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岩井俊二,这世代文青的一堂必修课

为什么文青这么喜欢岩井俊二?原因无他,因为"青春"不只是岁数,而是你我求生必须维持的"状态"。

特约撰稿人 马欣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4-01

《被遗忘的新娘》(港譯《夢の花嫁》)剧照。照片提供:车库娱乐
《被遗忘的新娘》(港譯《夢の花嫁》)剧照。

微汗的青春肉体,干净的白布衫、女孩们阳光下的张望眼神,日子过去后,那些女孩去了哪里?她们能顺利长大吗?怎么都像没了消息一样,跟自己一样,都变得很陌生,这样的疏离,任谁都觉得受不了,青春不只是会从生命中消失,甚至会像决裂一样跟你分开,岩井俊二画面中的青春多半是女生,一个个跑开,从四月的雨天、教室、街头、聊天室,男人通常经过女生而见证了自己的成长。

尤其是东方男性,从川端康成的文学到今日岩井的美学,那白如雪的、颈后的发丝、轻跑过去后扬起的灰尘与笑语,在东方男性的笔下与掌镜中都呈现淡淡的哀伤,那些壮志都涨满出来,然而她们的身影飞跑了,自己却并没有去了哪里。东方男性的颓然与受困,几乎都以女性形象为注脚,而文青喜爱岩井俊二,除了他对现世一笔画下、其余留白的残酷美学外,女孩们柔软的顽强,让文青们骄傲的忧郁,有了家乡的想像,以及莫名的战士余勇,供在无用武之地的现世男性,做一次凄美的假动作。

为何许多文青都爱岩井俊二?我们的忧愁是我们的徽章,知青(泛文青我不知道)进入社会前多半会有强大的挣扎与疑惑,知识让你质疑眼前的社会运作,于是有几个名字会成为某几代人的标竿,甚至其中有几个像是个咒语,是卡在世代夹缝中的名字,如村上春树,你曾轻念着他,带你去精神上的原乡,岩井俊二也是其中之一,有人寂寞,就想呼唤他,他的名字像个咒语,轻唤他,时光的任意门就会打开,通往集残酷与残酷所孕育的洁净里。

尤其这时代,前后世代是彻底断裂的,夹在四年级与八年级因价值观差距太大,中间的世代则陷落在梦土里,也就是岩井俊二的世界,脚下是踩空的长梦。

其实观察起来,喜欢岩井俊二的多半是近中年的文青,很多人甚至无法走出他的梦境里,因为传统的“青春”价值正在消失中,我们借着他的眼进行一种长久的目送,不仅是《情书》中仰望天空的告别,如今更类似是一种绝望地目送。谁也暗暗知道着,“青春”如今已经改写,并迅速地流失掉它的神话价值、我们失去了老年的价值、也遗失了真正的青春,所有跟诗情有关的部分,在这控制狂的世界,都在一点点流失。

而刚好岩井俊二的每一部作品,都会留下一个画面残影在影迷心中,让你紧抓着那些线索,他的电影仿佛是青春大神的回眸,你与他最后一眼的相遇。

《被遗忘的新娘》(港译《梦の花嫁》)剧照。照片提供:车库娱乐
《被遗忘的新娘》(港译《梦の花嫁》)剧照。

无论是《情书》里中山美穗在雪地中大喊的:“你好吗?”,还是《青春电幻物语》中男孩在麦田中听着莉莉周音乐的画面,或是《花与爱丽丝》苍井优穿着学生服,黄昏的光透进来,她踩着尘埃的一跃,成为许多男孩心头永恒的诗。这些魔法般的瞬间,像朵蝶舞进我们生活似的,它驻足于日常中,让我们的庸碌异常显眼,简直成为漫漫岁月里的一个浮木。

因为这一中间世代无法老,老无所终,我们中间这几代只能走,只能在青春的徒劳里,没有尽头的“无法老去”,这是岩井的“青春”仍能适用的原因。因为那里面的女孩仍如伊帕内玛的女孩来回走动,如投影,你什么处境(尤其是男性观众),她就投影出一种模样(侯孝贤《恋恋风尘》中的女性也是如此),因为她们特色几乎都是纯白,无论是《四月物语》还是《被遗忘的新娘》,男性会对她们产生各种超越本体的想像,男性为何恋慕青春女孩也是如此,除了青春肉体外,那自身生命可以投影在对方身上的依归感,甚至自恋感,如同折返青春的引路人。

故事中那些无解的孤独与社会的歧视霸凌,岩井拍得如此日常,如呼吸一般的不觉,才是最贴近真实的霸凌状态。文青那敏感的心,正想如此地面对自己的脆弱。老实说这一代的文青,许多来自中产家庭,没有衣食迫切的问题,如《寂寞公路》华莱士说的:“我们接受高等教育、我们做有趣的工作、坐在昂贵的沙发上,为何我们还是不开心?”这问题,或许是因为发现了这一切社会运作背后的骗局,或是聪明到发现自己很愚蠢,更害怕别人也发现这点,文青几乎都很害怕后者。

这是为什么岩井俊二镜头下的“青春”煞是迷人,在于青春本身的折服效应,如托马斯.曼在《威尼斯之死》初见美少年达秋如神迹的折服,那近乎天地力量将人的尊严不由分说的折服,这不一定是同志之爱,而是托马斯.曼渴望被降伏,如《里斯本夜车》小说中的主人翁渴望拥有智识的他能被什么彻底折服,那是多么放松的快感。

在我们把所有东西都商标化的现代,这只商业手也伸向人类的贬值贴标,将年轻人倾销于市,我们隐隐希望岩井电影中的女生,以非加工的“青春样貌”,近乎野生的力量来折服我们的无法无天。

岩井俊二导演早前到台湾出席电影宣传活动。照片提供:车库娱乐
岩井俊二导演早前到台湾出席电影宣传活动。

他说他的创作风格没变,的确,从《梦旅人》预言亚洲将是共生的一体状态、《燕尾蝶》呼应现代的钱都,到最新的《被遗忘的新娘》人们走进网路世界,一去不回的不计其数。现实是个有陷阱的笼子,我们看着刚探险的兔子跳进去挣扎。而岩井俊二则是生抓那活跳青春的人,那只只生猛的、野蛮的、迷惘愚痴的,甚至满载天真恶意的,把它像只兔,放进配电箱系统,或是迷宫这样的仿文明地带,让它们彼此撕咬、胡乱冲撞、或疯了一般自毁,大人在自己的玻璃囚屋中看着,可望而不可即地嗅闻那野生的不驯,对照我们被驯养的畏惧,更龟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重温着岩井的电影。

他笔下与眼中的青春,跟别人有什么不同?我们愈感庸常、愈感卑微,就愈想钻进他的时空中,因为是那么残缺的青春啊,如同让我们藏不好手脚的防空洞,外面炮声隆隆的,太多睡不安稳的大人,都在做一场“青春”的梦,蹑手蹑脚、哭哭啼啼的自己,原来这么多人没办法真正长大,没有“老年”可以安心的地方,如今甚至连老的理由都没有了,于是他作品中痛麻的青春,如《被遗忘的新娘》老中青三代的处境,像声声招唤,我们群体无法老又没权力真正年轻,都是被架空了岁数的旅人,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隧道里,前后都像个传说,无法真正的长大,也无法真正去哪里,在同一个隧道里,等着最前面的人喊着看到光。

你不难发现岩井的叙事并不够严谨,但因当代人的梦是碎裂的,跟随的游标是浮动的,思绪是棱光散状的,反而增加了日常感,镜头下的女生都有种被错置在某个时空中,准备带离人逃离现世的密码或图腾,我们这些中间世代能去哪里?乌托邦世代幻灭后要面对什么?我们还在他的《青春电幻物语》里,老老地穿着那身校服,抱歉,包括他,中间世代在那稻田里,都没有人能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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