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部環境動盪的情況下,新加坡5月4日的大選結果反映出來的,或許不是民眾期盼「強人政治」,而是「穩定政治」——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莊嘉穎,這樣告訴記者。選前,新加坡媒體整理民眾關心的熱點議題,首當其衝的就是「生活費上漲」,民眾擔憂薪資追不上消費水平,而包括工人黨、前進黨等多個反對黨,亦在政綱中明確反對政府在通脹背景下提高消費稅。
在執政黨——人民行動黨(下稱 PAP)——永遠勝利的前提下,觀看新加坡選舉,既可以觀察反對力量作為社會出氣閥的此消彼長,也能看到執政黨作為回應式政權的自我「進化」;而隨著年輕選民越來越具有相對老一代更「進步」和積極的政治意識,或許也能觀察到選民對政權前進方向的期待與壓力。
不過,新加坡的選制是否就將如此一步步走向民主化的方向,並非如此簡單:新加坡選制結合了單選區(SMC)與集選區(GRC),後者在國會中是贏者通拿;而2025年選區劃分後,如同上屆一樣國會議席增加4席,從93席增加到97席,部分單選區被改為集選區。這次選區劃分在投票前兩個月才公布,一些反對黨活躍的區域被調整,因此此舉被視為有利執政黨。
除此之外,新加坡官方總是標榜種族和宗教多元,這體現在組屋、選舉等公共與政治制度設計中。但是次選前幾場牽涉種族宗教的爭議,卻一揭多元和諧表象下社群之間的摩擦。而在李顯龍執政20年後接班的黃循財,又是一個怎樣的人物,能得到PAP與民眾的青睞?是他的人格與人設更令人印象深刻,還是其他?
就這些看點,端傳媒與學者莊嘉穎聊了聊,既以新加坡選制為本觀察選票機器的運作,也嘗試理解新加坡社會中慢慢醞釀著的更新與變化。
反對者
端:在PAP上屆支持率下滑的情況下,黃循財得票率約65%,比2020年高。他為什麼贏這麼多?和選制有什麼關係?
莊:PAP整體幾年來是下滑,不過他2015有大幅度提升到接近70%,然後是2020年跌到61%, 這次到接近65%,上升了大概4個百分比。
新加坡的制度是,在國會中拿到大多數席位的最低得票率,需要到約24、25%;(想要)拿到三分之二絕大多數席位的話,大概要到30%多的得票率。所以基本上,(如果)政黨有足夠的資源競爭足夠的席位,就會當選。第二,這次選區劃分讓比較有資源的政黨佔了上風,PAP就增加了4席。其他的政黨,包括工人黨在內,都沒有PAP這樣子的資源。
而PAP本身的黨機器最成熟,包括在對主流媒體、風向的掌控上。黨機器推它自己的一些說辭、文宣,也比其他的政黨有條理和有管道。在這樣子的條件下,它拿到5、60%,應該是它的基本盤。所以這次上升只是在4、5個百分比,不過上升還是上升。
那我們可以探討為什麼有這樣子的現象。我覺得以選民的反應來說,他們擔心的是這個區域和世界的不穩定和不確定,所以他們似乎想把票投給比較熟悉、比較能保持現狀的政黨,包括PAP、(反對黨)工人黨等。其他的政黨或許沒有給予選民足夠的信心,所以它們的得票率有大幅度的下滑。
我認為這次PAP的得票率上升,來自於除了工人黨以外的在野黨選票的大幅度下滑,甚至(可以說)某些政黨在這個選戰裏面崩潰了。

端:反對黨中也相對「大」的前進黨這次一席不得。反對黨勢力反而是比上一次弱了嗎?
莊:尤其是除了工人黨的小黨。工人黨比較特殊,他的平均得票率還在50%之上,民衆對工人黨還是有一定的熟悉度和信任,畢竟它在幾個選區裏做社區服務,有很多市政、理事會的工作,工人黨這方面做得相當不錯。
小黨在非選舉時期其實相當安靜,唯一能對執政黨起制衡作用的,就是工人黨還有前進黨,因為他們在上一屆國會有席位。
工人黨給選民的印象是做事比較有條理、有計劃,制衡和監督的力道比較到位,前進黨發言也很多,可是給人的印象似乎是比較零散,發言還沒有一個主軸,所以民眾對他的信任度也沒有那麼高。
端:新加坡其實有十幾個小黨,小黨之間有沒有考慮過整合?
莊:稍微有一些整合,不過工人黨跟前進黨畢竟立場不是那麼相同。前進黨作為從PAP分出來的一個政黨,它是希望回歸到一個比較沒有那麼精英的、走到草根的一面。工人黨則把自己定位成傳統的中間偏左的一個政黨,政治立場在前進黨之左。
工人黨跟別的小黨要有一點區分,他有自己的選票,選舉策略就是鞏固基本盤,建立在東部的支持、經營選區就好了,沒有特別的原因需要跟其他政黨整合。

但變成說前進黨位置有點尷尬,左邊的選票就被工人黨拿過去,右邊的就被PAP拿過去,它要在中間找這個定位。雖然說在地理上它在新加坡的西部,而不是在東部,是可以吸取一些選票。不過它們在經營選區、國會論述方面,沒有一個很明確的定位,所以人家可能不太知道拿它怎麼辦。
端:確實,根據開票結果,工人黨在東部三個選區獲勝,其他全是被PAP拿下。那麼反對力量其實有沒有形成具有實際意義的制衡呢?
莊:相當薄弱。新加坡的選票制,雖然說基本上有三成五到四成的選民會投票給在野黨,不過選制規定下,大概只有10%的國會席位會落在在野黨手裏,得票率跟席位有一個比較明顯的不對稱。它們畢竟只有12席 ,可以發問,可是在投票表決的時候,基本上起不了什麼作用。
端:剛剛說到PAP的支持率,從大約70%多掉到60多%,為什麼沒有辦法回到70%的水平?
莊:我覺得現在的選民,尤其是年輕選民,或許會對政黨、尤其執政黨要求比較多,不像以往的選民,可能很多東西就順着執政黨的意思去做,有點恐懼執政黨,投票的時候會怕。年輕選民比較沒有這種心理陰影,比較願意去嘗試投票給其他政黨。
這一屆選舉其實有很多民衆對於生活壓力相當不滿,雖然說行政黨之前有推出好幾波的消費券,減低了一些負擔,不過還是沒有辦法完全平息這些情緒。
端:這次也有兩位獨立候選人,他們的表現如何呢?
莊:他們的得票率雖然不是特別好,不過跟那些小黨差不遠,而且基本上是政治新人。我覺得這些政治素人和其他小黨吸收的選票,很多可能是因為比較不滿PAP,或者想要提升在野黨的總得票率。這就跟工人黨的選民不太一樣。工人黨選民是肯定工人黨,而不是投(PAP的)反對票。
端:所以獨立參選人、非工人黨的其他小黨,可能更可被視為是對PAP的制衡?
莊:對。
端:那麼這次選舉令你覺得有新意的地方在哪裏?
莊:一個就是在野黨方面,工人黨似乎鞏固了它作為首席在野黨的地位,也表明有它的動力、支持度存在。有些跟工人黨有關的多角戰,其他政黨一旦碰到它,得票率都會崩潰。
另外一個不是變化,但這次看得很明確,就是黨機器在選舉中的作用相當重要。以往觀察新加坡選舉會看造勢活動的人數,或者媒體上的口水戰,往往會忽略非選舉時期政黨在地的動員、紮根。這次工人黨和PAP的表現就看出,是兩個黨機器最成熟的政黨。

黃循財何以接班?
端:黃循財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在4G(新加坡第四代領導人)中被看好的人物。被看好的王瑞傑2011年請辭後,黃才成為繼任總理。王的離開、黃的繼任,是怎麼來的?黃是如何得到李顯龍或4G的賞識的?
莊: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因為除了行動黨高層之外,沒有人曉得。新加坡政治,尤其是人民行動黨,透明度還有待加強。
(當然)他們是有一個過程。之前一個比較資深的PAP黨員、就是前黨主席許文遠,去跟不同的黨高層接洽,之後就產生了一個答案——把黃循財推出來做秘書長,後來當總理。可是產生過程其實沒有人曉得。
黃循財(對大眾)也不是一個陌生人物。他可能是比較沒有自己特色的一個政治人物,他就是一個技術官僚,可是在被指定為接班人之後,黨機器跟新加坡的媒體就大力去做宣傳,讓他在社交媒體上彈吉他、唱歌,他這方面相當拿手;讓他顯得比較人性化。雖然說他自己的政治主張到現在為止也不是特別清楚。
他可能是代表黨比較開放的一部分,可是沒有辦法證實,只是傳言。最終他還是代表行動黨和行動黨的利益。
端:這位技術官僚在疫情時是一個救火的角色,這幾年他其實做(對)了什麼?
莊:他負責整個防疫的工作,曝光率很高,最終疫情也是處理不錯,所以新加坡選民對他有一定的正面印象。
端:吉他之外,我看到一些宣傳也很強調他組屋出身。
莊:他是組屋出身是沒錯,可是也不只是他啦。應該是說黨機器希望強調他這個非精英的背景,因為他們了解到太過強調精英對一些選民來說比較難接受。可是黃循才雖然說是組屋出身,中學比較普通,可是他高中相當精英,最後也是拿了政府獎學金出(美)國唸書,所以說他始終還是一個精英。
端:相較於李顯龍,黃的身段及策略如何?對他的支持率是否也意味著「去李」穩定落地?
莊:這次的選舉結果當然是給黃循才一定的肯定,不過不曉得是這個環境造成的選舉結果,還是黃循才本人。因為在這個不穩定的環境下,選民可能比較希望支持他熟悉的政黨,所以政治魅力的話,我現在很難看出來。
所以也很難判斷說,對他的支持是不是「去李」,尤其他沒有很明確的政治主張。

像他講的,新加坡最主要的挑戰來自於中美貿易戰,國際政治上的不明確性給新加坡帶來衝擊。可是他一直沒有提出自己的一個方針:我們新加坡應該怎麼去面對?直到四月多,他稍微提到一點說,新加坡在經濟方面需要更多元化,國際合作上需要找更多的夥伴。這個當然是個比較大的概念,實際上希望怎麼去落實也還沒講清楚。
所以基本上就是,他分析事情的能力是有的,可是在分析之後要怎麼去處理,那個就可能比較不清楚。
端:選前是不是有種危機感被營造出來?
莊:對對,我講的不確定就是這樣。黃和主流媒體一直強調「不確定性」、「危機感」,因為新加坡選民經常在看到不確定或者感到威脅的時候,會選擇他們認為安全的穩定牌,那就是PAP。所以政黨未必做了一些特別的事情,只不過選民就是常常見到他在選區裏,就覺得能見度很高。為什麼工人黨的選票也沒有下滑?基本上也是受到這個氣氛的影響。
端:「危機」似乎是新加坡立國以來比較常用的一種論述。在2022年交棒給黃後,李顯龍曾在臉書上說,領導的權力並不是「繼承」的,而是要由每一代領導人物爭取(earn)而來;黃當選後也強調集體決策、強調「傾聽」。這些說法有反應PAP內部的什麼變化嗎?
莊:其實PAP長期都說要聆聽選民的,從李顯龍、吳作棟時期就是這樣子講。但是不是真的這樣,我也很難說。「集體決策」也是從吳作棟時期就有這說辭。政治人物反正會說他的那一套,實際上是不是這樣子做也沒人曉得。

選民與變化
端:那PAP的執政風格,這些年會有顯著的變化嗎?
莊:顯着的變化是,至少在一些行為上,PAP可能會比較收斂。以前它對對手會更粗暴一些,現在可能發現他有些過分的時候,選民、尤其是新一代選民會比較難接受。
端:新一代選民還是會對執政黨有些影響?
莊:對,雖然PAP不會失去政權,不過他們還是覺得選票是一種肯定。
這一次的選舉結果,可能是選民比較想要一個穩定政治,或者希望維持現狀。整個選舉過程中,PAP對對手的攻擊力度有明顯減少。2020年攻擊很激烈,有一些反彈,這次可能就學了要避開。
端:剛才說到選民對經常出現在區裏的候選人比較有印象,長期深耕社區是否很重要?
莊:對,特別是非選舉時期的紮根。前進黨也試圖這樣做,但並不成功;另外比如民主黨,一直是比較進步的思維、打進步牌,可是很明顯看到不在社區生根,那麼要得票率高的話,挑戰會比較大。
基本上,新加坡的組屋制度,是希望每一個社區多多少少人口結構相似,族群、年齡多多少少是蠻平均的。雖然工人黨在比較年輕或馬來族群多一些的社區得票率相對來說會高一些。

端:族群因素和宗教因素除了在選民結構上有表現,似乎也在選前引發了爭議?還被稱為「外國勢力介入」?
莊:有,其實這次選舉宗教跟種族的影響挺大的,似乎有一些人希望挑起來,推測或許是一些執政黨的側翼或者附屬組織做。不過我們沒有辦法直接觀察。
首先是,選舉開始前夕,其中一位新加坡籍、但在馬來西亞工作的回教士就說,他跟工人黨的候選人見過面,提出了一些政治主張,用了一些比較曖昧的說法,讓人感覺工人黨同意了他的主張。可是其實,工人黨是跟一群宗教領袖見面,包括這位教士,這位教士也確實有拿出他的主張和要求,不過工人黨沒有回應。
比較保守的回教士是長期認為PAP輕視回教團體的,當然PAP會拒絕這種說法。而這個事件後,有一個比較挺PAP的臉書頁面,就開始渲染這個事情,指工人黨刻意挑起族群和宗教因素來打選戰。工人黨否認這個狀況,因為在新加坡,這樣做會面對一定的法律制裁。這個臉書頁面似乎是想利用民間懷疑回教組織的情緒,來挑起對工人黨的反對。
另外就是以色列加沙行動的影響。新加坡回教徒跟全世界回教徒一樣,會比較同情巴勒斯坦,這次就連很多非回教徒的年輕人,也覺得以色列非常過分,前一年半左右,有些年輕人相當積極推新加坡政府改變對以巴問題的立場,包括正式承認巴勒斯坦。
有一位工人黨候選人在講政見時提到,以前他曾跟PAP講不要擁護以色列的問題,但沒有怎麼被理會,可是他跟工人黨討論之後,工人黨確實在國會上有提起、發問。所以他覺得工人黨比較願意去回應民衆的訴求。而工人黨的選綱中也有寫承認巴勒斯坦。結果這位候選人被很多親PAP的網民攻擊,說他只關注外國議題、加沙議題。(這種攻擊)似乎也是想讓其他新加坡選民對他和工人黨產生恐懼。

還有一個是,民主黨在某個集選區的選舉造勢中,一個華籍的候選人討論南亞裔的隊友時,用了一些帶有種族歧視味道的言語。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嚴重性,隊友聽到就比較難接受,當場也有講出來,事情鬧得比較大。這位印度南亞裔民主黨參選人,後來在一個造勢場合談到這件事,台下有聽眾給反應,但這個聽眾到底是支持他的還是來搞事的,身分也被民間討論和懷疑。
這些事件就凸顯了新加坡社會對少數族裔還是帶有一定的歧視。雖然說新加坡強調多元種族文化,可是對於長期存在的歧視問題也沒有面對。在尤其是華裔群體中存在的歧視都還有待處理。
端:這種現象有比以前更嚴重嗎?
莊:我覺得沒有比以前更嚴重,甚至可以說比以前要輕,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對這些事情會比較敏感,以前可能就覺得說是理所當然的、也不去追究,現在就比較容易被批評。
年輕一點的、40歲和以下的選民的政治意識會比老一點的選民要高,對於一些人權、民主的議題敏感度比較高。其實從疫情開始,社會上就產生了一比較明顯的摩擦。當時新加坡官方媒體 《聯合早報》就有一些投稿,講什麼南亞裔的人的衛生習慣不好,(這種言論)當時也被批評。還有一些年輕人推動職場反歧視。雖然也有爭論啦,比如哪些「少數」應該得到保護,性少數算不算?
那股比較強的保守勢力也來參與爭論,但從這些過程可以看到一些磨合在慢慢發生、醞釀。

端:所以你說年輕選民不僅更願意表達意見了,而且也願意把票投給反對黨。
莊:對。
端:一直講到選民對外部環境有不確定感,其實最重要的就是新加坡在中美之間的站位了。有分析指黃循財想要更主動,你對此如何觀察?
莊:黃循財說新加坡有主動的能力,但怎麼展現比較不清楚。
新加坡從獨立前到現在,成功在於它可以當一個經濟樞紐、中間人,難聽一點是個「買辦」,就是可以從不同地方吸取服務或技術,然後從北美歐洲這些發達經濟吸取投資,再把這些資金技術轉換、生產,再跟周邊國家(包括中國)進行貨品貿易。它是一個整個生態,而它最後服務的市場,仍然是北美、歐洲發達經濟體。
在中美關係比較緊張的情況下,最終的市場跟中間的市場——就北美、歐洲跟中國——彼此的貨品需求會減低,影響到服務、投資的需求。所以新加坡現在最需要的是在經濟結構上做一個轉型。那怎麼去轉型、轉型成什麼樣子,就是黃循財現在需要給新加坡國民的一個願景。
可是現在還沒有很清楚的方針,所以大家還在期待他要帶領新加坡到什麼地方。我們應該往哪個方向走,還在期待黃循財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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