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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佳:香港2008年,无关痛痒还是民心转捩点?

有朋友对“究竟2008年是否关键一年”有疑惑。我希望以更多数据,来说明08年在中港关系上,为何是关键的转折点。

刊登于 2016-05-17

回归后的国民教育,并没有为青年人注入抗体,来直面中国发展的复杂性。
赵永佳:回归后的国民教育,并没有为青年人注入抗体,来直面中国发展的复杂性。

早前发表了《解读港人“人心背离”之谜》一文,对香港人国民身份认同的长期趋势表达了个人看法。我主要的观点是:

第一,香港人最近的“本土转向”,其实集中在青年人中间,年纪较大的港人并没有同样的显著趋势。

第二,港人的中国身份认同,在千禧年代中期其实有上升趋势,只是在后来“转势”反复下挫,直至近两年见“历史低位”。

图一。
图一。

第三,从长期数据可见(图一),转折点在2008年。由2004年开年,29岁或以下青年人的“中国人”身份认同,拾级而上,由2004年上半年的28.5%,慢慢升至2008年4月的41.5%。然而,在2008年10月份的调查开始,就不断创新低,直至2012年10月跌破10%,在2013年初短期反弹之后,2015年再回头返回10%左右。

必须说明,“2008年转折点”之说并非我独创,其他研究者(如中文大学新传学院的研究团队)也有类似的观察。但文章发表后,还是有朋友对“究竟2008年是否关键一年”有疑惑。因为和之前2003年的SARS,以及后来2009年的“反高铁”运动、2012年的“反国教”运动、2014年的“占中”运动相比,2008年是相对风平浪静的一年,甚至可说是无关痛痒。因此在这里我希望以更多的数据,来说明2008年在中港关系上,为何是关键的转折点。

“08年转折点”非单一调查误差

首先,我们应该要排除,结果是否由单一调查的可能误差造成?除了中大亚太研究所的调查之外,最少还有两个研究单位进行类似研究。其中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的方法和我们一样,都是一年两次,每次大约1000名成年受访者。我们在4月、10月进行,他们则是6月、12月调查,对象都是18岁以上成年能操广东话人士。(注一)

港大调查的回应选项比中大的复杂,除“香港人”或“中国人”之外,还有“中国的香港人”、“香港的中国人”两项。然后“香港人”和“中国香港人”、“中国人”和“香港中国人”等选项又会分别合并为“广义香港人”及“广义中国人”来进行分析。

图二。
图二。

图二所见,调查结果中,广义中国人在回归初期大起大落,2001年后稳步上升,2002年开始又见在30%至40%中间上落。但到了2008年6月的高位之后,就掉头向下。中年或以上人士的中国认同一向都比年轻人为高,但在2008年之后,虽然不同年龄都有下跌趋势,但相距却越见扩大。青年人认为自己是“广义中国人”的百分比,由2008年6月的41.2%,低见2013年12月的11.8%,其后也在10%至20%中间徘徊。

由此可见,2008年是关键一年,并非单一调查方法或某种问题的提问方式造成。

这种长期追踪式调查,虽然比一些单次调查来得粗糙,但胜在能让我们掌握长期趋势。建制人士曾批评此类“认同”调查“不科学”和“无事生非”,但也幸好有这些调查,我们才有机会分析究竟香港人心为何“转向”。

诚然,调查数据会有短期波动,如中大系列中,中国身份在2006年两次调查中曾有短期下挫,而在2008年上半年后,经过两次调查下跌之后,也曾在2009年10月反弹。不过,2004年至2008年的上升,和2008年后的“裂口”下跌趋势,也是相当明显。

除了身份认同调查,其实我们还有其他长期调查系列,可以“旁证”2008年是“转折点”。其中一个是香港电台电视部《铿锵集》委托中大亚太研究所进行的“市民对回归后香港现状及前景评价”调查。调查由2001年开始已进行15次,每年的5至6月进行(除了2008年在7月进行),每次成功访问约1000人。

手头上并没有按年龄分类的结果,但我们可以用其中一条问题(“对回归以来北京中央政府有否落实一国两制”),来量度港人对中央政府的一般观感。

图三。
图三。

图三可清楚见到,由2004年的39%开始,回答“有”落实的比例上升至2007年的50.3%,在2008年回落至46.5%,但在2009年以后就开始大跌。要注意2008年调查于7月初进行,正好在中大两次身份认同调查(4月与10月)中间。因此,如果中国认同在年中掉头向下的话,2008年在港台调查中并非高位,可能与此有关。

港台调查中另一条问题问及“对回归以来北京中央政府的印象”,也很有意思。此问题在回归10周年加进调查,第一次(2007年)的结果是58.2%受访者认为对中央政府印象“好了”(图三),而只有4.3%觉得“差了”。2008年的数据更“亮丽”,有更多港人(66.2%)对中央政府感觉良好,只有极少数(4.6%)感觉不好。但之后就转势向下,到2015年(回归18周年),只有20.9%说“好了”,但却有36.2%说“差了”。由此可见,港人对中央政府的观感,似亦在2008年后,也有大幅转变。

最后一个可以让我们观察到港人对中央政府印象的,是亚太所另一项长期“香港政府民望调查”。调查由1997年9月开始,每月一次访问约七百多名成年人士。调查中有一条问题,问及市民是否“满意中央政府对香港的政策”,也可算是量度中港关系的一项指标。

图四。
图四。

图四可见,回答满意的比例,一向也是年轻人较低,但在2008年5月也是达到最高点的52.8%,和中年或以上人士的54.2%相去不远。当然每月一次的调查,样本数也较少,短期波动可能较大。要知道2008年5月调查适逢“512”汶川大地震之后,可能会推高港人对中央观感,但2008年是走势向下的一年,也似乎是无可置疑。

本文所引用的民调数据,调查方法大同小异,以固网电话随机抽样进行,当然都有相同方法学上问题。但我认为,这类研究,能坚持长期进行,都有其参考价值。本文的角度是,从数据出发,再比较不同数据系列和来源,来论证2008年的关键意义,并作初步解释。

港人并非“天然独”

回顾过去十多年间港人认同感的起落,有一点很清楚,港人并非是“天然独”,完全不是“必然”地抗拒中国。港人的身份认同,尤其是年轻人,会有相当的波动,并受当时重大事件、中央对港政策,甚至媒体所影响。

香港人虽然大多是炎黄子孙,与内地华人共同分享中华文化,但因为在殖民时期与内地区隔,而且社会政治制度,以至文化习俗都出现相当差异。因此港人有点本土意识,毫不出奇。在2004至08年间,港人在多重有利因素之下,加强了对中国的认同,只不过是在2008年后,环境因素逆转,再在社会运动推波助澜之下,香港年轻人遂出现本土的转向。

确认2008年是重要转捩点一年,其实非常重要,就像侦探查案一样,案发时间,往往关键的证据。首先,如果2008年是人心逆转的时刻,有些一向认为是重要的“可疑人物”,就有可能洗脱嫌疑。这里我想到三个例子:

错怪了的本土转向因素

首先是新高中学制和通识。新学制在2009年开始推行,当年才有首届中四学生修读。而且中大和港大认同调查的对象都是18岁以上的成年人,受访时都应已完成中学教育,除极少数(每年不出数千人)可能在预科念过高级补充程度(AS-Level) 通识科外,都未曾修读该科目。通识科“教坏”青年人,令他们背离中国,明显不是事实。

第二,互联网或网上新媒体的影响,在今天可能是为本土意识推波助澜的重要背景,但我们不要忘记,2008年不但没有网媒,连脸书都还未在港流行。大部分青年人的中国讯息,当时还是主要从主流媒体,尤其是相对保守、中庸的电子媒体如电视取得。因此香港的“本土转向”,并不能算到互联网或社交网络的帐上。

第三就是自由行、水货客横行的问题,在2008年都还未成为社会焦点。扩大自由行(一签多行)也只是2009年才实行,因此说自由行是本土意识的触媒,虽然在现在看来理所当然,也肯定对后来本土思潮有推波助澜作用,但当时也未必是重要因素。

身份认同的波动,不可能是单一因素造成,但近年的“本土转向”却必然事出有因。例如,互联网对当代青年的思想,有莫大影响,不过,将青年转向本土归因互联网,却无疑把传讯息的人误认为讯息的来源。互联网可以将讯息放大、热炒,但能被炒热的讯息,却必然和当时社会上的脉搏有共鸣。“别有用心”之人可能通过互联网来影响一小撮人,来散布一些极端思想,但能令社会上一大部分人改变想法,却不会是把一段视频、一篇文章放到社交网站这么简单的事情。

大型社运将本土推上高峰

自由行和水货客虽然不是人心转向的触媒,却肯定是推波助澜的重要动力。然而,个人觉得把香港这股本土风暴推上现在这个高峰点的,还要是2008年后的几次大型社会运动。一方面,本土意识的兴起,令一些中港矛盾变成这些社会动员的主调。另一方面,这些社会运动中大型、持续的动员,也放大、加强、巩固了本土意识在年轻人当中的传播力量。

首先是2009年底的反高铁运动。在是次运动中,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高铁被很多参与者看成是陆港融合所带来的高昂代价的象征,因为要深化内地和香港的社会、经济融合,才需要花这么多钱来兴建这条铁路;

第二,在动员过程中,“80后”成为了参与者建构的身份, 把年轻人推到了抗争的中心。要知道回归后,在此之前的社会运动,虽然年轻人从来都没有缺席,但却不是组织的核心。但这一大批二三十岁的“80后”年轻人,却吹响了回归后公民社会向社会、政治以至一国两制的矛盾反击的号角。自此之后,年轻人更取代了以往泛民、支联会的人事脉络,成为了后来抗争的主力;

第三,到了高铁争议的后期,在立法会内外的拉锯,和功能组别议员的表现,更令一次本来是公共建设的政策争议,变成对议会选举,甚至对政制的控诉。

反国教、占中将本土与青年扣连

2012年的反国教科运动,当然也象征了年轻一代对中国的抗拒。但如果没有政府粗糙的方法来推动国民教育的话,相信也未必会出现这比反高铁更大型的运动。更重要的是,这场风波造就了学民思潮以及多位青年领袖。自此,本土和青年就似乎变成一体两面的存在。

后来的“占中”当然有全民抗争的味道,“双学”(学民和学联)取代了“占中三子”的领导地位,却是最有象征意义的。而人大“8.31”决议对政制改革的“落闸”,也令占中发展成一场青年对抗中央“干预”和“封杀”香港政制发展的运动。近两个月的抗争,令“本土”香港成为青年在抗争运动的主要想像,当然香港政府,以及警方,也被描绘成中央统治香港的工具,变成了青年抗争者的对立面。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社会运动是因也是果。反高铁运动在2009年底爆发,但在之前,香港年轻人的身份认同已经有转向趋势,因此单指社会运动改变港人心态,也似乎无视了年轻人社会心态转变的深层次因素。

我无意否定任何解释,但在这里希望提出一个比较少人谈及的假设:

毋庸置疑,香港从回归以后,大力在学校推动各种形式的国民教育,也在社会上不断宣传爱国意识。因此,在港人心目中,“中国”的分量比殖民时代重了很多。在回归后首个10年,可以见到港人,“甚至”是年轻人,中国认同都比殖民时代有所加强。

青年愈关注中国,愈感受骗

一个例子是对解放军的观感。有一项大型跨国比较调查,曾问及本港中二学生对解放军是否信任。在1999年有23.3%回应“有时”,8.4%是“时常”。到了2009年,同系列调查发现相同回应分别上升至37%和11.8%。换算成由1(最低)至4(最高)分的话,则由2.06,上升至2.81。正因为回归后国民教育的力度很猛,也颇有成效,令年轻一代普遍对中国的印象不错,更重要的是和接受殖民地教育的上一代比较,他们更关心、留意有关中国的讯息。

不过,历史往往是“辩证”地前进,社会在这段时间,却很可惜地只是片面地宣传中国光明进步的一面,而没有为年轻人提供一个可以知道、理解、接受中国其他面向的分析框架。就正如性问题一样,“成年人”对一些禁忌越避而不谈,年轻人越好奇。而当我们不能控制、封锁资讯的时候,他们就更加会主动搜寻(如色情网站)。

在中国问题上,因为他们所接受的国民教育当中,只有光明的中国,而没有阴暗面,当他们接触到“另一面”的中国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除了感到受骗之外,还会觉得混乱,而不知如何解读在他们面前充满矛盾的讯息。这也解释了为何在殖民时代成长的港人,反而会有较为稳定的中国认同感,因为我们大都有一个以往“落后”中国的印象,来和现在比较。

如果结合中大亚太所的每月“香港政府民望调查”结果,与当年和内地香港关系有关的重大事件(图五) ,我们可以尝试再现当年的情况,理解为何2008年是重要的转折点。

图五。
图五。

08年汶川地震的影响

踏入2008年,满意中央政府对港政策的百分比节节上升,到了汶川地震后,港人无论老少,罕有地意见一致,都有过半满意中央政策。在当年5月19至21日,震灾爆发后不久,亚太所进行了一次市民对震灾态度调查,其中有几项结果颇有意思。

首先,大地震把港人注意力聚焦到内地,绝大多数的受访者表示“几关注”(34.6%)及“非常关注”(64.6%)该次四川大地震的消息,84.6%更表示已经捐款。其次,85.1%受访者满意中央政府处理地震救灾方面的表现,更有高达88.7% 的受访者满意解放军在救灾上的表现。更重要的是,调查同时显示,有72.3%的受访者表示信任中央政府,远较表示不信任的受访者(2.2%)为高。此外,绝大多数受访者(88.9%)承认该次四川大地震增加了他们对中央政府的信任。

但到了6月民望调查时,有关震灾中伤亡原因和救灾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又令年轻人和其他年龄层分道扬镳,由52.8%急跌至35.7%,反而较年长人士仍然高企在53.3%。

在中国效应影响下,就算当年的“六四”晚会,参加人数也达回归后高峰。到了9月(24至26日),可能受当时奥运和“神七”效应影响,年轻人对中央观感又来个“小阳春”反弹至37.3%,而那时其实全球金融海啸已经爆发。“毒奶粉”事件虽然在9月中首次为港人所知,但要到了9月底10月初,大量奶类食品(尤其是几样名牌零食)被验出含三聚氰胺,才广泛为港人关注。更矛盾的可能是中国在奥运首次夺得最多金牌,和神舟七号升空之后,立刻又爆出了毒奶粉事件。当时就有评论指出,“体育大国”和“航天大国”却不能令下一代健康成长,是如何的讽刺。

唱好无助青年直面复杂中国

对年轻人来说,2008年的中国是充满矛盾的一年。一条能证明当年的青年人是如何关注中国,又如何被矛盾轰炸的资料,是学友社举办的“中学生眼中的2008年十大新闻”结果。超过八万名学生投票,四川地震和毒奶粉以同样75%的得票率并列头两位,奥巴马当选第三(60%),金融海啸只是第四(59%)。奥运中飞人刘翔因伤退出也拿了第五(53%),神七成功载人升空(51%)也只是仅以1%得票之差排第七,在陈冠希裸照事件之后。主办单位也指出,当年连同“陈水扁贪腐案”,共有五则两岸新闻,较往年为多。“这反映学生开始关注两岸时事,可见学生的国民身份认同有所提升,愿意更了解国家现况。”

因此,吊诡的地方就是正因为媒体,尤其是主流媒体全方位大幅报导内地和两岸新闻,而青年人又愿意接收相关讯息,因此在香港资讯自由流通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只知道中国好的一面,而必然会接触到中国作为发展中社会的种种不足。正因我们没有“准备”让青年人去理解中国的种种不足,当他们接触到内地的阴暗面,取得一个负面印象,再加上互联网的兴起,和几次社会运动的诠释,中国在一些青年人心目中,甚至就变成了“邪恶帝国”。

归根究柢,其中一个主因,可能正正就是我们回归后的国民教育,并没有为青年人注入抗体,来直面中国发展的复杂性。再加上年轻人渴望见到现实与价值观一致,而不善于妥协,当面对充满矛盾而复杂的中国时,他们便未必能理解、接受。

实证证明,2008年并非无关痛痒,反而是关键一年。最后,我希望重申,肯定了2008年的转折位置,我们才可以进行有意义的解释性分析,也可让我们初步验证了一些流行的说法。进行这些长期研究,除了一年、一季或一月的转变之外,也能让研究者厘清长期趋势,或结构式的矛盾。上面我提出的也只是一些假说,也有待大家验证,批评和补充。

历史的讽刺是,在2007年或2008年,相信香港没有人可以预视本土思潮其后的发展。民意调查者的研究和提问,绝对不是“寻衅滋事”,无中生有,反而是希望提供多一些从证据出发的资讯,让公众更能明白社会的发展,也让从政者有机会能更好掌握时代、民意的脉搏,来为香港筹谋。

(赵永佳,中文大学香港亚太研究所联席所长、社会学系教授)

注一: 中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传播与民意调查中心,自1996年每两年进行一次香港人的身份与国家认同调查,但手上并没有按年龄分析的数据可供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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