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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政府钓鱼执法 上钩多为中国学生

抽中工作签证日益困难,逼得留学生们铤而走险,催生出一批非法中介与野鸡学校,这吸引了美国警方的注意。

端传媒实习记者 兰莲超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6-08

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属下的国土安全调查处(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在2013年9月成立的一所假学校-北新泽西大学的网页。
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属下的国土安全调查处(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在2013年9月成立的一所假学校-北新泽西大学的网页。

4月5日清晨七点半,两名探员走进芝加哥西北郊区一栋居民楼的三层,敲醒了一家住户。“一开门,腰上手上就被铐上了,还没刷牙洗脸,直接就被带走了,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赵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直呼莫名其妙。

和众多普通中国留学生一样,赵雨在国内读完本科学位后来到美国深造。2014年,她从伊利诺伊理工学院毕业,进入一家金融机构工作。但直到今年,她才抽中H-1B(临时工作签证),本以为这算是留在美国的第一步,没料到这憧憬很快就夭折了。

H-1B签证

指特殊专业人员/临时工作签证(Specialty Occupations/ Temporary Worker Visa),签发给在美国从事专业技术类工作的人士的签证,属于非移民签证。通常,移民局按收到的申请时间顺序分派配额,如果当年的申请人数大大多于配额数,则移民局会采取抽签方式来分派配额。

和赵雨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同一栋楼二层的一个外国女生,据悉她在第一资本金融公司(Capital One Financial Corp.)做软件开发师,只等这次H-1B工签下发转正,前途一片光明。

赵雨和外国女生为何会突然被捕?原因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北新泽西大学(The University of Northern New Jersey,简称UNNJ)外国留学生。

根据美国国务院数字,2014至2015学年,就读美国高校的国际学生达到将近100万人,同比增长10%,其中近45%的生源来自中国和印度。最新数据统计,美国硕士毕业的工作签证申请人,抽签中签率将从前两年的七成左右降到六成左右,而本科生中签率有可能降到三成甚至更低。

对于没有中签的学生而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重新回到学校去,挂靠CPT,延长留美时间,争取更多次抽取工签的机会。

OPT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是就读于美国高校、持有学生签证国际学生的工作许可,允许学生以学生身份在其学业相关专业工作1年的时间。CPT:Curricular Practical Training,指持有美国学生签证的国际学生可以参加与课程专业相关的实习,需要授课教师和学校国际学生办公室的双重认可才能生效,原则上每周不超过20个小时。

涉案学生们究竟冤不冤?

毕业后一年左右,赵雨的OPT(选择性实习训练)期满,第一次H-1B抽签也出师不利,为了保留学生身份留美工作,她“迫不得已”透过朋友的介绍与位于加州的嘉信中介搭上了线,随后选择了北新泽西大学,这所能够提供CPT(课程实习训练)的新学校。但自从去年9月入学以来,赵雨都没有在这所学校里上过课。

赵雨在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解释说,因为CPT实习工作本身就是一门课,算作学分,所以就算不上课她也不觉得奇怪。并且她在这所学校注册后的前几个月期间一直都在上班,并没出什么问题,她也就没有怀疑。

事发后,赵雨收到出庭通知,并停止了工作。她坦言像她这样的普通留学生,好不容易来到美国,都想努力学习毕业找到个好工作。“美国政府却这样毁了我们学生的前途,我真的觉得很冤枉,” 赵雨带着哭腔说道。

出乎意料的是,北新泽西大学实际上是由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属下的国土安全调查处(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在2013年9月成立的一所假学校。

联邦探员们假装成学校的行政人员,诱捕了包括11名中国人在内的21名中介和招聘人员,他们被指控以欺诈手段协助外国人保留学生签证和获取工作签证。可以说,这是一次完完全全的“钓鱼执法”。

在此校拥有就读纪录的1000多名国际学生都被卷入其中,他们大多来自中国和印度。美国官员称学生们现如今已被跟踪调查,将被取消学生签证,可能被遣返,但不会被起诉。

北新泽西大学的官网域名以edu结尾,Facebook主页上教学大楼的图片和学校状态也有实时更新,还由非营利组织第三方美国职业学校和学院认证委员会 (ACCSC) 认证,甚至在美国国土安全部用以检验学校办学资质的Study in the States页面中仍可检索到该校。

学生们表示这些证据都表明学校是合法合理存在的,而是否真的有课上,并不是判断这所学校真实性的标准。

本科就读于爱荷华大学的罗迪希望在工作一年之后再进修一个专业:数字化管理。她说贵的学校一学期学费就要好几万,UNNJ只要6500美元。“出于对教育成本的考虑,我当然会选择后者,”罗迪在接受端传媒的采访时说道。

罗迪熟识的一个学姐替她引荐了位于洛杉矶的中介凯思留学,负责和罗迪联系的中介员工,人称“温总”,一直承诺UNNJ将会有远程教学,并且在罗迪所处的芝加哥附近的郊区也会有校区,方便当地学生就读。但承诺从未兑现过。

中间罗迪数次直接联系学校,最终都以电话那头持续不断的“嘟嘟”声终结。“当时我没别的办法,只能等,”罗迪表示毕竟从多方认证来看,学校就是合法的。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上课的时间里,罗迪偶尔制作一些艺术设计作品进行售卖,最后她等来的却是一条爆炸性新闻。

学校位于新泽西Cranford的一座建筑。
学校位于新泽西Cranford的一座建筑。

美国移民局内部“烟雾弹”迷人眼

4月4日上午新闻一出,罗迪才发现这学校是假的,便立即拨了个电话给中介公司,“最好笑的是我还安慰接线的工作人员不要伤心难过,因为我觉得可能连中介也被骗了,” 罗迪回忆道。

之后罗迪就接到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U.S. 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的电话,通知其前去当地办公地点进行谈话。

她感觉探员们对这件事完全不清楚,还在询问她什么是CPT和OPT。甚至还有一个探员闲聊说他儿子很想考罗迪的本科学校,询问罗迪可不可以帮他写推荐信。

而移民局探员们的工作效率之低更是让罗迪非常惊讶,她说工作人员们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复印她的个人材料,采集指纹,打印出庭通知。随后罗迪补充道,在问话的时候还有探员轻描淡写地安慰她说,就算拿到传票也可以回国,或者之后在美国再找个学校继续好好读书就没事了,这和罗迪咨询的律师说的情况完全相反。 

离开之后,罗迪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移民局的官方信件。为了解更多情况,罗迪加入了一个200人的微信群组,这个名叫UNNJ受害学生联合会的组织由学生们自发成立。

事发后,这个群组中有的人照旧上班上课,生活丝毫不受影响,也有的人被铐走抓到监狱里。“美国执法部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根本不明白他们到底要怎么处理我们学生。”

美国移民律师协会(AILA)纽约市分会成员邱惠月律师在接受端传媒的采访时表示,美国执法部门处理留学生的方式和其所在地区有关。由于当事人分处不同的州,而移民局在人口比较密集的州都设有分支办公室,一般由该地办公室人员负责联络当事人,具体的做法会有不同。

这所学校在开办近三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从学生处收取学费。“如果只有十几二十万,我就权当给探员们买咖啡了。可这至少得有好几千万吧,我想知道我们交的钱都去哪儿了?”罗迪质疑。

对此,邱惠月律师分析,UNNJ的学费有一部分以回扣的名义由涉案的中介拿走。在接下来的刑事程序中,一般相信联邦政府会逼迫中介交回这部分资金。而学费的主要部分还在移民局掌握的学校账户中。对于这一笔钱的处理,应该由政府做出合理的解释。否则,不难想象,移民局完全可能会按照赃款的名义收归国库。

端传媒记者尝试从多方渠道接触美国官方,截止目前为止,美国执法部门还未针对处理学生方式不一的情况,以及所收学费的未来处置做出相应的解释。

中介游走在法律边缘,屡禁不止

中介作为学生们与这所“空壳学校”的沟通桥梁,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传话筒”角色。另一个涉案学生李凡对端传媒说道,中介就相当于学校的外包招生办。一般生源不太好或者成立不久的学校和中介都会有这样的合作关系。

这已经是他在美国的第九年了。李凡完成本科以及硕士学位之后,一直就职于西雅图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因为去年没有抽中H-1B工签,他和家里商量决定再读一个博士学位,一边进修一边工作。最后他锁定了位于加州的中介“美国精英留学”,他说这样可以办理CPT挂靠的中介琳琅满目,甚至连奶茶店里都贴有广告。

事发后,端传媒记者尝试联系上述当事人提及的涉案中介,均未得到回复,有学生反映中介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已经更改微信名称。而在留学生圈受关注程度较高的洛杉矶华人资讯网上,关键词“CPT挂靠“最近也消失在各类中介的分类标签一栏。

在资讯网站上刊登广告的中介现在大都声称,“CPT挂靠是很有风险的,这种行为游走在灰色地带,我们不提供这种服务。”

纽约雄州海外发展服务有限责任公司在微信公众平台后台回复端传媒记者说,“今年8月到明年2月期间,因为无人处理CPT挂靠这项业务,所以服务暂停。”而这是否与这次钓鱼执法行动有关,还不得而知。

如今中介们深陷泥沼,自身难保,更是无暇顾及学生。常驻华盛顿的移民政策研究者宗洁告诉端传媒,涉案学生的实际出庭日期可能在一年多之后。而在出庭之前,他们都不能工作,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意味着非常沉重的经济负担。

洛杉矶律师协会移民部门执行委员会副主席黄子虔律师在洛杉矶中文电台直播节目访谈中提及,学生们自发组织受害者协会,如果力量强大就能够引起社会注意,迫使美国联邦政府正视此次涉案学生,尤其是在政府可能存在蓄意欺骗学生的情况下。

涉案学生们如今大多对此事给个人档案带来的“污点”耿耿于怀,但似乎李凡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他在出事第一天就跟老板讲了这个情况,“老板说该干嘛就干嘛,他爸势力大,打个电话就能帮我解决这个事儿,”李凡笑称道。

他说自己还拥有一个与学生身份无关的工作许可,但这个许可是如何获得的,公司老板又如何能帮他处理这个案子,他并不愿多言。在与华盛顿州的探员进行了一场三四十分钟的简单谈话后,只收到学生身份终止信(Termination Letter)的李凡很快又重新返回了工作岗位。但是,其他涉案学生们或许就不能像他这么幸运了。

(因涉及隐私,文中的学生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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