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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麟:在客观存在的中国制约下,以解构为主导的社运何以为继?

以解构为主导的运动,口头上说得激烈,行动上构成了一些影响,但实际上难以对现制度构成根本性的挑战。

刊登于 2015-12-17

2014年12u001b月11日,香港金钟,占领运动被清场后,清洁工人在u001bu001b夏悫道清理u001b马路上的杂物。摄:Brent Lewin/GETTY
2014年12月11日,香港金钟,占领运动被清场后,清洁工人在夏悫道清理马路上的杂物。

走笔之时是一年前占领清场之日,在此整理一下从上年至今的一些想法,算是对这次事件的一些个人总结吧。第一点回望,就是中国政府对香港社运所构成的限制,这个限制不只客观地存在,而且是参与各方都在相当大程度上,情愿或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限制、在这个限制下寻找自己的空间。第二点回望,是2003年以来的社运,大抵是以“解构”作为主导思想,发展至今应要反省这种思想的局限了。

有论者曾言,占领期间何以建制派不高调站出来支持政府?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支持了政府,就是抹黑了自己,这样做很不化算;但更根本的考虑是,香港不是利比亚,建制派不必担心反对派的行动会使香港政权不稳,因这种事发生之前解放军一定出手,而香港的反对派一定不是解放军的对手。既然没有这个担心,建制派就不需进行相应强度的动员以顶着反对派了,香港街头便不会出现两派群众相遇,大规模对峙的情况。

在中国制约下进行的占领运动

中国政府构成的制约,也影响了香港政府及占领者的行为。如果没有中国政府在背后支持,从香港政府的角度看,真会担心支持者不断增加的运动,是有可能使政府下台的,政府要认真思考应否及早出手镇压,将危机扑灭于萌芽状态。但香港政府没这个担心,可以用拖字诀,这是从中国“借来的资源”使然。从占领者的角度看也是把这个中国因素考虑进去的,不少参与者只因不满政改、不满警方发射催泪弹而站在支持占领的一边,没想过中国因素什么的。笔者接触的占领参与者中,没有人想过武装夺权,连向这个方向的思考也没有,很简单的原因就是大家也知道这个想也不用想。既然大家心底里是存在着这一条底线,事件升温的空间便相当有限了。

整个事件,是在中国的制约下进行,有中国政府在,港府有本钱拖下去;也是因为有中国政府在,占领者只要不是昏了头脑,也不会认为升级行动是好方案。虽然是一个对中国政府及香港政府不满的运动,但占领者也是接受(或明白难以与之抗衡)中国政府的制约,经计算而作出行动。其实何只是各方参与者,即使没有直接参与的围观群众,对事件有影响力的人物如大学校长,也是充分计算中国因素在内,然后选取行动方案。我不是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说这是香港的处境。

这样说来,从中国政府角度看应该是很放心才是,因为参与事件的各方,即使是反对派,也没打算挑战这个根本的权力关系,也是在接受这个权力关系之下,来寻求自身行动的空间。从这个角度看,可能让一些朋友觉得气馁,似乎中国制约是个挥之不去的因素。笔者的看法是,没办法的,除非是将香港搬到澳洲南部,中国制约才显得相对没那么重要。即使香港独立了,中国所构成的制约仍会以其他方式出现。但这不必然是使人气馁的局面,因为香港的路,即使在殖民地年代,也是在中国制约之下走开来的。

回归前的港英管治是另一个大课题,当另辟专文讨论,简单说就是回归前的港英管治,也有计算大陆这个巨大因素,在计算大陆这个巨大因素之后,再来调整对港施政。例如担心在港华人与内地过从甚密,影响香港管治,使得19世纪的港英政府不愿让华人参与管治;因应大陆可能出现的干预、禁运、敌意行为,是20世纪50年代几项重大施政的主要考虑(如兴建公屋、建水塘等);预期香港前途问题要提上议程,于是在70年代改善在港施政等。凡此种种,说明港英年代,在计划香港内部管治之时,也将中国可能对港的影响计算在内。港英政府厉害之处,是明白到中国因素之存在,并尽量在这个条件下把游戏变得对己方有利。思考香港政治的时候,无论是赞成本土与融合、民主不民主,也要明白中国因素是不能忽略,要正面面对的。唯其这样,才能较积极地思考未来香港的路向。

2015年12月11日,金钟占领区被清场,留守的立法会议员何俊仁被警员带走。摄:Lucas Schifres/GETTY
2015年12月11日,金钟占领区被清场,留守的立法会议员何俊仁被警员带走。

以解构主导的社运难走下去

第二点回望是关于香港社运的意识形态问题,就是说,以解构为主导的社运,可以怎样走下去。

2003年以后,民主党、民协等老泛民失去主导论述的能力,新一代社运人具后现代主义倾向,以“解构”来面对中国及香港政府的宰制。后现代是对现代的反动,看到了现代性的种种不是,科层组织对人的压迫,民族国家满口谎言,连声称对抗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也只是另一个压迫故事。后现代的回应策略,却不是像共产主义般建立另一个组织来对抗现制度,而是彻底质疑一切大论述,追求根本的解放。简单说就是质疑所谓真实而恒久的东西,认为都只是有利益牵涉在内的人所建构出来。宗教、国家、民族这些概念,是一部分人建构出来对其他人进行宰制,没有真相,只有一层又一层建构出来的论述。在这思想氛围之下,自然就会质问为什么要服从上级?再来就是何以要听政府的话、要跟从警察的指令?何以说我是中国人不是香港人?何以民主党支联会提出的斗争策略最好?何以我要跟从大台指示?

为什么是以后现代来对抗内地,原因很多,例如后现代是现今世界思想的一股大潮流,例如是香港社会发展已达国际先进水平,在这种社会环境长大的人,自难以再接受传统的那套思想价值。这里不是要分析原因,所以不详说了。要讲的是,这十年来的香港社运,是以解构为思想武装来面对中国及香港国家机器。以这个进路来推动的社运,中国现代化、民族主义中国梦、香港政府的发展大计等,全都被划上一个又一个的巨大问号。但顺着这个逻辑,将解构进行下去,连社运本身也难免于被解构之列。一路走来,老泛民早被解构掉了,占中三子被解构了,再来就是双学、占领现场的大台,也被解构掉。现在就是连最激进的社运组织也被围剿,每天在社交网络看到的,就是各个派别在互揭疮疤。没办法的,大家再不会跟从权威领袖的大旗,而是各自树起很多面小旗,各小旗又被爱解构的跟从者不断挑战。

对中国的立场、对组织机制的立场

但怎样以解构来进行建构?这句话本身就在逻辑上讲不通,既是解构,怎会打算建构?一个极端的思想实验是,既然不满意中国政府香港政府,那么是否要将香港打造成新而独立的国家?又不见得是这样。我不是说在年中的蚝涌制炸弹案中,激进社运人士纷纷与之划清界线,而是说,如果真走上独立之路,按现代民族国家的发展逻辑,就是要建设一种有纲领、下级服从上级的紧密组织。但要使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向着同一方向以相同步伐前进,这种运作模式必然与后现代思想背道而驰。既然不能接受“被领导”,连支联会、民主党那种要求服从权威的组织型态都觉得难以接受,则自己组织成立民族国家就更无从说起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以解构为主导的运动,口头上说得激烈,行动上构成了一些影响,但实际上难以对现制度构成根本性的挑战。

我想这个就是今天香港不少人的纳闷:不愿意接受中国政府,最好是越远越好连接触沟通也不要,但又明白难以完全排拒其影响,实际行动时也会将中国影响计算在内;另方面是很希望为香港做点事、让香港更好,但又不愿意跟从别人的旗帜,总觉得没理由要放弃我的想法,“含泪”接受其他人的领导。这样又不是,那样又不是,卡在当中动弹不得。笔者认为,要在思想上要对这两个问题──对中国的立场、对组织机制的立场──理出了头绪,才能再谈之后的发展建设。

(刘绍麟,中文大学社会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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