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骆以军:草原

整片大地,除了那些羊群,只有我们这五个人类啊。

刊登于 2016-01-18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那年我和摄影师先到西宁,我们先在兰州待一晚,然后搭火车进青海。原先想像的高原反应啥的都没有(倒是那年几个月后真正进拉萨,才领教了高原反应的可怕),那时是盛夏,但按旅游书写的,到了日月山顶那段,真的是要穿上大衣,随着绳散开的彩色经幡,那确实有在台湾冬日上高山前的气压和紧张。但说实话,许多年过去,因为这趟旅程是对台湾一杂志的旅游版,摄影师简直进入一摄“影师们的圣地”,因之我记忆中仍残留着的,便是这样跟着摄影师之眼,四处赶场的,山巅上风吹猎猎的彩色经幡;或塔尔寺那些戴面具的马头明王祭,那些年轻藏僧;或仆伏在地磕长头的藏族老妇。我记得的,怎么就像没去过,但在白银闪光的电影,旅游影片,照片,上头的印象一般。透明的空气,饱满的光照,甚至后来到了青海湖畔,看到那数以千计的水鸟,造成眼球撩乱繁错之美,那个让胸臆深处抽口冷气的大,好像也符合“即使没到过青海,但脑中想像的青海,就该是那么银亮无边”之印象。

我记忆中仍残留着的,便是这样跟着摄影师之眼,四处赶场的,山巅上风吹猎猎的彩色经幡;或塔尔寺那些戴面具的马头明王祭,那些年轻藏僧;或仆伏在地磕长头的藏族老妇。

主要是我们租的那辆吉普车师傅很有意思,他是河南人,但在西宁跑车载人入藏,在这条公路跑十几年了。因为我们到了西宁,我才从资料看到,往都兰去会有一处“吐蕃王陵”群,临时跟台湾的杂志社通电话商量改路线,这师傅开口要跑都兰的话,要加四千人民币。我不知十年前和现在对这样一笔钱数目的感受,有多大变化,但当时我们和他像要打起来那样的争吵。主要是我们的感受性,无法换算成在那段空旷公路上跑,燃烧汽油的价格。这师傅觉得我们非常怪,从西宁一路往西,跑到都兰,那几乎就要到格尔木了,那之后就是他们这种跑车人进藏,一路海拔上升,经过天人之界的可可西里,到唐古拉山口,所有人跑到那样的远距,都是要准备血液含氧不足,脑中出现空幻之景,皮肤说不出冰冷,的入藏行程。没有人跑到都兰,再回程近七八百公里回西宁。对他来讲,那就是傻B烧汽油。他一路跟我们哈啦这类事,说有一年他载到几个黑老大,神头鬼脸的,一路问他哪儿可以买到枪,几个人交谈间故意讲些他们曾经干过的狠事。他想他们是要搭白车了吧?过了格尔木,他就一路飙车,通常进藏,他们会在哪个小镇停一停,缓一缓,让人体习惯那海拔的陡升。但那回他故意一路上行,最后入夜停在一小镇(我忘了他说的地名),那伙人全奄了,趴在车边吐,哀求他快带他们进拉萨。总之他说的全是这类事。

当时我们和他像要打起来那样的争吵。主要是我们的感受性,无法换算成在那段空旷公路上跑,燃烧汽油的价格。这师傅觉得我们非常怪。

但我现在回想,觉得当时那照着地图,胡乱想像就划定的那段师傅眼中傻B之路,非常值得。当时我私心是为了正在写的长篇<西夏旅馆>,想跑一趟当年让李元昊几度惨败的吐蕃王朝的陵墓群,想抓那种诡魅,高原中骑兵军在一种空气甚至身体存在感都无比稀薄的光中奔跑的感觉。但真到了都兰,车子开进一片荒凉的“陵墓群”,那景象大失所望,一口口被盗墓者挖开的洞,像个死去巨人对着蓝天张大了嘴,而那嘴里惨不忍睹,全被拔光牙,裸露一个个窟窿。当地一个临时请来带路的地方文物工作者,跟我们说,那时这一带农民盗墓啊,是全村租好几辆挖土机啊,用炸弹炸开,挖土机乱挖,当时只知道挖出来的金器值钱啊,那些吐蕃贵族墓藏的丝绸啊,画帛啊,被乱扔在这些瓦砾荒土上。嚣张到这地步。总之,眼前只是一片荒枯的寂静山丘,好像这一片区域,连土地下的神灵,或历史的时间幻觉之类,都被死亡穿透了,抽空了,干凅了。

为了正在写的长篇<西夏旅馆>,想跑一趟当年让李元昊几度惨败的吐蕃王朝的陵墓群,想抓那种诡魅,高原中骑兵军在一种空气甚至身体存在感都无比稀薄的光中奔跑的感觉。

但就是从西宁到都兰,再从都兰奔回西宁,那段公路之景,我想可能此生我再不会有幸收摄,经历,那么美的公路电影的播放了。后来我也去过西藏,也从拉萨往藏东,一路看珠峰山脉美不可言的山棱,但也没有青海这段路,那么像在另一颗星球,或像是我们这一辆车,其实是在一玻璃雪花球里旋转着的幻觉。我记得那公路在一些灰绿色的山峦间盘旋,那些天空的颜色,草原的颜色,整片山丘密密麻麻牦牛群的颜色,都像有一层薄薄玻璃覆住,一种奇异的析光,透明感。有时我们把车停在路旁,摄影师爬上那些绿色小丘顶拍照,我坐在车轮边抽烟,觉得这一片秘境,安静到,可以听见那上百只牦牛,集体咀嚼草茎,那原本极细微的声响,组合而成的巨大和声。我想描述那无边无际的青海公路印象,很不搭的想到“村上春树”或“夏卡尔”,因为那同样有一种内部什么细琐结构或钟表机械的什么,被摘除掉的儿童印象。好像上帝画画到世界的尽头,其他的颜料都用尽了,只剩天空的亮蓝,和灰绿,绒绿这几种色料,于是就把这一片画得特别干净。

青海这段路,那么像在另一颗星球,或像是我们这一辆车,其实是在一玻璃雪花球里旋转着的幻觉。

在一片这样空阔绿草原的公路,摄影师发现了一个藏帐,前头坐着两个藏人,似乎在晒太阳喝酒,这画面在旅行版上多么美!他要师傅停了车,拿着大炮筒照相机,下去啪啦啪啦照了几张。一边友善的对他们招手,谁想到其中一个穿着迷彩破军外套的,歪歪倒倒朝我们走过来,嘴里叨叨骂着什么,然后拉开车门上了我们车后座。那原本一路吹嘘他弄奄这入藏公路多少黑老大的师傅,这时却毫无气势,只是大声喊“这是要干啥?你上我车干啥?”我上了车,挤在这是否我们拍照激怒他的黑红脸军装牧民身旁,他嘴里碎句不成话,浑身酒味。他还乱喊“爸爸”。这时摄影师也回上车(他坐前座),那另一个伙伴跟在车外,一脸抱歉地笑,要拖他朋友下车。我没想到我们的反应如此笨拙,摄影师也乱了,吼师傅说,“你开车啊,我们耗这怎办?”“他在我车上我怎办?”后来我从口袋掏出两包红塔山,塞进那哥们口袋,又塞了一百人民币,把他往外推,“好啦,兄弟,下回再找你喝酒。”这时我发现他的身骨那么瘦嶙,他下车后,那原先温和的伙伴还要凑进车,我又塞了另一包烟给他。我们师傅才踩满油门,往前冲去。那时你觉得整片大地,除了那些羊群,只有我们这五个人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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