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創作自由的呼喊，到反對飯圈亂象與資本下場的疾呼，事件造成的撕裂是否已經無法癒合？
肖戰發長文回應一年以來的風波，但遲來的回應為何不被網友接受？
「227大團結」延續一年，為什麼有關舉報機制及其背後牽涉的政治問題，依舊沒有人敢去觸碰？
2020年2月24日，一名同人文作者於同人創作網站 AO3（Achieve of our fun）上與應用程式 Lofter ，發布一篇以網絡古裝劇《陳情令》兩位男主角進行改編的文章《下墜》。當中，明星肖戰因被塑造成有性別認知障礙的性工作者，引起其粉絲不滿，並對該文及類似同人文進行舉報。最後致 Lofter 上許多同人文章消失，AO3 網站也於2月29日被牆。
如今，被稱為「227大團結」的事件已過去一年整，由肖戰主演的新劇《斗羅大陸》也將於2月27日在央視二輪播出。這個播出的時間點讓肖戰粉絲感到揚眉吐氣，認為「2021，央爸重新替肖戰及肖戰粉絲定義227，去年被奪走的，總會加倍補償回來」。
而肖戰本人，也在今年的2月27日這天發布長文，以回應這一年的風波。在文中，他提到了「偶像失聲」，提到了社會責任感與對粉絲的約束，但也有許多網友並不願意接受他遲來的回應。不過值得留意的是，現在在微博搜索「#227大團結#」、「#227一週年#」兩個話題，顯示的結果並未予顯示，而知乎的討論「馬上227一週年，你有什麼想說的嗎？」也已被解散。
對此，有網友表示：「我現在回頭想想，我唯一能接受的道歉長什麼樣呢，事件發生之後第一時間長文說點啥，不管對誰，規勸粉絲也好，安撫被波及的人群也好，走點心，講點道理，那一切都還有輓回的餘地……你還炸號，還禁言，還捂嘴，還天天放小鬼出來咬人，還天天事無鉅細上熱搜輿論碾壓，你不反噬才真你大爺的見鬼了。」
「227大團結」的前因後果
這場「227大團結」源於一名同人文作者在AO3（Achieve of our fun）創作網站發布的作品《下墜》，文中把肖戰塑造成一個有性別認知障礙的性工作者。這篇同人小說的內容引發肖戰粉絲的不滿，於是被肖戰粉絲發起舉報，最終導致AO3在中國大陸「被牆（需要翻牆才可登陸）」。
AO3被牆，使許多中國大陸的同人文學創作者感到「流離失所」，因為AO3曾是為數不多在中國內地可以使用、又無需擔憂會因用詞敏感而被屏蔽的同人作品網站。此次網站被牆，許多人覺得「自己的糧倉被炸了」。於是，同人文愛好者以「敬自由」為名，發起了對肖戰及其粉絲的抵制。儘管肖戰工作室曾於去年3月1日回應該事件，但因道歉內容模糊、用詞避重就輕、語焉不詳，並未使抵制者停下抵制肖戰的行動。
歷時一年後，許多肖戰抵制者仍在堅持抵制肖戰。事件發酵至今，已脫離了起初同人文創作者為創作自由的呼喊，成為反對飯圈亂象與資本下場的全方位疾呼。當中肖戰本人更是成為了一個去人格化的符號與靶子，承載著網民對濫用舉報、飯圈過度應援、明星粉絲影響言論自由等現象的不滿，也帶來了一定程度的社會撕裂。
這年來，肖戰、肖戰粉絲及其抵制者被數次推上網路輿論場的風口浪尖：先是去年4月，肖戰發布單曲《光點》銷量過億，肖戰粉絲因催未成年粉絲大量購買重複數字專輯、過度刷銷量而被指責、到4月27日微博上肖戰抵制者的賬號集體被封、身為教師的肖戰粉絲要求同學為肖戰應援，和再後來粉絲在四川美術學院附近聚眾應援、復旦大學教授跟粉絲的爭執等，圍繞「227大團結」展開的一系列事件如如滾雪球一般愈演愈烈，最終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
對於一年後肖戰遲來的回應，許多人表示不能接受。有網友表示，肖戰道歉的時間已經太遲了，並認為這是擔憂接下來井噴式播出的耽改劇帶走他的流量、粉絲與熱度。「他要是在第一次聲明的時候認真道歉，甚至不需要做出什麼實質的補償，我都不會恨他這麼久……」也有網友表示，「如果他沒有下場炸號炸詞條，今天的長文足夠我原諒他。」AO3官博亦在2月27日發聲，表示一年前關於真人同人及其他AO3作品庫服務條款介紹的微博，不再擁有轉發和查看權限。樓下評論區認為，該微博疑似被肖戰粉絲舉報導致不可見。
其實，「#227大團結#」、「#227一週年#」等話題被封，已不是肖戰事件中的第一例了。早在肖戰事件伊始，微博話題「#肖戰粉絲舉報AO3#」就被封禁；而之後的「427炸號」事件中，十多個肖戰抵制者的微博賬號也接連被封禁。
對於這些行為，肖戰抵制者打出「反對資本」、「抵制劣質藝人」等旗號，並將討論限定在這類範圍之中。但在肖戰背靠的騰訊新麗傳媒與粉圈粉絲合力控制微博等社群媒體上的輿論聲量的現狀下，作為個體的抵制者很難去與這樣的力量對抗。更何況，不同於粉圈內粉頭KOL的一呼百應，抵制肖戰更像是一場去中心化的社交媒體運動。
在抵制者中，其實外界很難找到所謂的領導者，絕大多數的抵制者也不會像粉圈有組織化、目標明確地行動，只是更多呼籲拒絕購買肖戰代言的產品、或在互聯網上再次出現肖戰相關的事件後，再出來表達自己的看法，甚至不表達。但和牆內網路上廣泛進行的絕大多數討論一樣，在肖戰事件裏，很少有人敢去提及「房間裏的大象」，以及追溯這個「舉報有用」的體制。
「抵制肖戰，或許是最安全的反抗方式」
在肖戰粉絲聚集於四川美術學院附近應援這一事件中，肖戰粉絲應在中國國慶節期間喊出「硝煙四起，為戰而來」的口號，被部分抵制者指責「疫情期間非法聚集，涉嫌危害公共安全」，亦被稱為「邪教式追星」。
而後，復旦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沈逸稱，「傳說中的敘利亞溫和派也是這麼搞的」，並認為肖戰粉絲的聚集事件有「顏色革命」的嫌疑。這位頂著愛國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頭像的知名國際關係教授在一時間內，獲得了許多肖戰抵制者的支持，肖戰粉絲的「非法聚集」成為許多抵制者攻擊粉絲的切入點。
不過，此類發言也並非肖戰抵制者首創。早在這場網路行動之初，就有人聲稱肖戰抵制者是「廢青」，而因「227大團結」高喊「敬自由」的口號、與部分人希望「推牆（解除中國互聯網防火牆）」的願望，也使「港獨、分裂國家、顏色革命」等帶有宏大話語色彩的詞彙被冠在肖戰抵制者頭上。而當初舉報AO3時，肖戰粉絲所使用的的措辭，也是此類「污染網絡環境」、「帶壞未成年粉絲」為由，此類話術已成為簡中語境下的一種語言習慣。
時至今日，這場網路討論的焦點已日漸偏離，許多抵制者或是認為有些紅線話題就不應去觸碰、或是不敢去觸碰一些踩在紅線上的話題。有網友認為，「抵制肖戰，或許已經是現在最為安全的反抗方式了；雖然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舉報文化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抵制肖戰還有什麼用呢。」
而除了肖戰這個符號，「227大團結」背後，一些值得探討的話題，諸如「肖戰粉絲的舉報為什麼能夠成功」及這個「舉報有用」的體制，或是互聯網防火墻存在的合理性或不合理性卻鮮少有人想去質疑與動搖。當中被指責程度最深的是「新浪微博」、「騰訊新麗傳媒」與一句語焉不詳的「資本」。抵制肖戰代言的行動仍在繼續，只是此時的抵制者的目的似乎也已經轉變了：他們最希望的，好像只有讓肖戰「糊（指：離開娛樂圈）」。
對於更深層次的話題，網友們都有一根政治敏感的弦，又或者是沒有意識到「舉報為什麼會有效」與背後系統性、結構性的問題。在社交媒體上拋出這些話題，根據《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用戶有可能被封鎖賬號或被國保約見。再者，許多網友也不願意去思考更深層次的話題：這種批判與質疑本就不在絕大多數牆內網友的思考邏輯中。畢竟，在中國大陸，有許多網友會認為，這道「牆」是用來保證國家與人民安全的。
當具體的事件脈絡模糊在複雜的網路輿論中，當一年來網路上積壓的情緒被一次一次點燃，事態的發展已遠遠超出了可控的範圍。
當發起對肖戰及其粉絲的抵制時，抵制者方援引《檢察日報》評論「漠視自身社會責任的偶像，都是失格的偶像」來為這場行動背書，視之為中國官方對抵制肖戰這一行為的肯定；當肖戰粉絲試圖反駁時，他們援引肖戰粉絲的公益行為與肖戰在官媒的活動，並視之為中國官方對肖戰的肯定。而掩藏在後面的東西，對言論自由、創作自由或濫用舉報的討論，則已全然失聲。
有網友曾在「227大團結」事件爆發初期寫下這樣的話：「可能是因為攻擊因此得利的人是更安全的，也可能是因為大家已經不再希冀能夠改善無能為力的現狀本身，又或許只是有這許多情緒需要一個出口發洩。但是一旦習慣了只在這樣的指責方式和對象上發洩自己的情緒，就變成了對規則和權力本身範圍的默許，就會在無數場景、無數環境，無數規則中看到這一切重演，譬如最近。」
但時至今日，再談及這一整年的風波時，她表示，已經無法確定這段發言是否依舊合理，甚至連當初的想法都變得很模糊，因為似乎現在「人們沒有任何其他途徑，去阻止其他人牽來大象踩壞自己的花園。」
而這一年的抵制肖戰行動，又有讓同人創作者的創作環境變得更好嗎？
急轉而下的同人創作環境
在簡體中文的網路環境中，應用程式 Lofter 是同人文愛好者最大的聚集地。事實上，同人創作在中國大陸一直處於一個「灰色地帶」，但日漸收進的輿論管控讓同人創作著的處境愈發艱難。與此同時，日漸興起的飯圈文化中「卡黑」（指：數據站統一發帖號召舉報辱罵自己偶像的言論）、「控評」（指：在評論區評論自己偶像的正面發言並集體點讚讓評論置頂）等應援模式的興起，也使舉報文化更加深入中國大陸的互聯網環境。
這種愈發艱難的處境並非全部源於輿論管控等外部原因。即使是在同人創作的小圈子裡，各家粉絲也常常會因為作品的「三觀不正」而爭吵。2021年2月，一名畫手在微博和推特上發布了一張自己的原創繪畫，圖中是三個分別穿著漢服、和服與韓服的女孩。隨後，這名畫手被網友指責「漢服的花紋過於潦草敷衍了事，對韓服的複雜花紋卻畫得很認真」，認為她的畫作有「辱華」傾向。
此外，由於嚴格的審查制度，使同人文手在創作部分敏感題材的內容時，需要跳轉外部鏈接才可以查看。AO3 就曾是這樣的一個用於在Lofter上跳轉的外部鏈接平台，但隨著AO3被牆，Lofter 對信任域名、敏感詞的審核也愈發嚴格。有同人寫手曾嘗試過 WordPress 等平台，但發布的文章很快就會被 Lofter 告知屏蔽。在 AO3 被牆後，許多用戶反饋，他們在 Lofter 收藏夾、紅心、藍手等記錄中收藏的作品灰掉大半，被告知「該內容已無法訪問」。
而真正引爆輿論的事件則是6月 Lofter 應用程式在安卓、ios 等平台的下架。一些用戶認為這是肖戰粉絲的舉報行為所導致的平台下架，而 Lofter 官方則發表聲明，將對歷史數據進行梳理與排查，許多同人創作者發佈的內容被強行「僅自己可見」。官方聲稱將在三個月內排查完畢，但時至今日，也有許多同人創作者的文章不得轉為公開狀態。
在許多肖戰抵制者眼裡，這件事情源於肖戰粉絲在許多 tag 下屠榜、刷黃圖，以導致 Lofter 應用程式在各大應用商店的下架與數據的排查。但這個說法並沒有憑據與支撐，也很難證明在tag下屠榜的人一定是肖戰的粉絲，或指責這是一件群體性的事件。
儘管肖戰粉絲舉報 AO3作品庫、導致其被牆點燃了引線，但在抵制者援引官方媒體《檢察日報》中問責肖戰的文章為自己的合理性背書時，也很少有人敢去提一句：究竟是什麼才有權力作出決定，牆掉 AO3？肖戰粉絲牽著大象來踩踏同人愛好者的花園後，值得譴責的，就只有未能有效約束粉絲的愛豆肖戰與他的粉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