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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培慧:从社运到立院,对抗第三波圈地

社会运动并非仅是媒体呈现的激烈抗争,在此过程中的草根组织、社会宣传、立法游说缺一不可。

刊登于 2016-03-25

蔡培慧:当圈地运动已经三度变形,以更为复杂、细致的方式掠夺土地,当政经结构循着线性经济发展的逻辑而忽略农村农民农业农地之际,我们不该放弃以任何方式摸索出路。摄:Ashley Pon/GETTY
蔡培慧:当圈地运动已经三度变形,以更为复杂、细致的方式掠夺土地,当政经结构循着线性经济发展的逻辑而忽略农村农民农业农地之际,我们不该放弃以任何方式摸索出路。

3月22日,内政部都市计划委员会第871次大会审查“台湾知识经济旗舰园区特定区计划”(简称台知园区)。我过去在台湾农村阵线,就持续关注这起争议个案。当天,我首次以立法委员身份参与审查。我延续昔日立场,在会议中努力呈现在地农民诉求,和相关的法律论述。

最后,都委会决议退回重审。争议仍在持续。

政治工作对我来说,是广义的“社会运动”。过去,我在街头抗争,为草根民众发声;现在担任立法委员这个职务,则更能成为民众与政府前的桥梁,将社区与社运团体的诉求,更确实且更全面的传达到政府官员的耳中。这场都委会,只是过去与现在延续的节点之一。

关于我所认知的社会运动,想先从几段回忆谈起。

“农与土地”的记忆

小时候我由阿公阿嬷带大,有一次阿嬷外出,阿公与我两个人顾家。傍晚时,我独自在家等着阿公从田里工作回来。在等待之间,日月潭边头社起了大雾,我有些冷有些饿,跑到路口,等了许久看见阿公从田里雾中走来。

当时晚餐的菜色,已不复记忆,但记得第二天的便当有一只鸡腿,那应是他到田里做事、补充体力的肉食。如果阿嬷在家,那只鸡腿是阿公的,但阿公如此地疼爱晚辈,愿意将难得的鸡腿留给年幼的孙子。当时因此开心,却还不理解隔代教养的意涵,慢慢长大后方感受到农村生活有那么一点“困顿”,并逐步探讨与理解它背后的结构问题。

长大后,我到台北就读台北士林商业职业学校,中午总会去图书馆翻阅《人间》杂志,方才知道台湾各地的社会问题,开启我对社运的启蒙与想像。毕业后到台原出版社工作,进行出版企画、文史工作与社区营造等工作项目。后来,我到瓦历斯贝林(Walis Perin, 1952─ 台湾赛德克族)立委办公室担任助理,参与推动许多重要的法案,如修改《枪砲弹药管制条例》,明订让原住民拥有自制猎枪上山打猎;以及协助拟订《储蓄互助社法》,让基层互助金融得到法规的肯认,不再游走于灰色地带。

助理生涯也不尽然是美好回忆;当年立法院有“永续问政会”,助理们常有跨党派的交流、互动、研习。1997年《京都议定书》通过时,助理们觉得台湾虽非联合国成员,但也该提出国内的法律,管制二氧化碳排放。因此在简单讨论后,便各自向委员游说,希望能制定相关法案。然而,不分党派的立委们却表示:“环保是长远的事情,不需要急着现在立法。”12年后,莫拉克风灾重创南台湾,证明了气候变迁是迫在眉睫的危机,不是“长远”的问题。每当我想起当年与伙伴们的那份生涩想法,与后来莫拉克风灾所造成的伤亡,心中无比苦涩。

从小在农村生长的回忆,让我对“农”与“土地”议题始终关怀热情参与;年轻时的助理经历,让我对立法院运作有务实的认识。在资本主义的冲刷侵蚀之下,农村里人与人之间互惠协力的生活纹理正日渐消失,并不是因为人们不愿意再彼此协力,而是因为资本主义所形塑的“现实框架”让人们缺乏条件去理解、认识与互动。

对我来说,社会运动就是为了打破这个框架并重整社会结构而持续努力,从政并不意味对现实框架妥协,反而应着重打破框架持续前行。我不认为政治工作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当前农业议题、土地问题面临险峻棘手,面对变幻莫测的“第三波圈地运动”,实不该放弃任何一个有可能促成改变的战略位置。

第三波圈地运动

何谓第三波的圈地运动?一般圈地运动,我们都从“原始积累”来思考。

第一波圈地运动,是农业生产跟工业生产的角力:资本圈地为工业原料生产,并挤压农民使其无生产资源,转为都市的低价劳动力,因此农民被迫离开土地。第一波圈地农工角力,然仍可见实体生产之轨迹。第二波圈地与前述模式相近,但尺度却发展为跨国垄断资本的移动,例如跨国企业在印尼、马来西亚大规模砍伐热带雨林,转作棕榈。

而近年在台湾兴起的“第三波圈地运动”,是垄断资本极大化扩张的结果。当中被圈的土地,已从过去实际承载农工生产的生产要素,幻化为虚拟而不可见的金融资本,炒作的标的,让地产霸权进行更加强横的积累。

试举一例,台湾近年来横暴的土地征收竹南大埔案。一开始,苗栗县政府宣称是为“因应新竹科学工业园区用地已呈饱和状态”,并宣称规划苗栗竹南约157.09公顷用地作为科学园区第四期扩建用地,苗栗县政府遂据此开展“新竹科学园区竹南基地暨周边地区特定区”都市计划,强制征收。然而行政院国科会在2013年发出声明,强调此特定区非竹南科学园区。

实际上,征收土地主要为地产霸权所用。直言之,以科学园区之名征收的土地,不是真正的科学园区,而是地方政府转换农地为建地的手段。所征收的土地,至少三分之一由县府转卖地产开发商,其余部分土地造镇的公园及道路。

在开发过程中,农民或住户若想保留土地,必须加价向县政购回,此一价格均由县政府订定。此外,苗栗县政府借此扩展财源,该年年底显示:苗栗县政府地价税收成长17%、共计一亿三千多万元,创历年最高纪录,地价上涨额度中,有九千多万即来自县长刘政鸿推动竹南大埔案、高铁站特定区等大型土地开发案。

又如新竹县的“台湾知识经济旗舰园区特定区计划”,此案前身为林光华县长时期所提出的,占地1235公顷的“璞玉计划”,原本打算将头前溪两岸的大片农业区,全面规划为新市镇,打造所谓的“科技城”。然而本地居民世代均以务农为主,空间纹理及生活文化亦为典型客家农村,此计划的提出,根本不符在地产业与居民发展的需求。

遗憾的是,新竹县政府根本不理会农民保留家园田地的心声,执意以区段征收方式进行大规模造镇。原因在于璞玉计划区位于都市周边、交通便捷,一旦征收,新竹县政府可取得大量可供标售的建地及税收收入。此种透过掠夺农民的土地,赚取地价上涨差额的手法,为各级政府广泛使用。

2004年,由于在地居民反对,新竹县政府把开发范围大幅缩减为447公顷,仍采区段征收方式开发。然而作为开发前提最重要的公益性、必要性,及社区与产业影响评估,却付之阙如。新竹县境内都市计划用地早已过剩,县政府仍蛮横地以“将来总会不够”的薄弱理由,作为征收依据。如果新竹县真的有这么多产业及居住需求,为何面积可以任意缩减?又为何缩减后的计划中,可供标售的住商区面积,仍然超过产业专区的三倍以上?可见所谓的产业发展,仅是词藻华丽的纸上谈兵;地方政府真正的目的,着眼于土地变更的庞大利益。

区段征收

区段征收是台湾独有的制度,是政府基于新都市开发建设、旧都市更新、农村社区更新或其他开发目的,对于一定区域内之土地“全部”予以征收,并重新规划整理。开发完成后,由政府直接支配使用公共设施用地,其余之可供建筑土地,部分供作土地所有权人领回抵价,部分作为开发目的或拨供需地机关使用,剩余土地则办理公开标售、标租或设定地上权,并以处分土地之收入抵付开发总费用。 长期关注土征案件的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荣表示,政府借此制度,规避了土地征收应有的公益性、必要性,被选中的大众没有拒绝权利。近年争议的苗栗大埔案、桃园航空城、竹北璞玉等事件都是根据此制度。资料来源:中华民国地政司、上下游网站

苗栗大埔及台知园区并非特例。台湾有数十件开发案,上万公顷土地都在开发与征收的过程中。此一形式,并非只针对私有财产,国有财产的台糖土地,也是地方派系与地产霸权觊觎对象。位于彰化二林的中部科学园区第四期开发工程共占650公顷土地,其中高达500公顷为台糖土地。此案规划的60米道路横越当地蔗工村落“相思寮”,迫其村落解体。不管是人民或是国家的土地,在第三波圈地中都遭直接剥夺。

“强制征收”手段为国家高位权力,应以公共利益、必要性、不可替代为原则,并应兼顾需地机关与所有人权力的对等,与公开的审议程序。然而台湾过去在长期威权体制中,罔顾前述原则,中央政府反而放任地方政府球员兼裁判,造成土地征收的争议层出不穷。为求生存根基的人民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剥削,纵然无以为继,只能坚持团结抗衡浮滥征收。

第三波圈地的特色是:其以实质生产的圈地逻辑为借口,形塑“农工对立”的假象,遂行国家权力强制征收,并结合地产霸权开发炒作。看似是为了实质需求,实为虚拟需求;此一交换的重心并非商品、也非使用权,而是以“土地”为标的的金融期货,及后续转让过程中的虚拟财富创造。

政治工作是社运的一环

对我来说,担任立法委员的首要目标,是促使政府重整农业结构,正视农业多功能价值,导正过去线性经济发展与GDP衡量的单向思维。我希望致力推动粮食安全、农业生态、农耕文化、在地经济,并复振互惠协力的农村社会。这个过程中,则需持续推动“青年从农、产销结构优化、城乡共好、食农互惠、农业创新、适当科技”等观念,并从法案、政策及预算等多方落实。

例行性的工作,是对行政部门的监督与沟通。我在2008至2011年曾检视《农村再生条例》,提出民间版本,最终定案条文中置入“青年从农”和“多元农业产销”的内容,但行政部门未能执行。这使我体悟到,对行政部门的监督、沟通、协调责无旁贷。

未来针对农业,为了解决台湾农民零细化(耕作土地面积微细无法承担生计)问题,务必建立以家庭农场最适规模的使用权为导向的“土地储备制”;同时以社会经济合作社体制建立产销结构;并强化都市与城乡的互动连结;且将持续讨论、建立以地方为主体,并且完善生活机能的乡村发展形式。这些事情并不容易,涉及《农业基本法》、《食农基本法》的制定,并落实“农村再生基金”以地方、农民为主体的使用模式。

针对土地问题,则务必修改《土地征收条例》,强化听证程序,并废除区段征收等不当机制;要求目前审议过程务必须公开透明对等参与。针对台糖等国有土地,务必维持“农地农用”之原则,并以此作为青年从农之根基。身为农业基层工作者,我反对台湾加入美国主导的“泛太平洋贸易伙伴协定”(TPP)。目前正在研究如何建立农业防线,并积极的与农民及农业组织互动以维系组织动能。

在本届立委选举中,多位社运工作者选择参政,曾引发诸多关于社运与政治的辩论。但于我而言,担任立委工作,并不意味与社运的关系远离。

对我而言:政治工作是社会运动的一环。社会运动并非仅是媒体呈现的激烈抗争,在此过程中的草根组织、社会宣传、立法游说缺一不可。在我参与台湾农村阵线时,就经常需要与政府部门就政策、就法案、就议题“敲门也要谈、撞门也要谈”。如今担任立法委员,得以更直接参与政府工作之监督,适足以为这种角色的延伸。

过去多年来,我们总在迷雾般的社会争议中,耐心聆听、抽丝剥茧,努力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致力进行基层农民工作。担任立法委员后,将更努力接触基层农民、协助基层群众理解行政机制逐步解决问题;并且建立更多的节点,与农民及基层群众共同携手重建农村在地经济、互惠协力与城乡共好的愿景。

个人能力总有限,唯有赖组织力量的扩展与连结,方能有所突破。理想中的社运组织仿佛“拼图”,每个成员在其中摸索,究竟如何改变现行框架、连结基层展开行动、找出垄断资本主义的缺口?进而拼出相对完整的力道,对抗当前的政治经济结构。

当圈地运动已经三度变形,以更为复杂、细致的方式掠夺土地,当政经结构循着线性经济发展的逻辑而忽略农村农民农业农地之际,我们不该放弃以任何方式摸索出路;走进国会正是摸索过程之一。

(蔡培慧,世新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助理教授,台湾农村阵线前秘书长,台湾第9届立法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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