science unit)。没想到才不到两个月,攻守易位,改由拜耳主动提议并购孟山都。

提议隔日,孟山都以出价太低为由婉拒,但不排斥进一步协商。拜耳也不断透过媒体重申并购的决心和诚意,并在6月3日达成银行筹资630亿的目标孟山都内部也似乎开始认真考虑接受并购的可行性。6月10日,拜耳再度去信孟山都,重申每股 122 美元价格,同时要求针对孟山都的进行财务查核 (due diligence),以便于考虑是否调高收购价。但孟山都随即再以价格过低为由拒绝,并坚持拜耳先调高收购价才考虑接受查核。

收购案情暂时陷入胶著,但拜耳仍未有退缩之意。

全球粮食市场变化

拜耳凭什么发动这样的逆袭?如果要了解,就得勾勒全球粮食市场的变化。

孟山都靠著强大资本、生化技术和全球贸易,称霸全球种籽市场多年。但近年来可谓流年不利。过去几年,全球粮食生产及供应过剩,市场需求却因中国经济减缓下降。根据2016 年联合国粮农组织 (FAO)新发表的粮食价格指数,自2011 年起全球主要谷物价格一路下滑。2015年全球粮食价格,分别较2014年与2011年下跌了 19% 及 28%。

农产价格下跌使农夫收入顿减,种籽和农药的销售量也一落千丈。美国农业部资料显示,过去三年美国农场净额所得 (net farm income)持续下降,2015年的降幅更高达 38%,2016年预估仍将持续低迷。对超过半数盈收来自美国市场的孟山都来说,这不啻是一大噩耗。屋漏偏逢连夜雨,美元升值不利产品外销,使孟山都在巴西、阿根廷等主要外销市场的获利也差强人意。

同时,孟山都还必须面对许多来自自然、社会与政治上的棘手挑战。包括全球遍地开花的反基因改造作物运动;旗舰产品草甘膦(glyphosate,用于除草剂,台湾称“年年春”)被国际卫生组织 (WHO)指出“可能”具致癌风险;美国36州将近百万英亩的农田出现抗药性“超级杂草”(superweeds);以及新农药产品迟未通过美国环保署审核等。

各种不利因素结合,使孟山都2015年会计年度获利较前一年减少 13.5%,2016年会计年度第一季获利又比去年同期衰退 34 %。2016年3月初,孟山都再度下修2016会计年度获利预测达11%,显示今年整体表现亦将难有起色。

巨型农企业并购潮

连年获利表现欠佳,让孟山都承受来自投资者的庞大压力。为改善获利状况,从去年10月至今年初,孟山都已陆续宣布将裁撤 3,600 名员工 (相当于16% 的全球雇员数)。2015年4月开始,孟山都更积极对瑞士先正达集团展开并购攻势,希望借助先正达的农化专长与在发展中国家的市场,挽回颓势。

此举拉开了新一波农企业巨型并购风潮。2015年12月,同为 Big Six 的美国陶氏和杜邦以1300亿美金的天价达成合并协议,预计合并后将掌握将近23% 的全球种籽市场及15% 的农药市场。两个月后,先正达与半路杀出的全球第七大农化企业中国化工集团 (ChemChina)达成并购协议,让孟山都将近一年的苦心谈判付诸流水,只好转而与拜耳以及巴斯夫洽谈并购的可能性。

然而孟山都的谈判成本和外部情势,已与一年前大不相同。除了持续下修的获利预测和不断攀升的投资者压力外,陶氏/ 杜邦以及中国化工/ 先正达两大新农企业集团的成形,改变了原先六雄割据的形势。在势力版图剧烈移动之际,孟山都若不与拜耳或巴斯夫进行合并,将面临更严峻的竞争挑战。

也许是看准孟山都身陷压力,今年四月甫上任的拜耳新执行长 Werner Baumann 化被动为主动,高调提议并购孟山都。身为全球第二大农化企业的拜耳,2013年全球农药市占率 (18%)紧追于先正达 (20%)之后,可说是先正达之后孟山都洽谈并购的不二人选。而拜耳在农化技术上的优势,以及在欧洲、亚太与拉丁美洲地区的市场,可望为孟山都带来一线生机。同时,拜耳并购孟山都,可为总营业额增加127亿欧元之外;两者结合,将一举超越前两个巨型并购案的市场占有率,在全球种籽及农药市场领先群雄。

拜耳出手的考量与阻力

不过,Baumann 的大胆行动也引起部分投资者的忧虑。除却偏离医药及卫生保健的核心事业、大幅提高拜耳的负债净额、稀释股东手上的每股收益之外,另一个让拜耳股东却步的因素,是孟山都远播的恶名可能会拖累拜耳的企业形象。

在各地环境运动份子、农民团体多年携手努力之下,孟山都已成为全球反基改运动和小农保种运动的头号公敌。除了基改作物对消费者健康和造成生态污染的风险之外,孟山都私自将印度、巴西等地原生种籽申请专利以牟利的“生物剽窃”(biopiracy)争议,以及垄断印度基改苏力菌棉花 (bt cotton) 种籽及农药市场、使印度农民负债累累、自杀率高攀不下的指控,都让孟山都的招牌蒙上厚厚一层阴影。好巧不巧,就在拜耳并购案正式发表前夕,超过 40 个国家的环境运动人士为年度反孟山都大游行走上街头,使孟山都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在德国人眼中,孟山都是美国邪恶企业的头号代表。”一位德国生技专家在接受彭博社的访问时直言。该报导指出,根据德国环境部四月发表的研究,高达七成五的德国民众反对基因改造动植物。四年前巴斯夫集团才顺应民意,将基改作物部门从德国撤出,现在拜耳却伸手迎来基改龙头孟山都,而孟山都又是德国反TTIP (跨大西洋贸易及投资伙伴协议,是美国与欧盟正在谈判的自由贸易条约)运动的重点反对标的,这个并购案势必掀起德国国内激烈的反对。目前,德国绿党和社会民主党已率先表态,反对此项并购案。同时,德国欧盟议员 Sven Giegold (绿党)也发起网路连署行动,号召民众阻止这项并购案。

“我们很清楚孟山都的名声。” Baumann 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为了消减环保团体的反对声浪,避免重蹈孟山都的公关灾难,拜耳将主动邀请环保人士“一起讨论这项并购案和未来的展望。”他宣称,拜耳的经营方式不同于美式企业作风;若成功并购孟山都,将厉行严格的道德标准,甚至可能让孟山都的百年名号走入历史。拜耳也同时加强公关活动,努力行销拜耳的“永续优良企业形象”。

不过环保团体对“拜耳的企业形象及道德标准”显然有不同认知。

美国永续粮食倡议组织有机消费者协会 (Organic Consumers Association)于并购案公开隔日发表一篇专文,细数拜耳企业逾百年来的黑心事迹。其包括:十九世纪时以儿童咳嗽药之名研发和贩售海洛因;二次大战时与纳粹政权相谋,制造集中营杀人毒气并对囚犯进行人体实验;1980 年代旗下公司明知旧款凝血剂可能含有爱滋病毒,却为了回收成本持续贩售至发展中国家,造成港台超过百名血友病患感染爱滋,甚至死亡;1991年起陆续推出“益达胺”(Imidacloprid)和“可尼丁”(Clothianidin)两款热销的类尼古丁农药杀虫剂,导致欧美数以百万蜜蜂死亡和消失的生态危机;并于2005、2006年美国爆发拜耳非食用基因改造稻米污染非基改稻田的事件,冲击美国稻米外销。

环保人士也不忘点出,过去拜耳和孟山都的经典合作案,是越战期间协助美军生产剧毒落叶剂“橘剂”(Agent Orange),造成战后越南出现大量畸形婴儿­。至今,戴奥辛遗毒仍未能从环境中完全消除。

“真正要对抗的不只是个别并购案,而是打破种籽与化学企业的复合体。”长期追踪农企业并购动向的国际环境组织 ETC Group 直言。有机消费者协会副主任 Katherine Paul 也认为,大型农企业对全球粮食体系的威胁,不仅体现于孟山都一家企业。环保团体的抗争,不会因为孟山都消失而结束。“我们可以轻易地从‘百万人反孟山都’(Millions against Monsanto)倡议行动改成推动‘十亿万人反拜耳’(Billions against Bayer)行动。”

并购促进创新,或造成垄断?

值得注意的是,孟山都拜耳在各自发起的并购案中,不约而同地以气候变迁及全球人口暴增下的粮食安全为诉求,宣称大型农企业合并有助于促进技术研发与创新、提高农民选择、确保未来粮食供给。

但对环境运动者而言,这不过是企业为求生存和获利的表面托词。根据ETC Group 去年底发表的最新报告,近几十年来大型农企业的扩张,已使研发能量大量集中于私人企业手上,为企业利益服务。2013年 Big Six 的研发预算,便高达国际农业研究咨商组织(CGIAR,由世界银行、FAO、国际农业发展基金会等共同创立)的作物育种及研究经费的20倍以上。

而且,这些研发预算有一大部分,是用于确保旧产品专利失效后的企业利润,而非投注于新产品开发。2012年研发生产线上的原药品项,甚至比2000年减少了六成。加上基改种籽的研发成本,远比引进新药配方要便宜,大型农企业没有诱因来研发新的农艺解决方案。

该报告也援引欧洲近期实证研究指出,在农企业横扫欧洲种籽市场逾半世纪之后,许多顺应在地自然环境的育种计划无以为继,市面上可取得的栽培品种数锐减,只剩少数让农企业有利可图的作物品种流通。不仅如此,种籽及农药市场遭农企业垄断后,往往意味著种籽价格上涨、消费选择减少、作物多样性降低,并增加农民对农企业的依赖。

ETC Group 提醒,新一波的农企业巨型并购不仅加深了这种疑虑,还可能威胁小农生计、排挤注重生态平衡的永续农业生产模式。ETC Group 指出,现行政治经济游戏规则,不论贸易、补助、劳动法规、专利权、土地使用、动植物检疫法规、硬体设施规划和行销政策,早已向大型农企业的利益倾斜。全球粮食生产主要依赖五亿七千多名小农,但这些小农的政经实力远远无法与农企业抗衡。

加拿大滑铁卢大学 (University of Waterloo)全球粮食安全与永续教授 Jennifer Clapp 在拜耳公开并购孟山都前,撰文呼应 ETC group,提醒这些企业并购后,更可能垄断抬价,让农夫生产成本提高;拥有更强的政治游说能力,推动有利大型农企业的法规,威胁小农空间;以及导致大规模单一种植、高化石能源密集的工业化农业生产模式扩张,加速气候变迁和生物多样性崩解、进而危害长期粮食安全。

全球粮食体系的变局

拜耳并购孟山都案,凸显出全球粮食体系、农企业,与环境团体间的吊诡。一方面,孟山都等农企业虽以增加粮食生产、喂养全球人口,作为企业扩张的理由;但孟山都会陷入今日困境,一部分正是因为全球粮食生产过剩,粮价下跌所致。这显示了粮食增产和农企业利益间存在冲突关系。而另一方面,全球社运人士努力下,成功打击孟山都的形象和财务;但这表面上的胜利,却也让拜耳有机可趁,并可能创造出更庞大的垄断型农企业。换言之,在市场的复杂作用下、农企业与环境/小农团体间的消长变化并非线性,也非任何一方可以轻易左右。

目前,不管是陶氏/ 杜邦、中国化工/ 先正达、还是拜耳/ 孟山都并购案是否定案,都还充满变数,除了取得彼此内部共识之外,还必须通过欧美及其他农业大国反托拉斯监管单位的审查。评论家认为,审查的关键不仅在于这些并购案是否违反市场公平竞争的原则,更在于这些监管机关背后国家/地区的利益盘算,以及美国、欧盟与新兴农业大国之间的农业政经角力。

英国华威商学院 John Colley 教授认为,美国政府可能会视孟山都的基因改造能力为国家资产,不愿见其落入德国企业的手中。英国《金融时报》也分析,这项并购案将让拜耳垄断美国七成棉花种籽市场,担忧原料价格因此提高的美国农民,也可能透过农业州议员向政府施压、阻止并购案通过。另外,获得中国政府支持的中国化工/先正达并购案,将让先正达手中的美国农业市场成为中国国营企业的禁脔,也可能让美国有所顾忌,牵动美中政治角力的敏感神经。

另一方面,ETC group 认为,中国、印度、巴西和阿根廷等新兴农业大国,可能不会乐见欧美农企业过度扩张、阻碍了本国企业的全球布局,或是因种籽和农药价格提高,造成农村地区动荡不安。由于这些国家代表了全球三成农化市场,并且持续成长,这些国家对并购案的发展将扮演重要的角色。

因此,究竟 Big Six 是否将被 Big Three 或 Big Four 所取代,目前仍言之过早。就算这些农企业彼此真的达成协议,接连三个种籽及农化企业的巨型并购案,可能会让监管机关提高警觉,加强审查力道。拜耳执行长 Baumann 虽然对外表示信心十足,但也坦言做好对审查机关展开马拉松游说的心理准备。

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全球种籽及农化市场的版图如何变化,农企业都将面对环保团体与农民组织的不断增强的反抗力道。2016年十月中世界粮食日前夕,印度知名生态运动学者 Vandana Shiva 博士与全球多个粮食及小农运动组织、运动人士和学者将齐聚荷兰海牙,召开“孟山都民间审判”(Monsanto Tribunal)。组织者将循国际法庭的正式程序,提供各种事证,公开审理农企业在环境权、食物权、健康权、言论及学术自由、战争罪共犯、和生态灭绝 (ecocide)六大面向的罪行。6月8日, Shiva 博士及前德国联邦食品及农业部长 Renate Künast 在内的三位民间法庭筹备成员,向拜耳执行长 Baumann 提出一份公开信,要求其回应六项提问,让拜耳不能轻易回避与孟山都的历史共业。

拜耳并购孟山都一案,是自由贸易下,企业为求利益极大化所下的一步棋。其牵动的,却是全球粮食体系布局;而付出代价的,则可能是全球数以万计的粮食生产者、消费者、和被工业化农业所改变的自然环境。这个并购案也凸显出,农企业亦深受经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牵制,必须在复杂的局势变化中努力求生。在这盘全球粮食体系的棋局里,每个角色都是棋士,也是棋子。棋局就在这进退攻守之中,不断改变,也改变所有角色的命运。

(赖慧玲,荷兰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学博士班,台湾环境资讯协会特约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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