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六四周年

袁玮熙:现场调查──六四各大集会,参与者本质无别

如果仔细分析受访者的参与动机和身份认同,可以见到六四集会已经与“本土政治”难以分割。

刊登于 2016-06-08

#六四周年#两岸三地

六四烛光晚会。
六四烛光晚会。

六四27周年维多利亚公园(维园)烛光晚会,再次在一片争议声中落幕。虽然大会统计的人数是2009年以来最低,但是维园的烛海依然如昔,证明在香港人的记忆中,六四毕竟没有画上句号。然而,在本土派批评支联会晚会“行礼如仪”的背后,这个“仪式”对于参与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在维园以外的纪念场合,参与者认为的六四意义,又有何不同?

自去年起,我和浸会大学郑炜博士在维园和香港大学(港大)的六四集会以问卷形式访问参与者,去年受访人数576人,今年119人。虽然今年的样本较少,难以代表整体参与者,但我们认为数据对于了解参与者的背景和看法,仍然具有一点参考价值。从这些数字,我们归纳了四点观察:

第一,六四集会依然做到了薪火相传。去年,有19%、以年轻人为主的受访者表示是第一次出席六四集会,今年的受访者中,也有近18%是首次参与,大部分也是年轻人。从两年的数据看来,参与者的“首次参与”几乎分布在不同的时期,虽然新增人数似乎已从2009至2014年的高峰回落,但仍显示六四集会持续出现代际更新,六四的记忆不但没有被抹去,反而有所承传。

表一。
表一。

第二,即使大学学生会和本土派团体另起炉灶,在不同地点以论坛、默哀取代烛光悼念,并强调与支联会的纲领和理念切割,但从参与者的角度来看,出席不同场合所承载的意义和身份认同,是否如此不同?表二对比了这两年来维园和港大集会中,受访者认为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出席的比重,而表三则是受访者对出席六四集会不同原因重要性的看法。

表二。
表二。

维园港大参与者身份认同分别不大

数据显示,港大受访者更抗拒中国人身份、倾向不认为“平反八九民运”、“建设民主中国”是其参加的原因,可以看到他们比维园受访者较为“本土”(或较标榜其“本土”立场)。但综观其他指标,则可以看出两者的分别,其实并非想像中那么大。例如维园和港大的参与者,都同等地认为“彰显公义和道德价值”和“争取香港民主”,是他们参加集会的重要考虑。亦即是说,选择参与维园或港大的六四集会,很可能只是出于对集会形式和个别口号,如“平反六四”、“建设民主中国”有不同看法。然而在集会的意义上,即使两者有所不同,也只是程度,而非本质上的分别。

表三。
表三。

六四集会与“本土政治”难分割

第三,如果仔细分析受访者的参与动机和身份认同,可以见到六四集会已经与“本土政治”(不同于“本土派政治”)难以分割。首先,我们可从表三中看到,“习惯年年都来”是最不重要的参与理由。这说明参与者出席六四集会的个人行为,并不是纯粹无意识的条件反射,或是所谓的“行礼如仪”,相反却具有切实的意义。

这个意义是什么?可以看到,不论是维园还是港大受访者,“彰显公义和道德价值”都是出席集会的最重要理由──即使是在维园,亦比“平反八九民运”来得更重要。由此可见,即使早些年悼念六四或多或少是出于“民族情感”,但到了今天,经过承传和提炼后,悼念六四对参与者来说已转化为一股彰显公义的道德力量。当我们细分数据后,更发现这道德意义是跨世代的,无论是年轻人、中年人或老年人,悼念六四的道德涵意同等重要。也就是说,参与六四集会,首先是普世价值的体现。

身份认同:先本土,后世界,中国居末

另外,“争取香港民主”亦相当重要。虽然六四集会不是一场争取普选的民主运动,但从参与者角度看来,集会已成为了香港民主运动的重要一环。事实上,正如何锦源指出,如果将焦点从大台移到台下,六四集会其实扮演了“公共领域”的角色,让不同团体讨论和推销政治观点,百花齐放。反之,作为支联会五大纲领之一,“建设民主中国”却并非出席者重要的参与理由──哪怕是在维园。这显示参与者并非无差别的对待支联会纲领,他们虽然坚持为逝者讨回公道,并借此转化为争取本地民主的道德资源,但并不一定认为出席集会是为了推动中国民主。今年港大民研对于六四事件的调查发现,虽然仍有超过六成香港人认为有责任推动中国民主,但数字却是历年来最低,而认为没有责任的受访者,则升至近三成。

如果上述数字显示六四集会已经有“本土化”趋势,那么参与者的身份认同就更直接地体现了“本土”。回到表二,不论是维园还是港大的受访者,都倾向以“香港人”身份参与六四。相反“中国人”身份的重要性则非常低──当然,港大出现负值是意料中事,但维园的数字也不见得有多高。有趣的是,维园和港大的参与者均认为在集会当晚,“世界公民”身份比“中国人”身份重要。换言之,即使在一个关乎中国的政治集会,参与者却有意识的淡化其“中国人”身份,反而强调本土和普世认同。

更重要的是,参与者的“本土”面貌并非只流于意识,更反映在政治行动上。在今年的样本中,有96%受访者曾参与雨伞运动,亦有81%曾参与七一游行、60%参与反国教科运动,与去年接近。当然,这不是说曾参与社会运动就必定会出席六四集会,但至少说明了六四集会是一场政治动员的演练。当社会缺乏政治机会(political opportunity)引发大型抗争时,这样的集会起码能让抗争者重新聚集在一起,酝酿一些新的可能。记得2010年六四的“民女事件”,为了抗议中文大学(中大)以“政治中立”为由拒绝摆放新民主女神像,近两千名参与者在集会结束后,自发从维园护送神像到中大校园。由此可见,六四集会不只是仪式,也是一种连结本土议题的动员机制。

表四。
表四。
表四。
表四。

对中国前途及改革没信心

第四,不论在港大还是维园,参与者均对中国前途普遍感到悲观。我们特意在今年的调查加入这一组问题,希望了解参与者对中国的看法如何影响了六四集会的意义。从表五可看到,超过一半受访者对于中国前途和民主改革的可能性,表示“没有信心”或“几乎没有信心”。其中,较为“本土派”的港大参与者,对于中国的前路更为悲观。另外,我们亦发现,越表示以香港人身份出席集会的参与者,则越倾向认为中国前途暗淡、民主改革难以实现。相反,如果比较看重中国人身份的参与者,则较为乐观。

表五。
表五。

某程度上,这个结果不但说明了为何“建设民主中国”已不是参与者来六四晚会的理由,同时印证了自2008年北京奥运以来,民意调查反映的“中国人”认同感一直呈现下降趋势。我们推测,不少香港人开始扬弃“中国人”的身份,与2008年后中国的负面消息──例如豆腐渣工程、毒奶粉事件、刘晓波案、李旺阳事件,甚至更为切身的铜锣湾书店事件等──不无关系。这些或远或近的事件,导致胡温年代前期曾经一度出现的改革期望,慢慢成了泡影。香港人对于中国民主前路,亦因而越来越感到悲观,甚至在情感上与中国渐行渐远。我们也可以从港大民研的定期调查看到这个趋势:港人对中国前途的信心净值在1997年回归后一直徘徊在70%以上的高位,2008年更一度攀升至84%,但之后便急转直下,跌至近期的26%。当香港人对中国改革的希望幻灭,并发现自己与北京宣扬的“中国梦”原来格格不入,“中国人”身份认同(即使是文化上的)也自然随之而褪色,取而代之是一种更为鲜明的香港人身份,与本土的命运互相扣连,并衍生出包括前途自决、独立等更广阔的政治光谱。无论有没有本土派的推波助澜,这是中港政治互动下一个必然的趋势。

从以上几点观察看来,六四集会已经深深植根在香港人的意识中,与本土政治紧扣在一起。不论是“悼念”六四,还是“纪念”六四;是坚持仪式,还是反对仪式,六四集会始终是香港人重要的道德启蒙,是民主运动、政治参与不可或缺的部分。这些本土意义和价值,难以篡改,也值得珍视。

本土政治共同体的起点

我能够理解,为何有些本土派要不惜代价,否定任何与“大中华意识”有关连的历史记忆──这是因为他们相信,必须切断与中国的感情纽带,才可以建立有真正民主、立足本土的政治共同体。问题是,即使切断了,区隔了,下一步该如何建立民主?如果下年六四维园不搞烛光晚会,本土派是否能够同样动员十数万人,干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本土派的盲点,是看不到自身的论述也有其不切实际的假设,天真地以为倒掉了“大中华意识”,就能推动民主长足前进。

他们或许也看不到,六四事件就是这个本土政治共同体的起点,每年悼念六四所召唤的记忆,正是粘合这个共同体的道德元素,而所谓“大中华意识”即使存在,也只是其折射出来的表象。这种道德价值的体现显然不是完美的,它不一定会关心世界上所有不公义的事情,不一定关注其他政权对民主的压迫──但它对于曾经见证的恶行,肯定不会视若无睹,更何况这种恶行正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我们左右,甚至步步进逼。如果本土派的目的是壮大民主运动,那么与其否定六四集会的意义,不如提出行动论述,转化它释放的政治能量。如果为了摈弃“大中华意识”而倒掉了价值,我们难以想像,香港的民主运动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袁玮熙,香港公开大学人文及社会科学院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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