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7日12点，5度，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离家60公里的河北香河的广场上，穿着成人尿不湿、已经一天没有吃饭的李华静静伫立着。和其他18440个年纪相仿的大妈一起，她们在等待一项世界纪录的诞生。
十分钟后，“世界上最多人编舞”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诞生在这个5000平方米的广场上。这一天，吉尼斯世界纪录正式进入中国已是15年。
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动
56岁的李华是北京“梦之舞”舞蹈队的队长。七月份，她听说有个跳小苹果挑战吉尼斯纪录的机会。《小苹果》是大陆近两年流行的“神曲”，为大妈们喜闻乐见，时常被选作广场舞伴舞曲。某种意义上，“小苹果”已成为“广场舞”的代名词。
“这是载入历史史册的事啊”。抱着为国争光的想法，李华替舞队报名参加了这个活动。
年轻时，李华曾响应毛泽东1968年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成为“上山下乡”运动的一员，她参加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和大集体一起跳“忠字舞”多年，时代赋予她丰富的舞蹈经验和集体荣誉感。退休后，她闲不住，将舞姿带到家附近的小公园，吸引了不少大妈的加入。
现在，她即将挑战这一刻：把广场舞带入吉尼斯的舞台。
创造吉尼斯纪录一事非比寻常。本来是松散型组织，李华硬性要求队员每天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必须到广场集合练习，临近验收时，李华直接叫停其他广场舞的排练，只跳小苹果，每天至少两小时。那阵李华被《小苹果》魔音贯耳，“跳的舞也是，手机里也是，（微信）群里讨论也是，”李华不好意思地说，有的队员练烦了，也没办法，“必须要练好啊，不能给公司添麻烦不是。”
李华所说的公司是北京红舞联盟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红舞联盟），2015年4月，在公司股东的提议下，刚成立的红舞联盟打算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它试图通过召集万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起跳小苹果，来冲击美国亚特兰大在07年创造的“世界最大规模编排舞”的吉尼斯纪录。
最大规模——这历来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强项，这个常年进行公有化、集体主义、国家荣誉感教育的国度最不缺的就是人口。和大多数产生于中国境内的吉尼斯纪录相似，人海战术与绝对整齐的动作编排，是红舞联盟对此次挑战的规划。如同2008年奥运会鸟巢开幕式上那三千毫厘不爽的演员震撼了世界一般，红舞联盟希望能再次用此计攻破吉尼斯纪录。
要近两万的人整齐划一并不容易，这成了红舞联盟最苦恼的地方。公司业务推广部部长张三峰告诉端传媒记者，为了防止踩踏与保证最佳效果，红舞联盟将参赛的两万多人分成了20个方阵，以每个方阵一千人的规模进行统一的管理和验收；为了保证整齐度和安全性，从最初排练时，红舞联盟就反复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要大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动；为了保证队形不乱，至少三小时的排练中不允许解散，只有在舞蹈讲解时，队员们可以稍微蹲在地上休息一下。
“不准动，听指挥”是李华的最高指令。每逢千人大排练时，公司都会将排练时间提前告知各队长，这个时间几乎是李华心中摩西与上帝的约定，风雨无阻。实际上，三次千人大排练中，李华的舞队就有两次在雨中进行。“可冷了，那雨基本不停了，”李华以组织的律令克制着肉身的折磨，“公司日子已经定了，赶上什么天了就怎么跳，下刀子也不能动。”让李华感动的是，即使冒雨排练，大家也积极性高涨，人人都听指挥，没人抱怨。
但同在舞队里的张利却告诉端传媒记者，“一听到下刀子也不能动时，我就有抵抗心理了。”张利加入舞队，就是想每天和邻居一起跳跳健身操，锻炼身体。但自从舞队加入吉尼斯纪录挑战后，越来越军事化的管理要求让张利觉得一切都变味了。为了服装统一，舞队要求大家统一买白鞋，要求必须纯白，上面有一点灰色都不行。这让从不穿白鞋子的张利不服气。“周围这些人说一句什么都是不能违背的，各种要求我们，”张利说，“还说什么跳得不好的一个队都不能参加了，要你自己主动出去吧，别影响大家。”
舞队里大家都是街坊，为了不撕破脸，张利将这些话埋在心里。但这种压抑的情绪，还是在挑战当天破笼而出。
为国争光.vs.为国丢脸
为了防止人太多上厕所困难，挑战前一晚，李华建议队友们第二天早上别吃东西别喝水。“队长说大家别吃饭，就有人说那我就一晚上不吃了，有人说带尿不湿，就一群人跟着说那我也买尿不湿去，”张利不大循规蹈矩，带了两保温杯的水在那喝，结果一群人批判她：你怎么喝水啊？
不仅吃喝，比赛当天，为了不影响伸展，即便下雨，大部分人也都只穿一件单衣一件毛衣。张利在外套里穿了件薄羽绒服，下摆太长露了出来，又被一群人攻击。张利觉得自己应该首先考虑吃饱穿暖，但其他人“跟要上战场一样，捐躯了一样，那两万人差不多都这样”。
而上厕所的问题直接激怒了张利。挑战当天，因为红舞联盟让挑战者进入会场后就原地不动，加上厕所有限，进场前，集体提议先把厕所上了再进入会场。但舞队一时找不到卫生间。为了不耽误入场，一部分人就在街边打着伞就地“解决”了——当时正堵车，马路上车辆堆得像停车场，这一隐蔽行为基本是昭告天下了。
张利一路憋着，进入会场后，主席台左边有五六个移动厕所，她赶紧叫上队友一起去，却被穿黄衣服的志愿者拦住，理由——领导专用。舟车的劳累，队友的指责，有厕所不让上，种种的不快让她直接和志愿者吵了一架。最终，张利找了个“有砖有棚”的工地解决问题。
张利的恼怒并没有传染给李华，站在主席台正前方的她全程被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包围着。她向来睡眠质量不错，挑战前夜居然失眠，只躺了两小时，四点钟便迫不及待起床准备。通往会场的路上，李华反复向队友强调动作要领，叫大家一定盯牢主席台的指挥。但她对挑战满怀信心，同一套操排练了四个月，每一个动作早就刻在了李华的脑中。
站在现场，冒着雨，一件单衣，一件坎肩，一条单裤的李华并没感觉冷，和那些套着塑料袋直接站在水中的大妈一样，李华想到自己即将“为国争光”，“特别高兴”。
红色产业：“朋友般”地对待大妈
“我们做过市场调研，”红舞联盟宣传部部长余玉奎告诉端传媒记者，红舞联盟发现大妈们跳广场舞的最重要目的并非锻炼身体，而是退休后，同事儿女都不在身边，她们希望通过跳广场舞能找人聊聊天。作为一家科技有限公司，红舞联盟将首批服务对象定为爱好广场舞的中老年人，进行广场舞教学、广场舞比赛、广场舞移动端产品等业务。
挑战吉尼斯前，红舞联盟曾小规模试水，那是北京通州的一个小型广场舞比赛。规模不大，公司却承担了所有参赛队员的交通食宿开销，“都是圆桌的饭，不是快餐”，时任活动组织人的张三峰介绍。这种待遇让大妈感受到公司的温暖，“朋友般”的红舞联盟成功打响了公司在北京广场舞圈子中的知名度，于是在万人广场舞挑战吉尼斯纪录刚开始宣传时，一下子就吸引了将近三万多人报名。
在这次吉尼斯纪录挑战活动现场，红舞联盟当场宣布本公司的广场舞移动端app上线。“我们本身想通过事件营销让大家都参与进来，把公司知名度打出去，”余玉奎说。
主营广场舞的公司，红舞联盟也自有一套广场舞文化，每天上午，公司会召集全体员工一起跳小苹果，以让员工“切身感受到叔叔阿姨的心情”。另有一个专门的联谊部由有号召力的广场舞队长组成，以此熟悉中老年人心理，更好地与广场舞大妈联系。
公司董事长刘善平是江西瑞金的红军后代，在2015年初注册红舞联盟前，便已是多家企业的董事长。他的产业以革命老区为据地，涉及红色文化、现代农业、冷链物流、城镇化开发和矿业资源开发等。在他的个人宣传资料中，“复兴红色产业梦，构建红色产业王国”作为重点被标记出来。
建立红舞联盟科技有限公司，是刘善平计划打造的红色产业链中的一环，他将公司的建立解释为响应国家体育总局提出的“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幸福生活一辈子”的号召。在国务院参事室管理的多家基金的支持下，刘善平计划在2016年完成在全国15个省成立分公司的目标。
据余玉奎介绍，“小苹果挑战吉尼斯”的资金投入超过一千万，全部由红舞联盟独资完成。这个注册时资本为5001万元、成立不到一年、暂时还没有任何盈利项目的公司，将这近总资产五分之一的资金全部投入在了这次活动上。“政府在人员和媒体上也有支持。比如央视媒体是政府出面请的，他们来负责比较大型的媒体这块。”
外国的游乐场，中国的天安门
在余玉奎眼中，跳广场舞的人群基本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拥有红色情结是一大特点，“广场舞能让他们回到青春年代。”
在千人排练现场，红舞联盟把公司口号与宣传牌放在队伍边显眼的地方。余玉奎告诉端传媒的记者，“我们会设计一些环节让他们找到青春的感觉。”
这正是李华选择广场舞而非男女交际舞的原因——够大众、能健身，而且人多热闹，“有那个激情”。
激情在挑战记录的当天达到顶峰。工作人员彻夜搭建的主席台，装饰上红地毯和大气球。八点时，身穿统一红衣红裤、来自天津河北北京的两万多挑战者开始陆续入场，志愿者、保安、媒体人员也在场内排好站定。活动开始，红舞联盟董事长、吉尼斯认证官、各协办单位的领导，个个胸前别着大红花，在进行曲和红旗袍的礼仪小姐的引导下，在主席台上一字排开。声音高昂的主持人冒着雨带着挑战者不断呼喊，“舞动中国！舞动世界！震撼中国！震撼世界！”
这让参加过很多次千人排练的李华再次被震撼。“那里人海茫茫，这么壮观，将近两万人的场面”，李华回忆时，音调有些提高，她第二次说道：“这是载入历史史册的事啊。”
“载入历史史册”，这正是红舞联盟在宣传吉尼斯挑战时反复使用的概念。红舞联盟宣传页面上，写着“挑战一旦成功，将被记载到历史的史册，到时候所有的队员，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将是这史册里的一员”。“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三峰介绍，“只要是他们（吉尼斯）认可的就是世界认可的。”
挑战正式开始，18441个穿着印有“红舞”字样运动装的大妈铺满了这个连接京津冀地区的最大广场，屏息以待地看着主席台前的指挥旗……旗落，音乐起，小苹果的旋律轰隆着奔腾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近两万大妈伴随着音乐整齐起舞，毫厘不差的身影融化成模糊又氤氲的波纹，红茫茫一片，接受着来自大洋彼端的检阅。
十分钟后，动作定格在最后一拍，挑战结束。短暂的寂静后，全场一阵轰鸣。吉尼斯认证官宣布：红舞联盟“世界最大规模排舞挑战”，成功！
李华留下了热泪。她和队友互相拥抱跳跃，大声欢呼，原本以为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世界纪录，竟然就这样被自己亲身参与并创造出来了。
吉尼斯不是那么不可企及
作为活动组织者的张三峰与余玉奎，之前也认为吉尼斯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东西。而事实是，这个号称“普通人的奥运会”的吉尼斯纪录并没有李华和余玉奎眼中那么不可企及。1951年，英国的啤酒商Hugh Beaver在与人打赌“世界上哪种猎鸟飞得最快”后，决定出一本纪录世界所有“之最”的书，吉尼斯纪录就此诞生于一个赌局；近半个世纪后，2000年，首册中国版《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发行，象征着吉尼斯直接纪录正式进军中国市场。
自此，中国吉尼斯申报热潮开始，从2001到2013，中国从只有48项官方纪录，一跃成为超过美国和日本、获得纪录增长最快速的国家，中国地区得到吉尼斯世界纪录官方认可的纪录挑战数量也已增长到62%。2012年，英国吉尼斯在北京设立分部。
在吉尼斯官方申请网站上，任何人都可通过“个人申请”页面进行免费的记录申报。网站还同时设有“快速通道”，只需缴费6000元人民币，申请者的申请就会被优先受理。“商业服务”也被作为重点运营项目放在网站首页。吉尼斯宣称，“我们可以根据客户需求提供挑战项目建议，在挑战准备环节及现场活动中提供咨询指导，并在挑战成功后协助客户进行整合营销传播，引发社会及媒体热点讨论，提升品牌知名度与美誉度。”网站上，吉尼斯与蒙牛、麦当劳、松下合作的成功案例被放在醒目位置。
当然，一直被诟病为“人傻钱多”的“最大与最多”类吉尼斯挑战，也不完全是中国人的专利，世界最大的香肠、最大的汉堡等挑战在国外同样倍受欢迎。但同时，诸如澳大利亚男子在自己身上纹200多个卡通纹身，意大利小伙收集1万多个可口可乐易拉罐等比较个性化、趣味化的挑战也被作为正式的记录收录在吉尼斯挑战大全中。“我们的使命是娱乐大众，提供知识，庆祝世界上最好的事物”，吉尼斯在机构介绍上写道。
但在中国，吉尼斯并不那么轻松娱乐，大部分纪录的诞生都会伴随着网民和媒体的质疑。余玉奎也没有被娱乐到，“万名大妈冒雨齐跳小苹果挑战吉尼斯”的新闻如之前“最大份扬州炒饭”一样，在网上被激烈讨论着，“网上批评我们（这个活动）只有人海战术，这个非常委屈，因为过程真的很难。”但现在的余玉奎并没有时间理会网络，他需要马上投入公司策划的另一个线下广场舞集合活动。
这些纷纷扰扰，同样不在李华的考虑范围之内。每晚七点，李华仍旧准时出现在广场。白天，她似乎是多余的，她只晚上出门，这是她重返青春的耀眼时刻。
她认真上妆，偶尔穿上那件比赛当天穿过的、让她载入史册的挑战服。“大晚上化妆给谁看呢？但大家就是喜欢。站在一起在广场上跳舞，就像回到从前了，”李华对端传媒记者说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应受访者要求，张利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