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2016台湾大选

世间已无宋省长

过去20年,台湾人民一次一点地淘汰旧思维,追寻真正民主体制下的新政治。当绝对权力不再,国民党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恐怕和宋楚瑜一样没有答案。

端传媒记者 李志德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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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在造势晚会演说。 摄:张国耀/端传媒
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在造势晚会演说。

1月16日晚上9点,开票结果底定,台湾不会有“宋总统”了。

这当然不是说将来台湾不会出现任何姓“宋”的总统,而特指的是宋楚瑜。他记挂16年的总统梦,应该就停步在这里了。

73岁的宋楚瑜从政的时间超过人生的一半:他32岁就担任前总统蒋经国的英文秘书,从行政院一路跟进总统府;37岁接掌新闻局长兼任政府发言人,之后转进国民党中央党部担任“文化工作会”主委。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李登辉继任,蒋、李两代,宋楚瑜始终在“内廷行走”,“大内高手”的印象,就一直跟着宋楚瑜直到今天。

政治一生,但与总统大位错身

宋楚瑜开始投身政治的年代,国民党上层领导人的“赏识”、“提拔”是唯一的晋升之阶,这是如今中国热议的“贤能政治”的典型实践。不论是宋楚瑜自己,以及同辈的吴伯雄、萧万长、江丙坤和关中;或者长一辈的李登辉、林洋港、李国鼎、孙运璇、邱创焕、郝柏村;或者晚辈马英九、吴敦义和后来淡出政治的赵少康。无一不是透过这个模式发掘、提拔。

1993年,宋楚瑜出任“台湾省政府主席”,94年参选改制第一任省长。他恰恰跨在“官派省主席”到“民选省长”的阶段。此时宋楚瑜前景看好,因为从1972年的谢东闵以降,历任省主席没有一位日后不是贵为院长,甚至副总统。但宋楚瑜此时恐怕从来没有想到,5年半主持省政府,竟然是他到目前为止的最后政府职务。

1998年省政府组织遭到精简,宋楚瑜成了唯一一任省长。为了争取参与2000年总统大选的机会,宋楚瑜和他的“政治教父”李登辉反目成仇,从此分道扬镳。

从1998年省长任期届满到2000年总统大选这一段时间,是宋楚瑜政治生涯的最高峰。同时也是转折点。宋楚瑜从国民党出走,自立门户参选总统,先跨过了连署门槛,但最后以2.46个百分点,30万票之差,败给民进党籍的陈水扁,但以174万票的差距,狠狠踩过国民党提名的连战。

这次选举,严格说来宋楚瑜是败给了制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如果台湾效法法国,采用二轮投票制,宋楚瑜毫无疑问会当选总统。但游戏规则不是如此,宋楚瑜只能徒呼负负。

2000年以后,宋楚瑜才有机会见识到欠缺资源的在野党貌似“公平”的选举制度下是如何苦战。

仗恃着2000年总统选举结果的高人气,宋楚瑜筹组亲民党,自任党主席一路到今天。此后16年的宋楚瑜,是公众比较熟悉的宋楚瑜:2004年,他勉强和连战搭档参选,却因为至今真相不明的“两颗子弹”落败;2006年他出人意表地宣布参选台北市长,只得到4.1%的选票;2012年再选总统,得票率2.77%……。

几乎所有对宋楚瑜还怀抱善意的观察者都不理解,昔日名满天下的“大内高手”,为什么甘心让自己变成“唐吉诃德”?

“省长情意结”应该是解开宋楚瑜的一把钥匙。选前最后一个周六在桃园平镇,宋楚瑜上了台就指着旁边的忠贞国小,精确地说出它接通自来水的时间、平镇净水厂几时落成启用、全省220万公尺产业道路、邻近渔港的冷冻设施、苗栗一条联外道路原本设成曲里拐弯的山路,自己大笔大一挥,多拨了多少经费把它改成平直的隧道……。

台湾的确有不少民众像宋楚瑜自己一样,念念不忘担任省长的那段政治高峰岁月。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宋楚瑜的省长政绩,事实上仍然来自上层赐予的权力。

1994年他的确参加了普选,在一人一票的制度上,大胜民进党提名的陈定南。但以当时国民党威权体制仍在,加上老宋身为现任省长,有中央政府全力投入资源,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尽公平的战争。只有到2000年以后,宋楚瑜才有机会见识到欠缺资源的在野党貌似“公平”的选举制度下是如何苦战。

一般评价上,宋楚瑜比起他的同辈和晚辈政治人物都不逊色,甚至更突出。而他心中的完美领导人方程式,就如同他自己在电视辩论会上所说的:“我有能力,欠缺的只有权力。”他深信只要再取得一次权力,自己在蒋经国、李登辉时期培养的行政能力就能让民众“有感”,1993到98年省长的政绩就是明证。

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的支持者参与造势大会。摄:张国耀/端传媒
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的支持者参与造势大会。

能力强、身段软 蓝营无人能及

宋楚瑜的能力绝少受到怀疑,但他赖以取得政治权力的基础──国民党的支持与资源,却从他2000年脱党之后一夕消失。逼得他必须从零开始,从公众里一点一滴累绩自己寻求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在民主体制下,跟上民意潮流才有选票,得到选票才有权力,宋楚瑜的政治嗅觉之敏感,身段之柔软多变,在蓝营政治人物里可以说是最强的一位:

李登辉执政时期,尽管出身外省第二代,但宋楚瑜却是李登辉国民党“本土化”路线的忠实执行者。1996年李登辉参加总统民选,面对中共飞弹演习威胁,宋楚瑜公开发言,严厉批判中共试射飞弹是“鸭霸”(台语,指恶劣行径)手法,“草菅人命,摆明在搞霸权主义,令人伤透了心。”

2000年竞选失败后,宋楚瑜和他筹组的亲民党,立时取代了内争不断的新党,成为深蓝选民拥戴的新共主。这一段亲民党最光辉的时代,日后却也大大限制了他的政治路线。浅绿选民无法接受他,根源大多在这时。

2005年,当北京政府邀访国民党主席连战的同时,宋楚瑜也同时受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国、亲、新三党成了中共对台统战的样板和渠道。但宋楚瑜事后也透露,他身负为民进党总统陈水扁向中共中央传话的任务。

2006年倒扁运动兴起,宋楚瑜和亲民党公职人员深度投入,运动初期他天天晚间到场助阵,被戏称为“夜间部主任”。

2014年5月,宋楚瑜在“太阳花学运”结束之后不久,应习近平的邀请访问北京。在回台的记者会上回答问题时,第一次公开批判“两岸买办集团”,直指一班国民党大老,也同时自清自己的家人和党公职人员“没有当买办的”。

2014年12月,宋楚瑜接受台北市长柯文哲的邀请,出任“市政总顾问”。这让他在2015宣布第3次参选总统之初,“宋、柯”可能结盟的风声不断;更不要说在那场参选誓师大会上,亲民党一班参选人连传统的橘色都放弃了,一律改穿白色,犹如向柯文哲领军号令的“白色力量”隔空招手。

2015年11月,宋楚瑜宣布和宗教背景浓厚的“民国党”主席徐欣莹搭档参选。

一般政治人物如果走过上头这每一段经历,恐怕不是自己认知错乱,就是早已被公众社会摒弃。但宋楚瑜就是有办法在不同的价值体系之间保持平衡:

他可以跟着李登辉实践国民党本土化路线;也可以对着习近平当面说:台湾意识不等于台独意识。

他可以被深蓝选民簇拥着与连战搭档参选;也可以和“外白内绿”的柯文哲保持着暧昧关系。

他在2005年和连战一前一后到中国“破冰”;2014年则极力批判部分蓝营政治人物“当两岸买办”。

仿佛一个高竿的“政治特技演员”,宋楚瑜拥有异于常人的平衡技巧,一步一步走在这些看似彼此矛盾的钢索上而不会掉落。要在强风暴雨中里保持平衡,有时需要说理,例如在2005年在北京清华大学的演讲中,宋楚瑜说:

“‘台湾意识’是在长期的历史脉络中自然形成的一种认同台湾人跟地的一种情感,‘台独’则是要把台湾从中国彻底割裂的一种企图。”

有时要以过人的口才,动之以情:

“楚瑜跟随父亲就在这个时候(1949年)登上了这块土地(指台湾),接下来一甲子的时间,我们在这块土地上落地生根。……一边有我们的祖先,一边有我们的子孙,没有人会要去争取一边的认同而去放弃另外一边。”

宋楚瑜尽管被批评“善变”,但只要他认准了风向,每一个阶段都能有精采的表演。就像清华大学这场演讲,如今重读全文,不仅毫无过时感,而且之后一路到马英九执政期间,往来穿梭中国的蓝营政治人物如过江之鲗,但没有一个政治人物面对共产党公开讲话的态度和高度达到老宋这篇演讲的水准。

直到10年后,2014年王郁琦在南京大学的演讲才重新展现了这个高度,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个世代的语言了,而且马英九政府“倾中”形象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挽回。

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的支持者参与造势大会。摄:张国耀/端传媒
2016年1月15日,台北,宋楚瑜的支持者参与造势大会。

被葬送的贤能政治

这些表演,毫无疑问地都环绕着一个主旋律:取得权力。

庄子有这么一段话:“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宋楚瑜完全知道在权力无边的天空中快意翱翔是什么滋味。落地的大鹏鸟要想再飞起来,必须要拍着翅膀鼓风,翼下有风才能带着自己上天。但他上一次高飞,靠的是蒋经国、李登辉领导巨大的党机器为他鼓风造势。但2000年之后,他得靠自己鼓风;再往后,他连自己造势的力道也逐渐失去,只能“借势”:借中共在两岸关系释放善意之势、借红衫军之势、借“白色力量”之势,甚至在这次选举与民国党结盟,为的恐怕也借该党“政教合一”之势……。

愈借势,老宋的面目愈模糊,就像蒙娜丽莎的画布一样,一层画底下还有一层,层层叠叠,虽然个别每一层都是上乘佳作。但一层的色调难免浸透、点染到另外一层,一旦透过光看,颜色就驳杂混淆,主题愈发模糊难辨。最后化做一身颠狂姿态,在竞选MV里和清秀可爱的小男孩大秀rap,高喊“‘宋’就好啦!”(编案:台语,与“爽就好”发音相同。)

但这样的困局,不会只是老宋一个人的问题。

在1月16日开票结果,最深远、最沉重的意义莫过于:蒋中正在1950年撤退到台湾之后,下重手改造的中国国民党,在马英九手上算是彻底断送了。

2016大选葬送的不只是哪一个执政党或权力集团,事实上是整个国民党在过去60年统治台湾的执政模式:由一个相对清廉、高效的极权政府所施行的“贤能政治”。这也就是宋楚瑜和他的政治同侪们发迹的源头。

尽管台湾早在1987年就解除了戒严、开放党禁;1992年国会全面改选。穿草鞋的“党外”如今成了西装笔挺的“民主进步党”。但国民党的体质始终没有改变;党内菁英的思维没有改变。每一论及国家发展模式,必定一口一个蒋经国、孙运璇加上李国鼎。这样的思维,说白了就是:只要人民给我足够的权力,让我放手做事,我的能力就保证给你好生活。

也因此,过去近8年间,经常可以听闻国民党的政治人物和支持他们的菁英指责站在反对立场的政党和社运团体,指责这些反对言行让政府“不能做事”。为什么国民党政府总是觉得“权力不够”、“不能做事”?因为在台面上的国民党菁英发迹成长的年代,当时的掌权者就是拥有这些令人艳羡的无限权力。和蒋经国、李登辉比,自然觉得权力怎么都不够;但如果回到正常的民主体制的座标下:马英九执政7年来,国民党从来没有失去立法院多数席次;政府年度预算的删减率连2%都不到。这些已经是美、日、欧洲政治领袖难以想像的执政条件。

从1998年失去政治职位,宋楚瑜18年来几乎没有放弃任何一次重要选举……此时真要再问他所为何来?已经不会有理性的答案。

台湾人民其实在过去20年之中,一次一次、一点一点地淘汰旧思维,追寻真正民主体制下的新政治。只不过陈水扁的贪腐危机让马英九异军突起,让国民党得以多延续了7年,却也让国民党菁英们听不到时代前进的脚步声,他们用旧时代的方法享用权力。直到马英九执政的最后3年,接连不断的公民运动才让国民党执政集团的圣杯突然在地上摔得粉碎。

政治路一帆风顺的马英九直到最后3年才觉悟,那些宋楚瑜的同侪们,如今被称为“大老”的一小群人,在这8年间也多少分润了执政资源。过去16年来一次一次的“被抛弃感”,恐怕更多是由老宋自己承受。

宋楚瑜过去解决不了的困境,其实是国民党即将面对的未来。绝对的权力不再,新时代已经到来,国民党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恐怕和宋楚瑜一样没有答案。国民党的“贤能政治”不再,世间已无宋省长。

从柏克莱到乔治城,政治是宋楚瑜的本科。他说过一个小故事:年轻时苦读政治学大师杭亭顿(Samuel P. Huntington,香港译作亨廷顿)的作品《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让他读出了第一根白头发,他把这根白头发拔下来贴在封底。之后进了政府工作,有一次真的接待来访的杭亭顿,宋楚瑜就把这本书送给他。杭亭顿接过书,看着这根白头发哈哈大笑。

《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讨论的主题就是第三波民主化理论,杭亭顿写的是理论,而宋楚瑜是投身其间,让自己成为书的材料。从1998年失去政治职位,宋楚瑜18年来几乎没有放弃任何一次重要选举。他的白发,岂止是因为读书而来?

1月15日晚上9点58分,距离法定选举结束时间只剩两分钟。这应该是宋楚瑜的最后一役,蔡英文遥遥领先,胜负已定。此时真要再问他所为何来?已经不会有理性的答案。不如就脱下外套、放轻松、举手抬脚、放开声音,跟着台上的宋楚瑜喊出今天晚上的最后一句口号,或许它就是答案:

“‘宋’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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