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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国璋:记忆的折磨

爱是什么?爱情是悲是苦?有太多的描绘。试从记忆的特性说起。

刊登于 2016-01-23

图为英国伦敦一对情侣在烈治文公园漫步。摄:Justin Setterfield/GETTY
图为英国伦敦一对情侣在烈治文公园漫步。

爱是什么?爱情是悲是苦?有太多的描绘。试从记忆的特性说起。

善于拍摄科幻电影的导演Christopher Nolan,在推出《潜行凶间》(Inception,台译:全面启动)、《星际启示录》(Interstellar,台译:星际效应)之前,在2000年拍了《凶心人》(Memento,台译:记忆拼图),电影是探讨记忆的,电影的叙事手法及内容意旨已显示导演有过人之处。

影片描写主角Leonard不断追寻杀妻凶手,表面是一套警匪片,特别的地方,主角患有奇怪的间竭性失忆症,每回睡醒后,所有的生活记忆都会抹掉,于是他通过相片、备忘、纹身等,来帮助记忆。

Memento在字典中大意为纪念品。若把这个意思置放于电影中,便成为一个转喻──所谓“纪念品”,即男主角Leonard为维持正常生活所制造的大量的照片、备忘、档案等物件,以便找到杀妻凶手。讽刺的地方,感官的纪录不但不能使Leonard更接近事实的真相,反之将他愈推愈远。

电影中似乎不断强调的是感官之不足恃,人似乎能无穷无尽的从外界获得不同的讯息,但重要的是,既然一切外物于本质上都是主观甚至是虚假的,就算再多的备忘、再多的相片,都不过存活于虚构的想像当中。

《凶心人》正正是一个极残酷的永劫轮回,“记忆”即痛苦循环的开端;每天醒来Leonard从“忘记”中获得重生,但Leonard选择了对过去不断的回溯,以“纪念”的方式继续存活下去。电影的叙事方式充满想像,超越了一般的倒叙方式,直到结局,观众始恍然大悟。

失去记忆,“我”还是稳定的自我吗?

如果记忆是个体的存在痕迹与内容,假若我们失去了记忆,或者记忆系统出现了问题,“我”还是一个稳定的自我吗?又假若记忆是自我的座标,而不能磨灭的痛苦记忆是否决定了生命的悲剧?一套台湾电影短片《海马洗头》,以讽寓的手法,刻划洗去记忆后的诡论。

以记忆为对象的小说有许多,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Proust)的《追忆似水年华》对记忆的追忆,却是文学的典范。

普鲁斯特的气质内向而敏感,对母亲十分依恋,青年时代经常出入上流社会沙龙,巴黎贵妇沙龙中一个出手豪阔的常客,熟悉上流社会人物的形形色色。不幸,35岁健康转坏,患有严重气喘,不能接触屋外的空气,足不出户,恍如被囚牢笼。他开始撰写小说,直至50岁,创作了《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在重铸记忆中,宛似获得了新生,小说的后段,我们发觉他活得愈来愈年轻。

爱恋情怀的片断

在封闭的空间中,他发现记忆是他唯一的自由。普鲁斯特提到记忆有两类:自主的,与非自主的。非自主的记忆是无序的,却对我们影响深远。由于普鲁斯特的创发,现代文学发展出一套片断美学来。

片断美学是后现代思潮的一部分,剥落了庞大的主题,没有英雄、圣贤的年代,文学要求还原生命的本相;存在的意含重新被组合,重问生命现象问题;我们每天每时刻都在经历,因经历而留下记忆,经过遗忘、保留,遗忘、保留……不断的抹去重来,大部分的事情都被遗忘洗掉,无论如何,终有一些片断在痕迹叠痕迹的方式下,沉积到下意识之中,汇聚进入我这存忆主体之中,刻下我之为我的生活烙印。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到处都是爱恋情怀的片断,到处都可以发现熟悉的焦虑和矛盾心理。两个相互爱恋的情人,当对方不在身边时,他便成为一个消失的谜,其生活也在模糊中变得神秘起来,引起恋人的焦虑和猜疑。这时,想像性的增补记忆折磨自己,恐惧对方移情别恋。

恋人总是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投入迷雾中,瞬间袭来的情绪,缠绕着当下的心情;它的诱因往往来自偶然听到的一句话、一封信、几张老照片、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于是恋人对模糊不清的未来焦虑不安,那些牵挂在未来才有可能实现,就像我们想到了死亡,茫然若失。

让痛苦的记忆发酵,酿成生命的美酒

佛家说人生中有一种“爱别离之苦”,原因在人的心识中有五种成素,称之“五蕴”:色、受、想、行、识。色是肉身,而受、想、行、识是内在的心灵活动。其中的“行蕴”与记忆相连,“行”是一种因想像而衍生的思念,也是一种偏执;我们的情感世界里,一旦对某事、某人产生情愫,即牵系为痛苦、快乐的感受,苦苦相逼去求乐避苦,人类的想像引动联想的弥漫,细节的杂陈,形成记忆的烙印;而痛苦的记忆特别深刻,一旦负面情绪纷至沓来,世界好像没有希望,只有失望。

普鲁斯特从记忆中重生,他说他学习了“让习惯死亡”,让痛苦的记忆发酵,酿成生命的美酒,《追忆似水年华》提供酿造的方法。

(陶国璋,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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