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血是怎么冷却的:一个随机杀人犯的世界

父母离异、失学、社交恐惧……曾文钦的表姐不禁问:如果他不要那么不懂求救,事情是不是就能有所改变?

特约撰稿人 胡慕情 发自台南

刊登于 2016-04-26

编按:今年3月28日,一位小名“小灯泡”的女童在台北街头遭到随机杀害;不到1年前,8岁的刘小妹在学校遇害,同样是随机行凶。日前,台湾最高法院判决捷运杀人犯郑捷死刑定谳……

在台湾,随机杀人的事件越来越频繁,发生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尽管恐惧和焦虑感与日俱增,但对于加害者却少有深度的描写和探索。为此,端传媒针对2012年12月在台南发生的“汤姆熊随机杀人案”,进入看守所面对面访问嫌犯曾文钦,同时走访他的表姐、父亲,爬梳判决书和精神病学文献,希望从“人魔”这种平板印象里,建构一个立体的曾文钦。希望在“他为什么会变成一个随机杀人嫌犯”这个巨大的问题上,给出一部分切中的答案。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从看守所出来,走在林荫大道,想起会面前的等待:两位妇女在身后聊天,交换彼此亲人如何因酒、因赌,因不受教而不停进进出出。语气多有感叹,但他们在每次会面前上市场买菜,炖爌肉端来。

排序是第4梯次,一号窗口,10点20分。一号窗口正对阶梯,坐在冰凉石椅见受刑人一个个慢慢出现。此前没见过曾文钦本人。新闻画面里他是一胖汉,头顶全罩安全帽,面目模糊。但双眼对上就认出,眼神的缘故。平头,约百来公斤,淡卡其色囚衣,右耳际有癣苔一片,左胸挂着登记证:曾文钦。囚犯0226,他仍有名字。我习惯性提笔欲记下所见轮廓,却见曾文钦将案发时报章媒体描述的冷血白眼压向玻璃板,仿佛想穿越以辨识纸上的字。我索性将笔放下,直望他。

铃声响,我们一起举话筒,但曾文钦没开口,眼睛快速眨了几下,眉头紧皱。话筒里告知,是律师与你表姐、父亲说可来看,想访谈。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决定犯下骇人听闻的汤姆熊杀人案?为什么不想活?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活。”

曾文钦没应答,盯着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物资清单,问可否买东西给他?

“现在吗?可是出去就不能进来。”

“你不是一个人来?”

“对,我一个人。”

曾文钦沉默。几秒后才懂,不是要我立刻出去买,而是我走出以后,再不会有人进来探视他。

“你需要什么?”

“我可以要泡面吗?”顿了一秒后他又问:“一箱可以吗?牛肉口味可以吗?”

“还需要什么?”

曾文钦搔搔头,快速扫过清单,陆续念了品项,波蜜果菜汁、七叶胆茶包、乌龙茶包,H型拖鞋。

“你在里面过得好吗?”

“你要干嘛?”

“你父亲请我转告你他的地址。”

“你跟我爸什么关系?”

“我是记者。”

“记者?”

“对,我昨天去找他访问。”

“他可以直接写信给我。”

“嗯?”

“他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我不知道,或许他没空,他现在在抬轿,到处跑,很忙。”

对话戛然而止。有许久的沉默。

不只对我。这短暂对话、尴尬沉默,占据曾文钦30多年生命的全部。

父母夜夜笙歌 独留幼子在家

“他从小就是安静的小孩。弟弟跟他差两岁,但个性完全不一样,他弟弟从小就机灵,曾文钦却非常孤僻、不会说话,而且很怕黑。”王晓贞(化名),曾文钦的表姐,她记忆里的曾文钦,除了安静无话,别无其他。

曾文钦家族在祖母逝世前,住居在台江内海鲲鯓上的安平小镇。安平在清末开港,洋行林立、贸易兴盛。但繁荣在日本殖民时期因港口淤积与专卖制度实施而殒落。

在安平蜕变成如今的观光胜地之前,曾文钦一家族度过的,是几近恒常的穷困岁月。曾文钦祖父早逝,王晓贞的母亲曾淑美是长姊,一直协助扶持家庭,养大3个弟弟。但曾淑美姊代母职的重担,没有在3个弟弟成人后卸下,连下一代曾文钦的教养责任后来都归了她。

“文钦跟我家相处的时间,恐怕比跟他爸妈还多。”王晓贞曾从事服饰业,外型亮丽、都会性十足,说起话来,却有大姐头的爽飒。这气口源于她懂事起,就协助母亲充当曾文钦的小保姆。王晓贞长曾文钦7岁,“我妈不在,就是我帮忙看他。”如母鸡捍卫小鸡的性格深深烙印,在曾文钦犯案落网后,曾淑美与王晓贞,是唯二抬头挺胸面对邻里闲谈的人:

“我妈妈不会否认文钦做了错事,可是她会跟邻居说,这真的不全是文钦的错。”

曾文钦祖母逝世前,曾家兄弟虽已一家一业,仍就近散居成邻里。曾文钦的父亲排行老二,住在曾淑美家对街。有一次,曾淑美发现曾文钦在家里嚎哭不止,探问后才知,曾父与曾母蔡素月(化名)总在暗夜独留曾文钦在家。“因为他跟他老婆玩心很重,两个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跑酒店,夜夜笙歌。文钦弟弟可以习惯那种场合,他不行,会哭,所以他们夫妻干脆就把文钦丢在家。”

投机事业,总是一夜致富,一夜暴贫,收入跌堕时,曾父会成醉鬼……母亲离去,曾文钦也未曾表达任何意见。“只是那时起,文钦整个人就变了。”

蔡素月风月出身,和曾父相识不久后离开烟花地。王晓贞形容,她交游广阔,又有小聪明,适逢当时台湾钱淹脚目,股票投资、土地炒作、赌博蓬勃,相准投机成为全民运动,蔡素月在婚后设立签赌站,与曾父两人当起六合彩和大家乐组头。

“他们曾经生活无虞,”王晓贞说:“就六合彩很疯那阵子。可是我舅跟舅妈挥霍无度。也不知道想什么,带小孩去酒店。父母的角色可以说形同虚设。孤儿院至少还有院方的大人会给孤儿支持与照顾,但文钦的父母只负责生,出去玩就丢个一、两百块台币给文钦,以为这样就是‘养小孩’。”曾淑美心疼曾文钦,告诉曾父:“这孩子怕黑,年纪又小,你们出去玩,好歹记得把小孩子托付给人。”此后,曾文钦一周内至少有5天都住在姑姑家。

有人照顾,无法言明的不安魔魅,却从未自曾文钦身上离去。王晓贞去上学、曾淑美去买菜,家里空无一人时,曾文钦会拖着一张塑胶椅,在家门口,一言不发,望着大街,等待曾淑美回来。

“邻居都说他很乖。而且,他也很守规矩。”王晓贞提起在学期间,曾文钦因不擅与人互动,曾被霸凌,但王晓贞说他从未回过一言、还过一脚。

投机事业,总是一夜致富,一夜暴贫,收入跌堕时,曾父会成醉鬼。不仅起手动脚,对家人动粗,甚至曾经举刀追杀,蔡素月有次吓得冲进王晓贞家避难。“这种事久了,夫妻怎么继续走下去?大概文钦小学快毕业时,他们就离婚了。”

母亲离去,曾文钦也未曾表达任何意见。“只是那时起,文钦整个人就变了。”王晓贞回忆,曾文钦在母亲离开后,还是很安静,也没有变坏。但外型完全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他以前头发好细,脸很和善,他妈离开以后,他的头发突然变得像刺猬一样,怒发冲冠那型。不是去烫喔,是自然变成钢丝头。”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我跟我妈都会想,如果文钦不要那么不懂求救、如果跟我们说他没办法上学,我们好歹可以资助他读到一定程度,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曾文钦表姐

蔡素月离开后,曾父收起签赌站,此后再没有固定工作。不久后,曾文钦祖母过世,家族凝聚力逐渐薄弱,加上王晓贞忙着联考,曾文钦几乎不再出入姑姑家。“但最主要还是曾文钦他妈离开以后,他爸就叫才国小毕业的文钦跟着二叔去工作、不让他读书。领的薪水就用来养他不工作的爸爸,还出钱让弟弟读到国中毕业。”王晓贞说。

年幼的曾文钦跟二叔一起在台南安平一家组装游览车的工厂工作,一直到二叔过世才离开。曾文钦当年20岁,青春期的身体,因担任车体技工、经年劳动而定型、伤害。曾文钦双肩都有习惯性脱臼的问题,日后辗转到铁工厂、五金厂工作,电镀作业也连带伤了眼睛,因健康不良,免服兵役。

“他爸真的一直没什么工作。就骗文钦跟他弟弟说‘爸爸身体不好’,所以文钦弟弟后来也很辛苦,才是个孩子也去赚钱,有时候两个孩子穷到合吃一碗泡面,我们是等到他们20几岁才知道。甚至,他会跟两个孩子说:‘今天我们3个会这么惨,都是妈妈害的’。后来他们发现爸爸根本骗他们,两个人决定跟我舅分开住。”

与父亲分家后,曾文钦没和弟弟同住。但逢年过节,曾弟会拉着曾文钦到王晓贞家拜访,算是感念姑姑以前照顾。

“不过因为文钦杀人,影响弟弟的工作,所以弟弟完全不愿去见文钦。”

“那你呢?你常去看他吗?”似没料到有此一问,王晓贞瞬间红了眼眶。

“我其实……其实只去看他一次。”

“什么时候?”

“去年底。”

“那离案发好一阵了,为什么那么久?”

“我花很久时间才做好心理调适。”

“调适什么?”

“要去看守所看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表弟。”

强忍的泪落下王晓贞的脸颊,她狼狈擦拭,说,想过曾文钦可能会自杀,但想不到他会去杀人。“案发前半年左右,他一直找不到工作,你知道,台南没什么工作,他只有国小更不可能。我也帮他介绍过,去建筑工地,可是他又怕高,身体又很多伤。那我能怎么办?我帮不到。”倾诉的声音有颤抖,颤抖里有许多悔恨流泻:

“我跟我妈都会想,如果文钦不要那么不懂求救、如果跟我们说他没办法上学,我们好歹可以资助他读到一定程度,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王晓贞的问题太难。我无能回应,只好继续提问:“可以形容一下你心目中的曾父吗?”

“无赖。”王晓贞擦拭眼泪,语气笃定:“老实说,我很怀疑他为什么要接受你访谈。事发后他根本不关心曾文钦。如果你明天去找他、他跟你借钱,千万不要,切记!千万不要!”

曾父独居 家徒四壁

为什么接受访谈?打电话向曾父约访时,还没说清来意,只提曾文钦名姓,曾父便说:“我毋知,真的毋知影曾文钦为什么会杀一个细汉囡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曾文钦为什么会杀一个小孩子。)

推辞,再推辞,直到我说:“没关系,我没有要你给我答案。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曾文钦是怎样的孩子、这孩子怎么长大,而不是媒体上‘他就是神经病’这样一种说法。而我们可能因此拼凑出他为什么杀人,或找出他30年生命里,曾经让他不成为杀人犯的可能性存在。”

话筒那方的表达笨拙而不流利。我回想那声音,无法与王晓贞形容的无赖之徒会有的面孔叠合。近午,拨电话给曾父确认他海佃路的地址是否正确,铃声响了许久,话筒才传来不甚清醒的迷茫声音。喝酒了吗?会失控吗?但他开口问:“你敢确定有欲来吗记者小姐?”(记者小姐,你确定要来吗?)

天边滚闷雷。我搭计程车,依约抵达海佃路。这里是台南市政府规划的重划地带。计程车穿梭小吃摊、陈旧老屋、荒废农地,司机在巷弄来回后叹:“小姐,导航上面找不到你说的门牌号码。”

下车。拨电话给曾父,他要我找有红茶与肉圆的招牌后弯入,“265巷啊!”寻找未果。折腾一会,曾父说他要骑车来接。重新巡走265巷,看见戴着选举造势场子赠送的塑胶帽、橘色汗衫、黑色短裤与蓝白拖的曾父在巷口。我们究竟怎么错过?

他牵着破旧机车,我们一起走,在荒烟蔓草的一条窄巷拐弯。入眼是城市边沿的各种粗砺:铁卷门,铁皮屋、横倒板凳、铁工厂里噪杂机械声音不闻人语,未有招呼、堆叠的垃圾、无出口的单向街。曾父住在巷弄最底,住居对门是寻常庙坛顺天宫,主祀李、池、吴、朱、范、张诸位千岁和吴府二镇。香火灰熏不见光亮,这是Google卫星科技也探觅不了的地点。

“真乱,透一下风。”曾父拉开旧公寓一楼铝门,走进一会又走出,“我去借椅仔。”他走进顺天宫,我探头入无灯住居扫视:家徒四壁。甚无隔间,应是客厅的空间有纸箱堆叠,破旧磁砖的流理台碗碟四散,一瓦斯桶坐落中间,上有铁板,一瓷碗内装有残羹。还没检视完毕,曾父拿着塑胶椅入门,在杂乱里勉强觅得一处摆置。阴暗里坐定,我视线正对一无门无帘的空间,有一瘦弱无反应男子与棉被隆起如丘。

没落渔村因着高科技的发展,而使安平工业区引进新产业,但那不是曾父得以前往的去处。他在日后不断外移的厂区与厂区间辗转,如曾文钦在二叔逝世后的不断流离。

曾父和我的对话皆简短。一问一答,少有流畅、长而完整的叙事。他未替自己的形象与年少轻狂的谋生方式做辩驳。“大家乐”在1987、88年左右疯到最高点,挤在浪头赌一把,是那年代小中产阶级与劳动阶层的普遍景象。

他收手时已是90年代。没落渔村因着高科技的发展,而使安平工业区引进新产业,但那不是曾父得以前往的去处。他在日后不断外移的厂区与厂区间辗转,如曾文钦在二叔逝世后的不断流离。王晓贞眼中的不负责任,曾父却只当年少轻狂以及顺服命运:“无粗工好做,我就去庙里。”(没有粗工可做,我就去庙里帮忙。)

产业会更迭,信仰不会。庙会旺季他去当轿夫,全台跑透透。曾父和以往一样不常在家,而“曾文钦伊母从来毋捌转来看囡仔。”(曾母从未回家看孩子。)

这般教养在现今会被认为严重失格。但曾父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爱赚吃啊。”

(要赚钱糊口啊。)

“毋过国中是义务教育,你按怎无予曾文钦继续读册?”

(不过国中是义务教育,你怎么不给曾文钦继续读书?)

“伊无爱读。”

(他不爱读书。)

“犹毋过伊表姐讲曾文钦佮讲过伊爱读册。敢会是因为伊伫学校予凌治,毋敢去?”

(但是他表姐说,曾文钦对她说过自己爱读书。是不是因为曾文钦在学校会被人欺负,不敢去?)

“哎,啥物欺负?我有叫伊妈妈去学校。老师讲,只是查埔爱耍,按头壳扇落。”

(哎!什么欺负?我曾经让他妈妈去学校。老师说只是男生之间爱玩,打打头。)

“伊唔去学校,拢无人来了解过?”

(他不去学校,都没有人来了解过?)

“伊就毋去啊。缀二叔趁钱,有人看,敢毋好?”

(他就是不去啊,要跟着二叔赚钱,有人照看,这样不好吗?)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但是伊犯案半冬前忽然来揣我。我问伊女朋友哩?伊讲分手,随后毋捌见面,再相见,伊已经予抓去啰。”

曾文钦父亲

曾文钦当车体技工的日子,是曾父表达最为流畅的一段:

“伊真乖,逐工早起免闹钟就起来,做甲下班,毋捌请假、一礼拜做六工。车厂的序大拢讲毋捌看过遮尔乖的囡仔,所有吩咐拢做甲好,亦无应喙应舌,总讲一句,真骨力做。”

(他很乖,每天早上不用闹钟唤就起床工作到下班。不曾请假,一周上班6天。车厂的长辈都说没看过这么乖的孩子。所有吩咐都照办,也不会回嘴。总归一句,很努力工作。)

“曾文钦放假拢伫咧创啥?”

(曾文钦休假都在做什么?)

“打电动。”

(打电动玩具。)

“伊敢无朋友?”

(他都没有朋友?)

“无。”

(无。)

“伊无朋友,你敢袂感觉真奇怪?”

(他没朋友,你都不觉得奇怪?)

“伊自细汉就恬恬啊。”

(他从小就很安静啊。)

“犹毋过伊尾仔有交女朋友?”

(但他后来交了女朋友?)

“有,交真久。”

(有,交了很久。)

“你敢有看过?生啥款?”

(你见过吗?长什么样子?)

“正常。乖乖仔,条件真好。”

(正常。乖乖的孩子,条件真好。)

“条件真好是啥物意思?”

(条件真好是什么意思?)

“查某囡仔听讲大学毕业。交往以后,文钦就搬出去啊。”

(女孩子听说是大学毕业,交往以后,文钦就搬出去了。)

曾父当时当保全,轮班不固定,而孩子年轻需要自由,父子3人生活型态已经完全不同,加上曾文钦终于有了女朋友,他没有多加置喙,彼此少有联系。

“但是伊犯案半冬前忽然来揣我。我问伊女朋友哩?伊讲分手,随后毋捌见面,再相见,伊已经予抓去啰。”

(但他犯案前半年突然来找我。我问他女朋友呢?他说分手了,之后我们不曾见面。再见面时,他已经被逮捕了。)

活太痛苦 杀人后想自戕

和女友结识时,曾文钦23岁。约6、7年后,他们分手。那是2012年7月,没有任何一人知道,这足以让两人历经情感关系各阶段曲线与周折的时间里,他们发生什么事而走向分离。

曾文钦没有挽留女友。两个月后,曾文钦辞去机械工厂的工作,2012年11月,女友要曾文钦再也别和她联络。判决书记载了这一段犯案过程:该月底下午5时,曾文钦至台南市一刀具行购折叠刀一把。12月1日上午8时27分左右,曾文钦穿着灰色T恤、黑色外套、牛仔裤,携带折叠刀,骑着机车,在汤姆熊游艺场内,以捡拾游戏储值卡为由,带一方姓男童入厕。曾文钦于第三间厕所隔间内以刀刺向方小弟颈部喉咙,方小弟当场气绝身亡。

日后笔录里,曾文钦坦言本想杀害另外两位与方小弟共行的同伴。但看见方小弟颈部鲜血喷溅、瞬间腿软倒地、气绝身亡而感“恶心、残忍、害怕与恐怖”。他洗净刀子后前往一娱乐大楼包厢,思索是否要自死。此时方小弟遇难曝光,警方当晚即逮捕曾文钦到案。他坦言杀人,“因为想死。我在18、9岁就悟出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我既然活得那么痛苦,不如杀个人来死。”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曾文钦的痛苦,所为何来?

从20岁二叔过世,到30岁犯案入狱,曾文钦一共换了23家公司商号。每家公司所待时间,长则1年多或数月,短则两日,工作期间和同事少有互动。这期间,他因发现自己天天焦虑失眠,伴随胸闷、头痛或心悸症状,自21岁起,陆续于台南市各医院诊所就诊。

“他去看医生的事我们家族知道。”王晓贞说,母亲家族这一支系似乎都有容易紧张的毛病,“像我妈只要看社会新闻就会觉得很恐怖、想哭,所以我妈也有在吃药。”知道曾文钦前往看诊,是因曾文钦与三叔一次在医院偶遇。“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我三叔是那种日子过得很好的中产阶级,我妈是一般家庭主妇,也去看医生,所以没对曾文钦去看医生的事想太多。”

要到日后曾文钦犯下滔天大罪,王晓贞才知道,歪斜虽然蛰伏各处,但阶级与际遇会影响狂暴的生成与否。

“说杀一、两个人不会判死刑,是觉得说得越可恶,死得越容易。活着生不如死,两眼散光600度,15岁肩膀就脱臼,再加上没有朋友,就快活不下去。杀人的目的是与女朋友分手后才想的。”

曾文钦

曾文钦的寡言内向,并不是纯然的听话乖巧。根据精神鉴定医师访谈记载,曾文钦很早就有自杀死亡念头,2004年起,曾文钦被确诊有社交恐惧、疑似忧郁症,2011年,由许森彦精神科诊所确诊有潜伏型精神分裂症。个性内向退缩,对人防备、不知如何沟通与无能反抗,是混杂生理疾患导致的结果。尽管曾文钦后来自行求医,但因未规则服药、重复于不同医院领药,后期逐渐演变为有滥用药物倾向。而在辞职后,他已经身无分文,也无健保、劳保,直接停止就医成为必然。 

审判此案的法官,如何理解曾文钦的际遇与其最后何以铸下悲剧?

一审合议庭法官认为,曾文钦自小遭遇父母离异,国小毕业即进入职场,无年龄相仿同事与互动关系,“封闭环境,使其吸收正确资讯可能性低,也无从与他人讨论检视自己观点,易产生偏差思想。”精神鉴定指出曾文钦的行为理解与控制能力虽未缺损,但其多年来饱受精神疾苦,重大犯行“并非全然出自于无可饶恕之恶性,而是一定比例受其智能程度、国小毕业之学经历不足与身心疾病之影响。”

一审对曾文钦判处无期徒刑,没有满足一部分民众“判死刑”的强烈期待,甚至引发高度争议——不只因为汤姆熊案犯案手法凶残,更因曾文钦在案发之初曾说:“在台湾杀一两个人不会判死刑,自己是想吃免费牢饭,才找孩童下手。”这句话在当时及后来的媒体报导中被反覆强调,形塑了多数台湾民众看待此案的基调。台湾社会一次又一次被愤怒动员,使人难以深究曾文钦为什么这么说?它代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二审审理过程,由精神鉴定医师作出的报告中认为:曾文钦向孩童下手,是一时起意、有机可趁,“因为如果失败的话,就不会被判死刑。我完全没有想要吃免费牢饭。想吃牢饭的话,窃盗、抢劫都可以。我是想自杀才杀人,因为先前自杀多次都不成。”这是曾文钦自己对“免费牢饭说”的诠释。

精神鉴定医师曾问曾文钦:“如果没有死刑,你就不会想用这个方法来死?”。曾文钦答:“没错。”曾文钦说,自己曾尝试服用老鼠药、吸瓦斯、烧炭等方式自杀,但又害怕自杀未成造成终身残废折磨而罢手,一共4次自杀未果。“说杀一、两个人不会判死刑,是觉得说得越可恶,死得越容易。活着生不如死,两眼散光600度,15岁肩膀就脱臼,再加上没有朋友,就快活不下去。杀人的目的是与女朋友分手后才想的。”

在我离去前,(曾父)唤住我,说请我转告曾文钦律师他租赁处地址与手机号码。“有一工文钦若转来,遮会使找到我。”

犯案前几天,曾文钦约女友吃早餐。告知女友“要去大陆工作”。女友表示,当时曾文钦随身都带着一堆药、“随时都会吃,他说只要独处,就会恐慌。”出庭作证后,女友消失无踪、更换电话、搬离老家,或许隐姓埋名。3年多来,从未探望曾文钦一次。

看守所内我问曾文钦,女友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

“为什么?”

“她是我唯一说话对象。”

“你真的都没朋友?”

“没有。”

“那为什么追得到女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工厂认识。她坐我旁边,有说话,就顺其自然。”

“那为什么不挽回女友?”曾文钦不应。

“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手?”

“因为钱。”

“你向她借钱?还是你必须花钱养她却失业?”

“都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她妹妹的男朋友,有车、有工作、有钱。她说我都不努力工作,一蹶不振。”而分手后女友要求曾文钦从此往后别再联络的原因,是她已有新男友。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你真的不喜欢读书吗?王晓贞说你曾经跟她说喜欢上学,但你爸爸说你不喜欢。”

曾文钦又不应。

“王晓贞说,如果当初你懂得求救,姑姑会协助你念书,会不会你就不会杀人?”

“可以念书,应该会比较找得到工作吧。”

一阵沉默后,曾文钦问:

“我爸会来吗?”

“他说,家离看守所太远了。”

结束与曾父的访谈前,我也曾问与曾文钦一样的问题。曾父说,太远。却在我离去前,唤住我,说请我转告曾文钦律师他租赁处地址与手机号码。

“有一工文钦若转来,遮会使找到我。”

(如果有一天文钦回来,才能找到我。)

我不确认曾父口中的“回来”是什么。无论死刑,或无期徒刑,曾文钦,可能会有“回来”的一天吗?

判决书详载成长过程 盼与社会沟通

尽管在庞大社会压力下,二审合议庭仍表示,依据“精神障碍者不得科处死刑的两公约国际法拘束力”,宣布维持原判。但二审合议庭的判决理由不止于此,二审合议庭以71页内容回溯曾文钦的成长过程,将判决理由书写得极为详尽,可清楚看见法官希望与社会沟通的期待:

“试问行政机关及被告的父母,为被告的进入国民中学努力做了什么?被告没有继续升学,导致在正进入青春期的时间没办法继续与同龄小孩为伴,学习并培养维持人际关系的自信,没办法接受老师教导、弥补家庭照护的不足,这些能归责被告吗?”

“不唯如此,被告小学毕业后,直接进入至大人都嫌粗重的车体焊接工厂上班、赚钱家用,长期下来,健康恶化,让他本就难以应付的职场工作技能雪上加霜。依据当时有效的《劳动基准法》,雇主原则上不得雇用未满15岁之人从事工作;又15岁以上未满16岁受雇从事工作者为童工,不得从事繁重及危险工作,当时的《劳动基准法》有无有效执行呢?执法者有无尽到保护被告的义务?”

但二审判决出炉后,多数媒体报导的基调仍然紧咬着:

“铁口‘不会被判死刑’割喉魔曾文钦二审仍判无期徒刑”

“‘杀一两人不会处死’割喉杀童果然免死”

“曾文钦割童喉案二审吃一辈子牢饭的愿望居然被法院认可”等等。

而上头引述判决书里反覆陈辞的判决理由,没有任何一字被完整披露。愤慨的民众相信,精神疾患已经成了社会许多“恶人”,危害社会而不需受到该有惩罚的理由。检察官对判决结果继续上诉,三审合议庭认为,不该只依据曾文钦犯案后的医学鉴定报告作为判决依据,而要综合其前后言行,甚至在判决书直载曾文钦根本“装病”。因此撤销二审判决,发回台湾高等法院台南分院更审。不过更一审时,台南高院又维持无期徒刑,目前尚未定谳。   

“在里面一定很煎熬。被关了以后,监狱可以教他什么?放出来以后如果又不被接受怎么办?”她顿了一下,深呼吸后才继续说:“很艰难,对我也是。但如果死是解脱,我希望他被判死。”

曾文钦表姐

方小弟遇害时仅10岁,在外人眼中他活泼、单纯、喜欢玩、对陌生人无戒心,遇害前,经常出入汤姆熊打电动玩耍,有时甚至玩到不知回家,最后由方父寻回。

方小弟遇害后,方母接受犯罪被害人保护协会协助,情绪稍见平复。但方父不能原谅自己,婉拒心理辅导协助,并于准备程序时表示不提告诉,要解除告诉代理委任,“我要放下一切,不想再收到任何资料。法院怎么判曾文钦我都不会讲话。跟原谅不原谅无关,量刑由法院处理。”

亲族中强烈坚持曾文钦需受死的,是方姑姑。开庭时,她每每在旁听席拿着方小弟的遗照,双目眦裂,痛批法官判决不公。因为“像我们这样弱势的家庭,也都能循规蹈矩、努力向上、为自己争取权益,两相比较,曾文钦不值得同情。”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受害家属的至痛,无人可以真正感同身受。

而方姑姑与曾文钦互不相识,曾文钦与方小弟互不相识。唯一串连他们的,是杀与弱势。

想要曾文钦活吗?这问题,我问了曾父,问了王晓贞,也问了曾文钦。

曾父说:“对方家属想欲按怎要求,阮无法度,毋过希望伊会活。伊若有一日关过了后会使出来,揣有头路,一定甲以前同款,会乖乖上班。”

(对方家属会怎么要求,我们没有办法。不过我希望他能活下来,他如果有一天关完了出来,找到工作,一定会和以前一样乖乖上班。)

王晓贞则说:“在里面一定很煎熬。被关了以后,监狱可以教他什么?放出来以后如果又不被接受怎么办?”她顿了一下,深呼吸后才继续说:“很艰难,对我也是。但如果死是解脱,我希望他被判死。”

曾文钦的答案呢?

“其实我忘了法官为什么、用什么原因把我关在这里。”

但他记得汤姆熊,记得打电动,记得男孩应该要有活泼身影。

曾文钦说完时,会晤终了铃响。即将挂上电话时他说:“可以买邮票给我吗?”我答好。却直至走出看守所,才想起忘了给他回家,甚至任何一处可以倾吐的地址,他的父亲曾经托我转告的。

注:为免犯罪人家属困扰,除曾文钦外,其家属与前女友皆化名或以称谓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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