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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健民:失落的一代

对我来说,真正失落的是香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一代,从小受从大陆走难来港的父母的薰陶,或者恐惧政治、或者冷眼旁观、或者明哲保身。

刊登于 2015-11-04

中联办主任张晓明在去年雨伞运动爆发后第二天,对着记者说:“太阳照常升起!”,令人觉得他高傲凉薄,却没有人谈论《太阳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其实是海明威在1926年的小说名称。所以突然想起这部描述“失落的一代”的作品,是因为最近有报导说雨伞运动后青年忧郁情况加剧,让我想到占领行动是否亦在制造失落的一代。

陈健民:在安乐生活中已失却愿景的中年,才是失落的一代。摄:罗国辉/端传媒
陈健民:在安乐生活中已失却愿景的中年,才是失落的一代。

太阳照常升起与失落的一代

海明威在他另一部作品《流动的飨宴》(A Moveable Feast)中谈到“失落的一代”此语的来源,是他在巴黎的朋友史坦小姐有一次将车送去维修,一个曾在第一次大战服役的小伙子,不知是技术不够熟练,还是没有及时处理她的汽车,总之他修理得不怎样起劲。在史坦小姐投诉以后,修车厂老板把小伙子狼狼训斥了一顿。老板对他说:“你们都属于失落的一代。”

在《太阳照常升起》一书中,他描述一群美国、英国侨民在巴黎终日醉酒聊天,为了寻求刺激,一起旅行至西班牙的潘普洛纳(Pamplona),观赏当地的奔牛、斗牛活动。小说里的男士都在大战上过战场,战后生活迷惘,感情世界支离破碎。游走于几位男士间的女主角,和他们似曾相爱却又像未曾爱过。即使未婚夫在旁,她与斗牛勇士却一见钟情。但日光之下无新事,短暂欢愉后关系照常破裂,女主角再次迷惘于归宿何处,而太阳照常升起。

雨伞后失落的一代?

海明威觉得每一代人都曾因为某种缘由而感到失落,过去如此,将来亦然。雨伞运动也像一场大战,卷入其中的人身心疲累:外围的攻击、内部的分裂,付出沉重代价后无功而还,更要承受同路人的攻击。在退联事件中,我目睹学生领袖的沮丧,梁丽帼说即使醒了亦唯有再睡,而罗冠聪低沉的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徘徊。岑敖晖在《端传媒》访问中说自己在雨伞运动期间像“无定向丧心病狂”,运动后是“压抑与孤僻”;他深感当时对问题认识太少,唯恐自己狂妄而不知谦虚,却为“现在自己的不狂妄感到惋惜”,因为找不到着力处亦不知如何走出个人困局。如果连这些面对防暴警察都毫不畏缩的学生领袖都感到失落,可以想像其他年轻人迷惘的心情。

在占领期间,学生正是担心运动没有取得具体的成果,贸然退场只会带来重大挫折感而与占中三子有所分歧。三子却对短期内改变8.31决定并不乐观,既然运动已取得全球的关注与同情,便应以议员辞职变相公投转战社区,持续与政府抗争,避免政府以拖字诀制造民怨反噬运动。至于占领者挫败感问题,我们寄望年轻人兴旺的生命力会克服一切。

当然,看见戴耀廷在占领后用近半年时间在海外静修,才慢慢见到隧道尽头的微光,我明白到走出阴霾的困难。再加上港大否决陈文敏教授的任命,令人觉得小人当道,很难不丧志。但最近我见周永康心境𨍭趋平和,读他文章感到他在积极思索、更呼吁同路人要肯定雨伞运动的意义,追问之下知道他在学佛,难怪有放下光环、重新上路的能量。再看“青年新政”、“西环飞跃动力”、“湾仔广义”等伞后青年组织积极参与区选,还有像“法政汇思”、“杏林觉醒”、“精算思政”、“良心理政”、“思言财隽”等年轻专业人士成立的议政组织,雨伞运动是否只有挫败和迷惘,剩下像海明威笔下沉醉于感官世界的失落的一代,不能妄下定论。

真正失落的一代

对我来说,真正失落的是香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一代,从小受从大陆走难来港的父母的薰陶,或者恐惧政治、或者冷眼旁观、或者明哲保身。随着经济转型,教育愈高,在社会阶梯愈往上爬升,愈懂得用漂亮的道理装饰内心的犬儒懦弱。面对九七前途问题,这批中产即使花果飘零亦选择自保。待他们下一代在回归后挣破“经济城市”的魔咒,保卫天星、皇后码头时,这批真正拥有集体回忆的中产,只懂摇头痛惜,没几个给挡在推土机前的青年打气。和平占中运动,故意去挑战这批中产,看他们能否为下一代付出更多,结果感动了一批中年人离开多年的comfort zone(舒适区),但亦召唤了一大批像周融、雷鼎鸣、吴宗文、管浩鸣的人物,告诉我们揾钱最紧要和要顺服掌权者。港大陈文敏事件中,十个书院院长的声明最能反映这代人的犬儒心态:貌似理性中立,实质是回避问题核心、怯于开罪权力。而竟有像彭泓基之流,引经据典、满口正义,为这种价值判断能力的丧失,再抹一层脂粉。说到底,他们的心态和大台艺员阿叻(陈百祥)没有两样:我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反对政府?这批在安乐生活中已失却愿景的中年,才是失落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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