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骆以军:广场大妈

城市天际线下最大的广场属于她们。

刊登于 2016-02-01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有一次从北大走出,夜黯中穿过一片广场,眼前一群大妈在跳着扇子舞,应该有三四百人吧,这在我这台北小城的空间惯性,眼球立刻被那陌生化景观给吸引。一旁的小孙淡定的说“广场大妈呗”,“这不算啥,还有更大团的。”果然,刚刚那还只是广场的侧翼地带,等走到一主广场处,哇赛,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上千,收音机放着流行乐,也有大爷,他们两两一组,跳着国标舞。而这之间,我们经过土风舞的,有像啦啦队舞蹈的,有拿红缨枪的,有民族风的,还有非常不可思议似乎是韩国江南大叔那种应该是年轻辣妹在跳的热舞……`,但全是一些大妈。多半是落地一台音响放着音乐,那时是岁末,天寒地冻的,但不同团的大妈们,在那对我这南岛之人来说,冷到像空气中冰块都在哗哗撞,那说不出的冬夜的空旷,人应缩头在雪衣,毛帽,和大围巾里,微弱抵抗这冻天地啊;但大妈们在我眼前跳的欢腾又旖旎,她们翘起莲花指转圈子时,脸上那爱娇,真的是少女才有的自怜。小孙对我说,这些大妈啊,互相还抢地盘,占地盘,有小一点的大妈们杠上大一点的大妈团,她们还会扭打,甚至闹上公安局都有的。现在啊,全国就这些广场大妈最牛,你别看轻大妈,她们里头许多是法官、医生、大学教授退休,她们手上都有房,退休金,消费力是我们这些穷青年的好几倍。之前啊,在上海 IKEA 发生过这事儿,他们原本有个区,有许多座位,免费提供咖啡啊点心啊,就是给顾客逛累了,可以在那休息一下。但这个区整个被大妈们占据了,全是大妈,那 IKEA 就想说,取消那些免费咖啡什么的。哇这得罪了这帮大妈,说要抵制 IKEA,说连我们的小孩都不让他们买你们家具。这 IKEA慌了,赔罪啊,咖啡照样供应啊,只好另外再弄个新的空间,给真正的客人。你看,这大妈团结起来,是非常大的一股势力啊。不只全中国啊,连杜拜都是我们中国大妈,入夜后,市中心诠是大妈广场舞啊。

说起这大妈广场舞,最开始是怎么流行起来的?那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吧,原本上头领导说该给全国推行艺文活动,原本构想是每一乡镇啊都给盖间图书馆呗,但实在预算不够,后来也不知哪个领导就想出这个,把各地的人动员到广场跳舞的政策。据说,当时还组一支跳舞班,特地到东北学那个扭秧歌,学成后再分发到全国各省,各地方,传播下去。那年代或也没啥休闲娱乐,而通常男人是不愿意这样抛头露面的,最后就形成了,全国各地都在跳大妈广场舞。

但以我这样一个台北人来看,台北,甚或世界任何一资本主义概念的大城市,其实在公共空间展示的身体,通常是年轻的身体。市中心最贵的空间,通常已被橱窗,或高空的巨大屏幕,各种打散在商品印象里的身体,或是特写的晶莹欲透的美女的脸,清一色是年轻的,甚至比真实的年轻(譬如说二十七八吧)还要严苛的青少年或少女化。滑板,球鞋,手机,名牌包,或是潮牌的衣装,或台北巷弄里的咖啡屋,小格铺,如果现代城市本身是一无限镜面投射再投射的幻影之廊,那么里头照射出的公民,就是年轻人。那么,在我的城市里的老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当然午后的大安森林公园,会有七八个印尼或菲律宾女孩,把她们各自推的坐着歪头缩肢老人的轮椅,并排成一列,黑女孩各自讲着手机,这些故障的轮椅老人串连成一列火车似的。或其实你到城市的医院,小复健科诊所,或像是万华龙山寺旁的老街,还是会看到这些老人,像挤在沙漠水潭边的禽鸟,他们像是无意侵扰那年轻人之城,退缩在属于昔日,光影较灰暗的区域。似乎,走过现代城市,衰老本身,就是一件不美感的事。仔细想想,我的城市的老人们,非常安静且低调,你没仔细观察,他们好像自己把自己藏进另一个折叠时空了。

以我们被资本主义之城驯制的眼睛,大妈的身形是“不符合美”的。身体当它在持续三十年,四十年──非以性感或美的尖锐规训惩罚(想想我认识的一些美女,她们几乎从二十多岁,就长期活在一种饥饿状态,似乎一点点的肥胖就是罪恶),年轻女孩花多少心力在韵律舞,瑜珈,健身房,花多少时间和钱每天往脸上涂抹保养品,要把自己的身形,残酷的停止在十七八岁时的少女样貌──大妈们的身体反而是顺应自然,变胖了,腰粗臀肥了,或头发杂花不那么柔密如云,脖子两侧出现皮折,主要是大妈被生活的磨耗,不再有少女时的衿持了,她们呼朋引伴,伸展四肢,都那么自信,直横,大嗓门,在机场排队通关时,大妈会像在百货公司美食街抢桌位,帮姐妹们卡位,把犹豫或羞怯歇的其他乘客挤开,哗啦啦招了十几二十她姐妹往这缺口插进来。人们总是皱眉,觉得这像孙悟空用分身法变出成千上百的大妈们,把一种现代城市空间,人和人的疏离,无声,系统流动的简洁美感,全弄得骚动,粗野,不优雅。

我们当然可以想:这是共和国对它集体规划,分展出去的各乡,各城的那个年代的身体想像与动员,等到时代移变,这些老去的“共和国女儿”们,就成了展露,无秘密私有空间的私人活动场合,人人被动员到广场上,跳着对国家没有威胁性的广场舞。我因为是王安忆的读者,所以总相信这些大妈们,年轻时一定也有她们不为人知的秘密心思,害羞,别扭,孤僻,但因那样的环境,她们在某次走进了广场中这些大妈之间,感觉那种海豹胖呼呼身躯的挨凑感,汗水,胸腔可以放开的共鸣,慢慢豁出去了扭腰扭臀,真正的快乐。身边的姐妹都是这样啊,慢慢她也成了她们里面一个。看不惯那些扭捏作态的城市时髦姑娘。大妈们是幸福的,当她们凑聚着跳着那些上世纪,某个高层奇思妄想,动员大家到广场跳那些其实古怪的扭秧歌舞蹈,一路下来,整个广场是她们的。资本主义这一整套对年轻身体的造神,在别的国家城市,让老女人自卑或躲开那未来感,短裙辣妹或街舞小伙占据的空间,只有中国大妈完全不被压扁切薄,快乐的,摇晃舞步,两眼梦幻,城市天际线下最大的广场属于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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