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专访郝明义:未来二十年决定台湾生死

“不要再想说有什么办法是‘长治久安’,然后就不再变化,......最重要的是在动荡和变化中找到自己的平衡,就是属于海洋的精神。”

端传媒记者 蒋金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9-13

郝明义新书发表会。摄: 张国耀/ 端传媒
郝明义新书发表会。

“未来二十年,决定台湾是灭亡,还是新生。”

坐着轮椅的郝明义在热烈的掌声中被迎上台,他开口直接这样说。以“倒数计时”做为“末日预言”的警世风格,一如2013年6月他发表的文章《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这篇文字反对台湾与中国大陆政府签订的《服务贸易协议》强渡关山。

这篇文章,打响了台湾“反服贸运动”的第一枪,引爆了太阳花运动。虽然没有直接倡议、参加“占领立法院”行动,但郝明义将运动的动员范围从社运团体更大地扩及到主流政、经菁英圈。他在运动中的角色,一如香港雨伞运动的戴耀廷。

郝明义1956年出生于韩国,1978年台湾大学商学系毕业后来年就进入出版公司工作。1996年创立“大块文化”出版公司,逐渐成为台湾知名的出版业巨子。2008马英九当选总统,郝明义被聘为“国策顾问”。这是由总统聘任的无薪职务,被期待就个人的专长范畴向总统提供意见。

身为出版业者,郝明义对两岸服务贸易协议最初,也是最大的疑虑来自于台湾向中国业者开放了和出版有上下游关系的印刷、书刊零售和书刊发行业。郝明义认为这将造成享有多元出版自由的台湾出版业者间接遭到中国政府扼杀。郝明义从此一头栽进“反服贸运动”,接续发表多篇文章,指陈现行服贸协议版本将导致多项“国安危机”。

“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从反服贸议题反思台湾的政、困局,郝明义说,这一句出自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笔下的话,让他强烈感到必须认真解答时代及当局者所出的难题,于是从4月份开始统整素材,撰写了——《如果台湾的四周是海洋》。

台湾四面环海,却不知身处海洋中的定位与视野。郝明义在书中以“恐惧的总和”和“希望的总和”,探讨台湾政府的效能何以崩溃?经济为什么长期不振?面对中国,台湾出了什么问题?并举出许多个案,挖掘台湾年轻人“小确幸”背后的能量与希望。最后以“一段公民行动路线图的解析”,清楚交代他反服贸运动中的行动脉络。

明年1月台湾大选前夕,蓝、绿、橘三党总统候选人如火如荼的较劲,新兴政党地方力量风起云涌,未来台湾社会何能改变,他在书中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郝明义新书发表会。摄: 张国耀/ 端传媒
郝明义新书发表会。

端传媒专访了郝明义,以下是访谈摘要:

端传媒记者(以下简称“端”):您在书中提及台湾的行政体制崩坏问题,也邀请到四位对外发表参选意愿的总统候选人访谈,您认为2016台湾新任总统应具备什么,回应您提出的问题?

郝明义(以下简称“郝”):如果这本书的读者只要看一章,我建议可以看宪法那一章。

回答你的问题,一个总统候选人,他可以提出各种政见方向,但现在台湾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实践这些方向。我在书中,恐惧的总和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政府已经崩溃了,没法运作了,有行政系统本身的问题,上层更大的问题属于宪政体制的问题。

问题核心关键,是总统和内阁制必须厘清,总统才能够真正有效的,也务实的,跟他的部会首长共同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现在就是分不清楚,实际上是行政院长在主持部会首长会议,其实真正有权力的人是总统,但他没法直接跟部会首长开会。马总统经常强调他是二线,一线是行政院长,看来他是守着宪法的。而目前实质上,宪法上是偏向总统制的双首长制。

基本架构的车子已经不动,不用谈要将车子开向哪里。这样的状态下,我才以行政崩溃那一章的例子,彻底分析整个行政机构崩溃的状态。下任总统在宪法基本架构问题上没解决,就算有再大的本领还是没办法解决。

我急着想出这本书的原因,是在大选之前告诉大家,其实我们要扣问总统候选人,再问他们政见当然重要,但在问之前,包括我也只问他们一个问题:“你怎么解决行政崩坏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就是宪政体制,问候选人是不是要做出promise(承诺),上任之后你怎么做。

端:您在书中提到陈水扁“海洋立国”、马英九“海洋兴国”都只流于口号,未来的台湾总统如何要实际带来改变?您书中甚至书名都提到“海洋”,新的总统又该如何从你说的“海洋观点”出发?

我们必须要习惯自己在动荡中。

郝明义

郝:其实不只在于领导人,而是整个社会都是,这也是多人问我说,为什么书名要叫做《如果台湾的四周是海洋》,难道不是吗?很多人的第一个问题都是问我这个问题,“台湾的四周本来就是海洋啊?”但事实上我讲如果我们真的在海洋的话,我们有三件事情要做:

第一件事情是,我们真的是要善待、善用我们海洋的资源,但现在显然不是,现在我们一直努力做的事情就是在破坏海洋。从海岸线开始破坏,到海洋资源的破坏,就连他搞到东北角都是九孔受核电厂威胁,东部海岸就是垃圾,西部海岸就是化工厂,就是说,现在搞得鱼都没了,台湾四周变成无鱼之海,我们完全没有善待我们的环境。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们是不是真的有海洋的精神,意思是什么?意思是你要接受你的动荡,海洋中的动荡,你不能祈求陆地性思维,陆地永远是安定的不动的,陆地上可能只有地震的时候让你感觉在动,但是在海洋中,我们知道是无时无刻不在动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习惯自己在动荡中。

在这样的状况下,不管是政治经济都是,我们面对中国大陆也要知道保持一种动态中的平衡,同样的我们的经济发展也是一样,不能够一味只投资、发展大陆市场,一定要在大陆之外,有世界其他地区的投资,这就是动态。这就是说,我们要有冒险,而且接受事情总是在动荡变化,把这种情况视为常态,不要再想说有什么办法是长治久安,然后就不再变化,不要再想了,没有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在动荡和变化中找到自己的平衡,就是属于海洋的精神。

第三件事情,也处于海洋的精神,但更可说是海洋的本质,那就是包容。昨天看卫星图,海洋中有蓝的、绿的、深蓝的、墨绿的、浅蓝的、浅绿的,什么颜色都有,但是海水不会因为这些颜色就不动了,要知道海水颜色的呈现,是由不同时空背景光线的变化,当然他也可能蓝的变绿的,绿的变蓝的,不会因此彼此不交流。

在新书发表会上,“黑潮海洋文教基金会执行长”张卉君讲的补充意见我觉得讲得很好,就是他提出“潮界线”,就算是海洋水都是绿的,但有不同的洋流,碰触在一起的时候会出现潮界线,他说在潮界线的地方特别有多种生物群集,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好,就是说事实上我们不用担心什么蓝绿这种的冲突,如果用潮界线的角度来看,正因为这种两种界限,在蓝绿在碰撞里面,会出现更多的生物,有更多养分出来。

端:您认为要以中华民国为基础来和对岸较量,或将合作发展至全世界,但您如何看待年轻人对于中华民国认同降低的趋势?

郝:我要引用中研院一项民意调查,目前还是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愿意为了加强自己国家的防卫力量而恢复征兵制。而说到国家,我还是认为中华民国是目前台湾人的最大公约数。今天当然多数人都重视台湾的主体性,但是对台湾主体性的重视和认识,与维护中华民国的存在不是冲突的,因为中华民国目前就是在台湾。

其实包括支持统一的人都该注意到,台湾的主体性不能跟政治上的台湾独立划上等号,即使是统派的人标榜统一,我觉得怎么能没有台湾的主体性呢?要不然你拿什么去进行“统一谈判”?任何谈判都要有自己的立场跟自己的主体,当然我们在台湾怎么可能不注意台湾的主体性,但这件事情完全不妨碍我们要捍卫自己的国家。应该说,中华民国起码是我们面对中国大陆的最大公约数。

端:您在书中许多个案访谈过后,对这一辈年轻人您有什么感觉和想法?

郝:台湾现在有两个分裂的世代,很明显有一块和另外一块,对待这世界的方法是截然不同的。比较老的那一块,重视的都是,政治上还在把统独放成重点,在经济上,他们非常重视他们所认为的新产业,事实上已经是旧传统产业,电子业、半导体业,还是从硬体的思维思考。也包括他们重视的教育方法,还是学生在学校的成绩、学历,重视的工作方式也是尽量减低“不良率”,想维持均一的品质标准,但是这些跟另外一代人的想法是彻底不同的。

新一代重视的思想是个人,想要个人有所发展,他们想要的生活方式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而不是被安排的,他们的工作方式,希望是可以更“宅”的,或着不见得一定要到公司,进入生产线或公司体制里,他们的学习方式不再是,也不愿接受单一的标准答案,他们也不希望自己被对待成“良率”或“不良率”的选择,而是让自己更有生命力或是个性化,这些完全跟前一个世代是,财富更不用讲。

但我们的社会机制,都是在保护既得利益以及大量的前面这一代人,完全没有考量后面这代,连创业的办法法令都是对新的一代是不友善的,像这样两个世代肯定产生分裂,两个世代差太多,怎么可能一个社会可以十六年来你的薪资不进反退,年轻人还不觉得愤怒。台湾没有出现在街上丢汽油弹的年轻人,是非常值得我们庆幸的。

另外还有一块非常大的断裂,显然就是,对中国的记忆跟认识,前后两个世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有很多政党人物,他非要把世代所代表的财富、阶级、工作、学习等种种方式的不同,把他只看到的那种,那一代中国的历史,或中国这一块的两代互动,就把这个放大成蓝绿统独,我觉得这是不明智的。

端:您可以谈谈说这段时间中找答案的脉落与过程,有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郝:包括书中怎么解释“灵魂试炼”,“无用之用”那一章,如何跟中国大陆互动的第三章,如果没有跟这些年轻人实际谈,那一章写不出来。因为我正好看到开放源码,想说为什么他这么有趣。中国大陆的商业机会太多,经济发展太多,所以写软体的人,没有人愿意做一些跟公益相关的软体,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发展软体、发展网路公司,可以赚的资金,很大的就可以做一些事情,但他为什么要参加社区行的公益型的。

表面看起来很多人笑我们台湾年轻人是“小确幸”,没有企图心,但是过程里面,我们却偏偏发展出这么浓厚且强烈的社群意识,公共行动的意识

郝明义

台湾正好相反。台湾的法令都不鼓励年轻人创业,加上台湾的政治社会上的状况。使得大量的年轻人投入开放源码而做的这些活动,表面看起来不能营利。但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在解决这个社会的公共问题,从公共议议题出发,现在可以转化成新的商业力量。

这是很奇怪的状态,它就是我在书中讲的“无用之用”,表面看起来很多人笑我们台湾年轻人是“小确幸”,没有企图心,但是过程里面,我们却偏偏发展出这么浓厚且强烈的社群意识,公共行动的意识,COSCUP (开放源码年会)两千人的聚会,也是秒杀完成报名,而且,大家如果都是想要去吸收一些知识,我就好奇,为什么十分之一的人,愿意放弃参加会议而在现场当志工?因为他们参与交友是最大的学习,而不是听什么东西才是学习,这些跟过去都是不一样的。

端:您在书中最后一部份完整呈现了自己在反服贸运动中的经验脉络,到如今您如何看待三一八经验,与他的后续效应?

郝:我想要写每一段,任何事情合理他就自然会发生,不是的。其实都是需要一段蕴酿,一段闷烧最后才会出来。很多人是看到三一八冲入立法院的事件,但事实上三一八爆发之前,有很长一段酝酿时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作用,每个人都不要觉得自己渺小,但也不要把自己放大。像我们的年纪,根本不可能去做三一八冲进立法院的事情,每个人都要共同协作,做重要的是找寻同伴,我写作的过程也是找寻同伴的过程。

服贸的文章就是在一直寻找同样看法的人,像我写作的时候,台大经济系主任郑秀玲,在洗头发的时候看到我的文章,后来我跟黄国昌联系,原本不认识,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总是要寻找。出声的目的在公民行动里面,不管写文章或是讲话,不能以为一出声就会发生改变力量,有可能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但不要沮丧,因为力量不是在当下体现,而是你的文章和讲话,是不是能够被另外一个人,可以呼应你、支持你,大家彼此连结才是重点,你找到的人越来越多,汇聚的力量越来越大,想要实现的事情才开始发声。

端:您上周也参与过黄国昌竞选办公室成立大会,对此次选举新兴的力量有什么意义?对过去台湾立法院内政党政治的看法?

郝:不管怎么样现在首要做的事情,第三力量的哪一个人、哪一个派,先让第三力量都能起来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如果不可行,不代表一定会怎么样,本来很多人都期望时代力量和绿党和社民党合在一起,后来没有,但事情发展都各有各的原因,就支持你要支持的党,就支持他们,让这个事情,首先是让大家先相信支持第三力量事件必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要先发效。

而国会失去的问题,就像我说,"必先修车",国会人数减半的问题不改变,那个车子还是坏了,不管是总统致内阁,再修宪来改变国会人数,选举办法都是属于宪法层次。希望第三力量进入国会之后能够更加督促这两件事情,要修一个更符合我们宪法的事情可以更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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