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胡又天:什么是纯正的文化情怀?《汉声小百科》对我的影响

从“传承中华文化”来到“去中国化“的时代,我该问的是:我们这所谓的“传统派”,现在还能做出一样好的童书吗?

特约撰稿人 胡又天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5-17

编者按:1971年创办在台湾的《汉声杂志》久负盛名,从内容、抱负到编辑哲学,其影响都深及几代人。日前《汉声杂志》创办人兼总编辑吴美云辞世,而她也是影响台湾六、七年级生的经典儿童读物《汉声小百科》的创办者。关于《汉声杂志》和《汉声小百科》,都有太多故事可说,我们先请来台湾青年作家、历史学研究者、七年级生胡又天,讲讲汉声小百科在他成长经历中的“参与”,那是一个从“传承中华文化”来到“去中国化”的时代的故事……

《汉声杂志》创办人吴美云。
《汉声杂志》创办人吴美云。

我出生在1983年的台北,一两岁的时候,妈妈在晚上念故事书给我听,念完会教我也念一遍,有时候她累了我还不想睡,妈妈就想出一个办法:开录音机,把她和我的声音都录下来,然后放给我听。老妈后来写文章记过此事,也常和朋友讲,说看我听着自己声音的反应很好玩。我则是完全不记得这些,那些录音带也都不见了,不过,应该是满好玩的吧。

我最早的记忆,是两岁的时候,有两个,一个是跟妈妈逛植物园,这只有模糊印象;另一个很清楚,就是念出了电视节目《强棒出击》的“五花八门”单元,打在荧幕右边的“五花八门”四个字。当时也没有什么像是“我认得这些字!”之类特别兴奋的感觉,妈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总之很平常,但就是记下来了。后来我想,为什么我那时候就认得这几个字?可能有一两岁时那些念书录音的影响吧。

一套精装十二册的《汉声小百科》⋯⋯如今看来,前五册是鲜艳纯色,第六册以后改为中间色,似也暗示着内容的从简单到稍微复杂。

三岁以后,我就记事了,而且自有记忆开始我就认得不少字,能自己看书。哥哥大我四岁半,爸妈给我们买了很多书,除了一本本故事书、图画书,也有一套套的儿童版世界名著,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套精装十二册的《汉声小百科》,每册的颜色的不一样,光是排列这些色块就很好玩了。如今看来,前五册是鲜艳纯色,第六册以后改为中间色,似也暗示着内容的从简单到稍微复杂。

这一套书是如何的精心制作,塑造一个以太极图为纹章的外星人小百科来向我们阿明与阿桃两兄妹神游家国宇宙、介绍各种常识,已经有很多文章讲解过了,这里我就只讲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两点:

第一,是主角的家世。在介绍家族观念的篇章,这两兄妹说出了自己的全名李永明、李永桃,而且按着族谱追溯出,他们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这就给我一个印象──尽管现在只是普通市民、中等人家,但祖上是很辉煌的,虽然它也提到了这祖先的后代很多。我小小的心灵,似乎也生出了一点景仰。而今回想起来,这个设定太有趣了:为什么要给主角认一个皇帝当祖宗?为什么是李世民而不是别人?

答案也很简单:长久以来,唐太宗的贞观盛世集中了许多最美好的对中国的想像;让他做阿明与阿桃的祖宗,也就是在我们读者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和其他故事书一同引导我们去认同那之中的雍容气象。高中以后,我渐渐读到了李世民种种不光彩的事迹,了解了那些美好想像是怎样一回事。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它的不实与幻灭而厌弃《汉声小百科》等书曾经传达给我的向往,因为这向往本身可以让我们发心去继往开来。

而今回想起来,这个设定太有趣了:为什么要给主角认一个皇帝当祖宗?为什么是李世民而不是别人?

第二,是野外求生篇里,阿明与阿桃一起爬山,穿越森林与溪水,途中碰到各种状况,兄妹都各提出一种处理方式,通常阿明的比较急进果决,阿桃的比较保守谨慎,哪个对呢?下一格你就会看到“○”和“╳”标在两人的笑脸或苦脸旁边,内文说明谁的方式比较对;我还记得,十题里面,阿桃对得多,阿明对得少,我就很不服气:为什么是男生错得多呢?我其实也比较同意谨慎的处理方式,而相对的,对阿明答对而阿桃答错的几题,我就回味了很多次,并且建立了一个观念:有时候,还是要果断。

你用现在的观念来读这段回忆,或许可以说,从这一点“不服气”开始,我启蒙了对性别议题意识,而且开始会质疑文化霸权对刻板印象的建构……然而一个四到七岁的小孩最好是想得到这么多。又或者你会想说“抓到了”,然后去检讨它不应该这样塑造、那样安排……如果《汉声小百科》成书在后现代主义流行的1990年代以后,一定就会被这样挑剔吧。

编者就是尽心尽力把他们所知道的常识整理给我们,把他们所带有的情怀传递给我们。

还好,它成书的时候,我读它的时候,都没有这些观念。编者就是尽心尽力把他们所知道的常识整理给我们,把他们所带有的情怀传递给我们。而我也没有把它当成神书或者圣经,因为小孩子一个性格是:长大一点,读到其他的书以后,就会觉得《小百科》是我小时候看的东西,而不会再多么看重,就只把它放在记忆里一个角落。更何况,当年爸爸妈妈也没跟我说《汉声小百科》有多么多么好,就是让我自己看而已。

上了小学,学校图书馆与班级教室里,也总会有几册《汉声小百科》与《中国童话》,说来奇怪,我家没买《中国童话》,而我在学校也没有特别去找它来看,于是到今天都没把它读过一遍,大概只看过其中一部份吧。我是很爱看书的人,为什么竟然忽略了汉声这另一套名作?就是因为会轻视“小时候看的东西”吧。

我一年级开始读《三国演义》,二年级开始读金庸,三年级开始看张大春、黄春明、小野、郭筝等当代台湾作家的小说与散文;四年级的时候,大舅舅一家从美国回来,住在我家楼上,我们就把《汉声小百科》、《儿童大百科》(这个有36还是43册我也不记得了)和一大堆乐高积木、小叮当漫画传给了小我三岁和五岁的表妹、表弟,后来也不知道又转到哪里去了。

二十几岁以后,尤其是待过大陆、香港,和新一代的代沟也渐渐出来以后,我才愈来愈意识到,汉声在台湾出版业与文化界创下的传奇,是多么动人、多么了不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著作贯彻了“文化高于政治”。

如果你问《汉声小百科》对我的影响,我会觉得有点难说。一方面,所谓“后来居上”,长大一点后读的更深的书,印象会更加深刻;另一方面,它毕竟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给了我一种纯正的文化情怀。便如我已不记得一岁多时妈妈教我念故事书的事情,但后来我能早早就开始识字,必然是有其影响的。我是有些叛逆性、喜欢与众不同的人,因此四五年级以后,觉得汉声的书太正经了,就没再去多找;然而,到了高中大学时代,台湾的流行思潮转向“去中国化”、破除各种传统迷思的时候,我却就站到了传统派这一边,与那否定的力量作战。

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二十几岁以后,尤其是待过大陆、香港,和新一代的代沟也渐渐出来以后,我才愈来愈意识到,汉声在台湾出版业与文化界创下的传奇,是多么动人、多么了不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著作贯彻了“文化高于政治”──他们当然有配合当年政治环境的内容,吴美云女士他们当初也就是由强烈的国族情感所驱动,想向外国人、下一代介绍正确的中国文化知识,才投入这个行业的;但一做了下去,意识型态之争便不会重要。知识与情怀的诚恳传递,才是首要的考量;这诚恳,足以超越各种各样的挑剔。

我是学科学的,《汉声小百科》对我影响力不可谓不大。《汉声小百科》提供的知识,和着意引导读者求知、体验精神的设计,都极为珍贵,对我助益很大。无论是四岁的我(问我任一主题,我可以说出在几月号,直到二十几岁)、国中小高中的我(写报告《小百科》的资料超好用,地球科学的知识比国中课本更强)、大学的我(教小朋友科学,《小百科》是最好的参考资料),每次读《小百科》都还有新收获。要讲意识形态,从我、家到台湾(乡土内容的质、量即使摆在现在亦属前列)、中国(主打文化中国而非政治中国)、世界宇宙,《汉声小百科》是正大平和的同心圆社会观。

胡立志(化学博士)

那些厌弃传统、否定国族情感的人,做得出和《汉声小百科》一样好的童书吗?不,我不应该问这种斗嘴的问题。我该问的是:我们这所谓的“传统派”,现在还能做出一样好的童书吗?这个问题还是太不够积极了。更该问的是: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做?

年岁增长,我们这一辈人,纷纷结婚生子了;看到小孩,自然都会想:等他大一点了,我要给他看什么书呢?于是《汉声小百科》纷纷被我们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来了。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我们还是只有这几套书,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台湾解严,出版业乍得自由,臻于极盛,童书行业也在激烈竞争中起起落落倒下一片片,此等景况大概是不会再有了。然而,汉声的缔造者,以及“汉声学校”毕业的出版人,有许多还健在,还记得编辑的手艺以及那个年代的情怀,我们应该尽力把这手艺与情怀传承下去。缺钱?没市场?你怎能断定呢?当年《小百科》的小读者,现在三四十岁了;有小孩,有钱,而且愿意花钱、愿意挺你的,应该也有不少了。

“我小时候家中有买,但最迟到五年级便没再回头看。以小学中高年级生作为主要阅读群的《汉声小百科》,其制作品质以今日的标准来看仍属第一流。但如果要说它对我的影响,却又很难具体指出它的影响力何在。这也许可能是因为:有识见与能力为自己的子女购置一套《汉声小百科》的家长,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子女,其理解力与阅读力往往早熟而很快超越了《汉声小百科》的局限,而自己去找寻其他进阶的文本来阅读。读得愈多,就愈被后来的文本覆盖淘洗,培养出来的世界观也就日益复杂庞大,无法再回到过去台湾仍是自由中国的美好年代神话中。就有形影响力而言,它远不及金庸的武侠小说、高阳的《慈禧全传》、王文兴的《家变》或霍金教授(Stephen Hawking)的《时间简史》,但我也可能低估了它的无形影响力:它让小学生意识到自己可以是严肃知识的对话主体,开启了心智风景,即使以它自己有形影响力的消失为必然代价。”

司徒嘉恒(美国加州律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意识中,《汉声小百科》就像稍后的《这一夜,谁来说相声》一样,应该是每个台湾人都看过、听过的东西。──实情当然不可能如此,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觉得这个感觉非常重要,而它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它不再对的?现在的教科书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小孩也不一定和我们一样都看过《三国演义》这些古典名著了,我们还有多少大家都看过的东西?小叮当吗?它也改名叫哆啦A梦了,而且它毕竟是日本的,不是我们自己人的。这在文化、政治与商业上,都应该是必争的问题,不是争论,而是卷起袖子,跳进来拚上身家性命去争。

如果,有汉声的元老,或者其他能继承吴美云女士遗志的人,想要在这个新媒体的时代,再发起一个什么企画,我想,连同我在内,当年汉声的小读者,以及现在六七十岁升级成为祖父母的家长,会有不少人愿意赞助的。我希望,三十年以后,我也可以成为一个能得到现在的小孩子支持,去进行更多企画的人。

胡又天 台大历史系学士,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硕士,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与创作系博士候选人,研究华语流行歌词的演变;作品有散文《玩世青春-附中三年记》,漫画《小叮当X》、《吐嘈鬼》,一人杂志《又天周报》、《流行词话》,2013年创办“恒萃工坊”,产品有《易经纸牌》,同人志《东方文化学刊》、《金光布袋戏研究》(六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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