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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国璋:死亡与时间

死亡回归至冥冥状态,再没有时间,若以曾经活过的客观时间多寡来衡量死的意义,这是浮浅而外在的。

刊登于 2015-12-27

图为香港高空拍摄的坟场。摄:林亦非/端传媒
图为香港高空拍摄的坟场。

死亡不是对象,也不是一物,非知识的,它好像无法诠释。

我们对于死所能描述的一切都是介乎于哲学、文学和宗教之间。谁见过自己的死?谁知道自己死了的滋味?我们所有关于死的“知识”都来源于对他人之死的体验和观察,例如电影里。

苏格拉底曾说,学习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哲学家意识到“那里”有最原始的神秘,是神秘呆着的地方。那里没有经验,因为它是“存在”的消散。“那里”没有生活,不再有人生的舞台,走向边缘,不可回归的歧途。

现代法国哲学家列维那(Levinas)在1975至1976年度举办了一系列学术讲座,后来整理出书,书名就叫《死亡与时间》。他将时间与死亡连结起来,甚具想像力。

列维那在描述时间时,提到绵延(duration)。他认为,这个词可以避免我们提问“什么是时间”之类的实有方式,避免我们又回到钟表的刻度。

时间不是一种展开且流动着的观念,不是某种性质,不是时钟上的刻度,时钟的时间、运动流程式的时间、人工时间,所有可以测量的时间,都不是死亡的时间。

时间仅仅是绵延,绵延时间并没有任何参照的对象。列维那明确提出,与时间连接的不是任何形式的存在,而是死亡。死不保留存在,也不是变相的存在,彼岸和此岸之间有了鸿沟。死打开的是虚无,是陌生和无知,它不再还原。

在此岸,在明处,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都道貌岸然,穿着衣服,而死亡却是赤条条的,死去无牵挂。无牵挂即没有寄托,来时寄托留给父母,去时牵挂留给爱人。存在主义称之为“人生的抛掷性”。

死是没有折返的可能,它从那个时间点出发,好像义无反顾,捕捉不到。爱别离最苦,只有诉诸这种痛苦的情感,无法留下,所以面对死最常见的就是眼泪。

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从生存的领域来说,这边有历史、有政治、有社会活动……死亡是生存世界的反面,再没有历史、政治、社会……但死亡又不完全是非存在,它当为缺失或隐蔽,它不是物,不是对象,没有知识相伴。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存在”更不可思议:如果说宇宙存在了,宇宙曾因137亿年前发生大爆炸,地球约在40亿年前形成,而智人在100万年前出现,最后出现农业社会,你和我则活于现代的文明世界……但是,假若我从来就未曾活过的,这也能称做死亡吗?因为“我”根本就没存在过,就没有死亡之事;那么,曾经活过的死与未曾活过的“我”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为何我们不恐惧存在而害怕死亡呢?

这里转化成宇宙论的玄想。道家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是道之显性,老子说万物在有之背景下呈现了,这是一棵树,那里有人在跳舞……这是有的领域;“无”是道之隐性,较“有”更先存在,它毋宁是存在世界的背景。

用类比说之:譬如我看着一个苹果,它是红,是圆……这些是当下的知识呈现。但意识稍稍扩阔一下,便发现苹果其实置放在一碟子中;再将意识扩展:碟子原来是在一桌子上,桌子在地板之上……意识可以无穷扩阔,而所见的苹果则关联于更多的背景,最后一定止于在宇宙之中。但,这里所谓的宇宙,一旦成为了意识的对象,其实还不是在“有”之中?那么,一切已被知觉的对象,甚至宇宙存在也有其“背景”。

可是,真正的“背景”是不可能呈现的。那么,这所谓真正的背景只能是一虚空的界域,玄妙一点说,就是“无”。无不是一对象,但它是一切显现的物象世界所以能显现的背景,而且它是不可或缺的。

死亡回归至冥冥状态,再没有时间

这种无的存在就是玄冥状态,“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者黑也,引申为深奥不可测度。老子说“有生于无”,生不是创生之生,所以又称为“不生之生”,它是亭之、育之;用现代的话说,在天地万物存在之先,在137亿年前形成宇宙大爆炸之前,那里的时间在我们习惯的俗世线性时间之前,或在其后,反正都是一个玄冥。那时还没有钟表,还无法度量时间。没有时间,没有“时间”时的时间才称得上绵延。绵延静得像死亡一般,它还未曾存在,它是“不存在的存在”。

死亡回归至冥冥状态,再没有时间,若以曾经活过的客观时间多寡来衡量死的意义,这是浮浅而外在的。庄子在《齐物论》于是说:“无适焉,因是已”,不要是追逐生命存在的理由,就这样停止吧!“就这样”指的是活好当下的时间。

(陶国璋,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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