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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吴建民:勇敢地做柔软的事

吴建民去世,构筑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和论战场域,关于中国应树立怎样的世界观、外交观、交往术,各方激烈交锋。

端传媒中国组

刊登于 2016-06-20

吴建民出席第53届中国人权委员会会议。
吴建民出席第53届中国人权委员会会议。

“勇敢地做柔软的事”──6月19日在北京举行的吴建民追思会上,与会的外交专家、国际关系学者这样评价这位中国外交界中敢于发声的温和理性派。

前驻法大使、外交学院前院长吴建民6月18日凌晨在武汉车祸猝逝。此时正值中国外交从“韬光养晦”转向“敢于亮剑”,作为鸽派外交代表人物,生前不断公开反对狭隘激进的民族、民粹主义的吴建民去世,构筑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和论战场域,关于中国应树立怎样的世界观、外交观、交往术,各方激烈交锋。

19日下午,共识网将原定在北京举行的首部《中国民间外交发展报告(2016)》发布会,原地改为吴建民追思会。吴建民是这份报告的主编之一,原定应该在发布会上发表演讲。参加追思会的有当今中国外交界元老级人物资中筠、宋以敏,有历史、国际关系学者,如雷颐、梁云祥、储殷等,有《学习时报》总编辑周为民,还有吴建民的多位学生等。

会上发言者均对吴建民的突然逝去表示痛惜哀悼,“理性”“儒雅”“学者型”“说理”“专业”“勇气”是追思者们最常提到的特质,“中国应避免群众性外交”、不能“靠热血来讨论问题”、不能“以主战论英雄”,是追思者们的共识和呼声。

不断重申中国要在“和平与发展”的当今全球主题下发展友好外交的吴建民,是不是“软弱”?追思会上的发言者们认为,这是一种可贵的“仁勇”──理性分析、平和说理、不厌其烦、无惧攻击的勇气。

曾任中国外交部前副部长张闻天秘书、今年已94岁高龄的外交部办公厅前副主任何方,由同样从事外交工作的夫人宋以敏代表出席追思会并发言。宋以敏评价吴建民是“学者型外交官”,“能够​​做到从世界看中国,而且有很大的勇气”。

《学习时报》原总编辑周为民以“勇敢地来做柔软的事情”来总结他对吴建民的印象:“办外交一定不能打痞子腔”,“在不良思潮甚嚣尘上的时候,能够坚持发出理性的声音、明智的声音,这是需要大勇的”。

国际关系学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储殷说:“吴建民大使最了不起的在于,他始终能够温和的讲话”,“他以这种文明和理性的方式,来对待观点不同,来对待社会上的分歧,应该成为这个社会中各个观点、各个阶层的人,所共同遵循的底线,他展现了我们这个社会,到今天为止,文明的底线。”

重返联合国45年、改革开放38年、加入世贸15年,中国的外交战略从破冰到走出冷战,再到求同存异、韬光养晦,到今天,强硬路线明显抬头,外交、国防、宣传一线,均摆出不怕打仗、不能服软的姿态,明确批评“民族民粹主义实质上是反改革开放”的吴建民,更屡屡成为“鹰派”的攻击目标。此时缅怀吴建民和他的外交思想,折射出中国外交──乃至内外整体政策的路线之争。用历史学家雷颐的话说,“争论的核心是要不要坚持这个时代判断──和平与发展”。

国际关系学者储殷直言:“吴大使讲的,对于外交路线的批判,从来不是简单的对于外交路线的批判,而是对于一个国家选择道路的批判,在今天,对韬光养晦、对理性崛起的批判,其实反映在我们这个社会,10年以来,内部不断滋长的,对于改革开放的否定态度,它只不过是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出现,当它对外交路线批判的时候,它往往能够以一种爱国主义的、民族主义的面目出现,可以更少受到人们的批判。”

资中筠精通英语和法语、专研国际政治和中美关系,被尊称“资先生”,她在发言中进一步点出,看到很多“自称为爱国的言论”,实际上连维护本民族利益的民族主义性质都没有,“非常虚伪,只是喊一些不负责任的口号”,但这些激进言论和情绪,却特别容易影响到“群众外交”,有害无益,“假如民间一喊打,就对决策者施加压力,有了压力,特别是外交官,特别容易被民间骂成卖国,因为外交本身的天职是要和平解决问题,要不然就打仗、不需要外交了。”

60年代初便与吴建民相识的资中筠,在肯定吴建民的文化修养和风度时,严词批评中国的外交官“越来越没有风度”,只好对内对上邀功逞英雄──“有些外国人跟我说,我觉得你们的外交官好像说的话不是对外国人说的,是心里想着怎么跟国内交代,所以说得越硬越好,他不考虑对外国人是什么样的影响,或者对中国有一个更好的了解,而是‘我回去怎么交代,要是软的话,一定要挨批,硬的话不会挨批’…现在我们跟国际上‘求同’的范围要广得多了,但是我们现在专门‘挑异’,这样表示自己非常之英雄。”

“大家心平气和讨论问题,这个是正经的外交,国际间的交往,只能是这样,何况在武器发达这样的地步,中国这样14亿人口,跟大国去打仗,这是不可想象的问题,但是现在很多人轻易的就喊打,我觉得这个很值得我们注意的,”资中筠谆谆作结。

日本问题专家梁云祥称资中筠提到的“主战英雄、主和卖国”看法为“义和团思想”──“中国这30年的成就,不仅仅(因为)中国人民勤劳勇敢,和懂得外交有一定关系。但是今天又到了一个坎儿,甚至有些东西倒退,多多少少有义和团的思想,尤其是我们的民间,喊打喊杀的声音非常强烈,甚至影响到了我们的外交官…有点泼妇式的态度,对中国的形象影响不好。”

中国社科院中东问题专家殷罡对外交官的“鹰鸽战和之分”更为锋利:“有些套话经常把人,特别是外交官,分成鸽派鹰派,吴大师是鸽派,什么是老鹰?……我们历史上,有争议首先有外交,外交失败了,才有战争”,“如果一个外交官在离开一个国家、完成一项使命的时候,身后留下的是更多的怨言和个人形象的批评,我觉得这是一种犯罪。”

财大气粗、人多地广的中国,要采取怎么样的外交姿态和手法,实际上攸关树立怎样的世界观,培养具有怎样世界观的外交官。

现任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部主任的周为民分析,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不再是毛泽东曾很喜欢用来说明东西方关系的、王熙凤所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取长补短、和平发展,这种变化是国际和国内两个大局来决定的,一方面是观察和处理中国发展的一切重大问题,都必须有全球化的思维,另一方面则是中国要争取现代化,就不能脱离全球化,而邓小平当时能够打开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就是同时抓住了这两个大局。

“反过来说,如果因为一些什么问题,因为一些什么风吹草动,或者一些什么心思,我们在这两个方面改变了,或者说,倒退了,那一定导致全局被动,一定到处出问题”,“如果我们的大战略不对、出问题,(改革开放)30多年积累的家底将很快挥霍一空,不光物质财富,还包括国际关系等,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因为这种深深的忧思,我们特别痛惜吴大使的离去。”

2015年3月,吴建民曾在国防大学的一场演讲中说,“外交,硬很容易,软很难,难在讲的道理要能站住脚,能让人信服”,今天,中国领导层提出要“讲好中国故事”,中国外交,应往何处去?

作为《中国民间外交发展报告(2016)》的主旨报告作者张胜军问道:“我们究竟是以普通人的视角展示中国…还是广告一样去‘讲好中国故事’呢?这表面上是方法论的问题,实际上是认识的问题…我们政府太善于包办一切”,他特别强调民间外交的作用:“现在是中国人自身形象都堪忧”,“是民间外交拯救国家外交,还是民间外交拯救人民,民间外交已经到了自我拯救的时候了。”

无论是外交官个人素质,还是发展官方以外的外交渠道,对于中国外交而言,最根本的也许还在于上层政治的取向。

在外交学院任教的、吴建民的学生李潜虞认为,吴建民曾说,中国外交“三要三不要”,“要和平、要发展、要合作”,“不扩张、不称霸、不结盟”,“这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最近这几年好像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我觉得它的声音应该不仅让普通老百姓听到,更应该让中国的决策者听到,继续坚持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方针,继续执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冷静、客观、理智的看待中国与外交的关系。这是吴院长留给我们最大的思想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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