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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现代国家必须要有反对党

几乎所有的政党都懂得,为了自我生存,就不应使反对党失去所有的力量。

刊登于 2015-08-22

「2011年夏天,巴塞联赛三连冠后,我这个巴塞球迷,竟暗暗祈祷,希望下一赛季的冠军归于皇马,因为唯有如此,巴塞才能如芒在背,被迫调整、升级,更上一层楼,从而延续梦三王朝的荣光。」图为巴塞于2011年赢得联赛冠军。摄:David Ramos/GETTY
「2011年夏天,巴塞联赛三连冠后,我这个巴塞球迷,竟暗暗祈祷,希望下一赛季的冠军归于皇马,因为唯有如此,巴塞才能如芒在背,被迫调整、升级,更上一层楼,从而延续梦三王朝的荣光。」图为巴塞于2011年赢得联赛冠军。

反对党不只是执政党的竞争对手,它还是后者的防腐剂与兴奋剂,没有反对党的压力,执政党终会僵化、腐化;正因反对党随时都可能取而代之,执政党才有危机感,夙夜匪懈,始勤始勇。

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个人手里,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个机构手里,这些都可谓宪政主义的常识。这里再谈一条: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个政党手里。

从起源上讲,宪政与政党没有什么瓜葛:无论把宪政的起源定于希腊罗马,还是中世纪的英国,彼时皆无政党。它们发生关系,要等到政党政治兴盛以后。具体来说,宪政主义反对一党专政,它主张多党制,至少是两党制。党派之争,严守法定程序,不是砍人头,而是数人头,不是由武力说了算,而是由选票说了算,其竞选过程,便符合制衡之义。而且,任何一党掌握政权,都必须接受反对党(在野党)的监督与弹劾,这同样是制衡。

不难想见,执政党在台上,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使自家的统治更加长治久安,必定会对此前的竞选对手、如今的反对党有所贬斥与打压。这便构成了宪政制度的一大难题:如何保障反对党的权利。阿克顿说过:我们判断一个国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国家,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检验一下少数派享有安全的程度。反对党自然属于少数派,它的安全,正可作为标尺。甚至,我们可以直接篡改阿克顿之言:我们判断一个国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国家,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检验一下反对党享有安全的程度。

说起对反对党的保障,以及反对党的重要性,可以台湾为例。2012年,台湾选举领导人,民进党的蔡英文败给了国民党的马英九,她在冷雨夜发表败选演讲(窃以为台湾这些年来败选演讲的看点远过于胜选演讲),鼓舞失落的人心,称民进党所团结的力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它不能溃败,不能消失:“台湾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台湾不能没有制衡的力量。未来这4年,虽然我们没有办法以执政者的角色,来实践我们的理想;但是,这并不代表,在野就没有力量。”这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诚可谓金石之言,当时不知震撼、感动了多少人。

更令人感念的故事,则在此前。蔡英文为竞选造势,出版口述自传《从洋葱炒蛋到小英便当》,打出温柔牌。书中,她回忆出任民进党主席,“受命于谷底之际”,民进党踯躅于陈水扁家族弊案的雾霾之下,负债累累,频临解散。她在全台发起小额募款,结果,竟有许多泛蓝阵营(指与民进党对立的国民党、新党、亲民党等)的市民前来捐款,他们说:“我们也不希望民进党倒下,台湾不能没有反对党。”这听起来像是远古的传说,却化作真切而鲜活的一幕,出现在我们对岸。由此正可说明,对反对党的保障,不仅需要法律,还需要民智的觉悟与民心的呵护。

与“台湾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台湾不能没有反对党”遥相呼应的声音,是蒋经国那句如同万钧雷霆的“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当时国民党要人质疑他开放报禁、党禁的决策,担心“这可能会使我们的党将来失去政权”,他如是回答。此后的历史进程验证了蒋经国的高瞻远瞩,他不仅看清了眼前路,还洞穿了身后身。国民党虽短暂失去了政权,如今却拿回了政权,而且是以一种正当、合法、起于民意、顺应时代潮流的方式。

没有永远的执政党,没有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执政者。当执政党都会这般思量,反对党便有了孕育和成长的土壤。因为你今天是执政党,明天就可能下台,沦为反对党。今天你在台上,对反对党什么态度,明天就可能报应到自己身上。

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一切有权力的政党何尝不是如此呢。为了防止执政者滥用权力,宪政主义主张用权力制约权力,同理,为了防止执政党滥用权力,宪政主义主张用政党制约政党。从这个意义上讲,反对党不只是执政党的竞争对手,它还是后者的防腐剂与兴奋剂,没有反对党的压力,执政党终会僵化、腐化;正因反对党随时都可能取而代之,执政党才有危机感,夙夜匪懈,始勤始勇。

这就像一个健康的足球联赛,应该是群雄逐鹿,而非一家独大,假如仅有一家俱乐部具备问鼎冠军的实力,联赛才打到一半,争冠便失去了悬念,那么这无论对于联赛还是这家俱乐部本身——它好比执政党——都不是什么好事,它极有可能因荣誉感的淡化和进取心的钝化而停滞不前,它需要对手的挑战,需要危机感和饥饿感,甚至需要羞辱。

2011年夏天,巴塞联赛三连冠后,我这个巴塞球迷,竟暗暗祈祷,希望下一赛季的冠军归于皇马,因为唯有如此,巴塞才能如芒在背,被迫调整、升级,更上一层楼,从而延续梦三王朝的荣光。此前十年的西甲格局,可比作两党制,巴塞与皇马轮流执政,一家最多垄断冠军三年,便被另一家赶下王位。相比之下,英超可谓多党制,至少有三支球队在争夺冠军,一些中游球队,虽无争冠实力,却可以凭藉一两场关键比赛,决定冠军的归属,它们好似小党,手中选票与席位貌似微不足道,一旦政局僵持,却可支配选举和立法的走向。正因此,作为巴塞的拥趸,我更爱看诸侯争霸的英超。

我曾对同为巴塞球迷的Y兄说,不要仇视皇马,应该尊重他,因为,伟大的球队需要伟大的对手,皇马强,则巴塞强。此言同样可以用来论断执政党与反对党的关系:不要打压反对党,反对党强,则执政党强。

“几乎所有的政党都懂得,为了自我生存,就不应使反对党失去所有的力量。”这句话应该成为政治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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