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读书时间

孩子,我是这样记录你的离去

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家三口过来看展,“他们其实只是刚好路过,小宝宝努着眼睛看着那些裸体,她妈妈对她说,‘这些人跟妈妈一样,也是妈妈,但是她们没有把自己心爱的宝贝生下来’。”

特约撰稿人 张妍

刊登于 2015-08-19

#读书时间

编者按:

中国是人工流产大国,生命来来往往,而在此一国度,仿佛特别轻易。大概没有人会为了流产而去怀孕,身体,伤痛,生命,隐密,爱,记忆……这个经验场域里,缠绕着那么多不被说出、不被听见的东西。

这本粉红色的小书,是年轻女孩淑婵对流产对于女性精神及肉体影响的审视和思考。这是她的大学毕业设计展,她通过网络发布招募信息,用半年时间走访8个城市,寻找到 30 位有过堕胎经历的女性,为她们拍摄个人照片,不露脸但身体赤裸,手中拿着任何想表达的物品(有的拿着胎儿的超声波照片,有的拿着想要用来自杀的酒瓶);她们口中的心事被不留真名记录,自述、采访手记和背后故事都作为文字收入书中。这组作品在2015年5月于中国传媒大学展出,如今作品集结成册,由设计师9527设计制作。

由于审查条例,这组震撼而温柔的摄影作品不能在此页面刊出。即使那是身体伤痛的严肃表达,是需要被正视和尊重的经验。但我们还是专访了淑婵,听听她讲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所得。

图片由Sarene Chan绘制

2014年,当时还在中国传媒大学读大四年级的淑婵为她的毕业设计寻找到了一个主题——堕胎。因为身边有朋友有过这样的经历,“毕竟堕胎这件事不太被(公众)言说,也不太被允许公开讨论,”所以淑婵希望“用特殊的方式记录一下”。

圣诞节前夕,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出了这样的公告:“正在寻找有过堕胎经历的女性来拍摄如下形式的照片,并配以一段自述。拍摄照片时,不露脸但要赤裸,手中可拿着任何想表达的物品。记录文字时,不留真名但要真实,为了更有触动感的展现此行为对于女性精神及肉体上的影响。如有愿意者,请联系我。”

与公告一同发出的是一位姑娘的照片和故事。她化名小彤,22岁,与淑婵同岁,还在读大学,2013年意外怀孕,男朋友却不敢负责,绝望之下,她“在一家小诊所内药流了一个多月大、已经可以听见心跳”的孩子。小彤一直偷偷留着当时的B超照片。见到卢淑婵时,是那个孩子的第一个祭日,小彤赤裸身体,双手拿着镶在相框里的B超照片,站在了镜头面前。

在后来独立出版的《孩子,你是这样离去的》采访集当中,淑婵把小彤的照片放到了封面。那是一个姣好的躯体,双臂瘦弱,手拿照片中的小黑影便是小彤念念不忘的小生命。在这本册子里,有17位女士与淑婵分享了她们的故事,年纪最长的44岁,最小的20岁。直到现在,还陆续有女性联系她,希望讲述自己的故事,一共将近30位。

她们像是在告解:

“我的丈夫由于身体原因一直在服用药物……可在疗程的中途我就意外怀孕了。”

“一次我通过微信『附近的人』结识了David。他是美国人……后来我发现他结婚了。”

“我们查出自己的孩子是畸形,那时已经26周了。”

“去年10月份,我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流掉二胎。”

“在他刚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我却怀孕了……我从报纸上找到了一个豆腐块的人流小广告。”

“如果没有堕胎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

孩子,你是这样离去的

作者:淑婵
装帧设计:9527

“这是她们内心中最隐蔽的事……”淑婵说,“我只是一个学生,只是单纯地记录,不做出评论。可能因为这个,她们愿意讲自己真实的想法。”

36岁的吴女士意外怀上了2胎,她的丈夫并不在意性别,而她却坚持想要个儿子。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做B超得知是女孩,吴女士做了引产手术。术后麻醉药劲过了,她“从病床上醒来看手机,满屏都是文章出轨的新闻”。

“要马伊琍生个男娃的话,文章肯定很忠心,生女娃就不得重视,”吴女士对淑婵表示庆幸自己把孩子做了。作为一个旁观者,卢淑婵说,“也许有的受访对象的想法会让人觉得有一点点愚昧,但你了解到她生活的大环境后就能理解她”。吴女士来自陜北乡村,受她母亲的影响很大。她母亲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只有一个男孩,“小时候吃的都是黑面馍”,“只有一个白面馍”,那是给她哥哥的,直到现在,过年过节母亲“也只要和自己儿子过”。

她们这么做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我后来觉得去判断堕胎这件事的对与错并不重要。

“听她讲她周围的事,她的母亲,那一刻你就会特别理解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受那么多罪都不要女孩,只要儿子,”淑婵说,吴女士告诉她,在村子里这辈子要是没有儿子,村里人会笑话,让人骂没有后,“所以她必须要生一个儿子。”

淑婵觉得自己渐渐有了同理心,“能去理解每个人为什么要这么选择”。“我发现不会有女性是会为了堕胎而去怀孕的,”卢淑婵说,“她们这么做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我后来觉得去判断堕胎这件事的对与错并不重要。”

淑婵发出公告之后的半年里,采访了二十余位参与者,去了八个城市,西安、厦门、重庆、延安、温州、上海、杭州、铜仁,只要能确定采访拍摄的,她都去了,就带着一块拍照用的黑色幕布和一台佳能相机。有一些采访对象后来和她成为了朋友,也有年轻女孩在社交媒体上问她,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流产。“女孩的无助,很大程度上是她们自己想像出来的,”淑婵说,“我在采访时,发现尤其是年龄小一些的女孩,她们在哭诉自己的经历,更多的不是因为失去孩子,而是在哭诉男方的不负责任,没有对她的付出给予肯定。”

她到浙江温州去看20岁的女孩婷婷,婷婷向她描述男朋友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男孩,在信息里告诉卢淑婵,她自杀了,孩子也没了。淑婵见到婷婷的时候,“特别特别憔悴,整个人像脱了形一样,眼睛哭得肿肿的。”婷婷准备了一桌子菜,却说“都是外卖来的”,因为父母离异,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很少去准备这样的一顿饭,“米饭也不太会煮,还有些硬”。

很多问题卢淑婵都回答不上来,比如有人问她“胎儿究竟算不算是生命”。

淑婵说,“在堕胎的过程中,有人陪伴还是没人陪伴,对女性造成的心理创伤是完全不一样的。”婷婷抱着一个酒瓶站在卢淑婵的镜头前,因为她曾经因为感情伤害而酗酒,进而尝试自杀。当淑婵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她的回答是“可能会再死吧”。

很多问题卢淑婵都回答不上来,比如有人问她“胎儿究竟算不算是生命”。她去参加了某个女权主义聚会,这些女权主义者认为,没有任何一种避孕措施是百分之百的。而我们不应该把带有责怪的疑问施加到女性身上,比如“你为什么要怀孕?”她们同时质疑卢淑婵的作品“过分制造和扩大堕胎对女性的伤害”,因为参与者都在怀念自己的孩子,让观者陷入“不能伤害生命、揪出加害者的负面情绪当中。”

然而淑婵说,在采访过这些女性之后,她“特别特别渴望婚姻、家庭和孩子。”因为“这些故事中的大部分都很悲伤,所以有个温暖的家、爱自己的人和可爱的孩子,是件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在2015年夏天,淑婵大学毕业了。这些参与者的故事作为她的毕业作品在学校展出,由于场地限制,只展出了一部分黑白照片,并配上描述各自堕胎故事的文字。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家三口过来看展,“他们其实只是刚好路过,小宝宝努着眼睛看着那些裸体,她妈妈对她说,'这些人跟妈妈一样,也是妈妈,但是她们没有把自己心爱的宝贝生下来'。”

那个场景让淑婵的眼眶湿润了。那位妈妈继续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有把宝贝生下来吗?”小宝宝摇摇头,然后这位妈妈开始一点一点地为女儿讲述照片上的故事。

孩子,你是这样离去的

出版:独立发行

作者:淑婵

装帧设计:9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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