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3年,世界第一張聖誕卡由英國人Henry Cole發明,卡中央畫了一群衣著光鮮的中產階級圍坐喝酒,兩旁則畫了窮人們亦得到溫飽⋯⋯
英國小說家珍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寫過一本聖誕故事集,書名叫
《聖誕12天:12個故事與12道料理》(Christmas Days: 12 Stories and 12 Feasts for Days)。「十二」這個日數顯然來自莎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從基督教聖誕假期開始到最後一夜的主顯節(Epiphany,一月六日),共十二夜,在伊利沙伯一世時期,主顯節是狂歡作樂的日子,而《第十二夜》的故事儘管沒有什麼跟聖誕節有關的情節,但故事裏的奇情荒誕情且充滿喜鬧元素的故事,正符合了嘉年華的狂歡氣氛。
在溫特森的聖誕故事集中,全都是既脫離現實、又帶魔幻的溫情故事,例如〈雪人媽媽〉(Snow Mama)是關於變成真人的雪人帶著小孩去歷險、〈聖誕節精神〉( Spirit of Christmas)則講述精靈一般的小孩神秘出現在聖誕櫥窗裏,給一對夫婦帶來充感悟的晚上。這些故事融合了鬼魅與魔法,溫特森的溫情筆觸卻又很合時宜地營造了聖誕氣氛,那就是:家人之愛與神秘經驗之間的連繫。
因此,作為一部「很英國」的聖誕故事集,這本書遙遙呼應了四百年前在《第十二夜》中既神秘又喜樂的聖誕傳統。這恰恰也是英國文化中的聖誕節精神:這是一家人在一年之末的冬夜相聚的時刻,大家會圍在幾乎每間傳統英式房屋都會置有的火爐旁邊,一起品嚐根據「外婆食譜」(Grandma Recipes)烹調的聖誕應節美食,小孩則聽著大人們講述關於聖誕節的神秘故事。
沒有煙囪?有窗子
生活在香港的小孩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深究故事細節,只接受故事的基本精神:普天同慶的節日裏,小孩會收到禮物。
兩年前,當我帶著孩子移民英國的第一個冬天,首先嚐試融入英國本地生活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模仿英國人過聖誕節。我隨便到一間附近的超市,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買了一棵真的聖誕樹,若在香港,真樹卻是一件相當奢侈的聖誕裝飾。我讓孩子一同布置聖誕樹,並告訴孩子,聖誕老人會在聖誕夜前來給好孩子派禮物。這個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故事,當然是我從香港帶來英國的,十歲的大兒子早已聽了很多年,亦已「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嚇唬小孩的假故事;七歲的二兒子和四歲的小女兒卻仍然相信,還問著:我們在英國的新居沒有煙囪和火爐,聖誕老人怎樣進來派禮物呢?妻子只好繼續將這個神秘故事說下去:別擔心,聖誕老人會從窗口爬進來的。
「聖誕老人從煙囪爬進來派禮物」的故事,我自小已耳熟能詳。當然,這是一個從外國進口的故事:一般香港住宅根本沒有這種英式煙囪和火爐,因此,生活在香港的小孩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深究故事細節,只接受故事裏的基本精神:在普天同慶的節日裏,小孩會收到禮物。
香港社會事實上並沒有全盤接收整個聖誕節的文化傳統,而只是選擇性地接收跟我們原有文化中某些元素相符的內容。例如:從聖誕到新年只有一個星期,這跟中國傳統中「歲晚過年」的習俗相似,香港成長的學生亦早已習慣,「聖誕假期」跟「農曆新年假期」都是橫跨一個多星期的學校長假,供我們休息與慶祝。又例如:好孩子會獲得禮物獎賞,是存在於大部份文化傳統中的道德觀念,像我們會在過農曆新年時,要求孩子向大人講吉利說話,以換取利是,這個習俗跟「聖誕老人」的故事自有其相似性,即「好孩子才收到禮物」。因此,我們可以輕易接受「聖誕老人派禮物」的外來神話,同時無視神話中不符合自身文化習俗(煙囪和火爐)的細節。
神秘主義正是支撐聖誕老人故事的另一條件,不合理、不現實,但小孩卻能輕易相信。聖誕節傳統正是充滿著這樣的神秘主義。
可是,同樣是聖誕節,溫特森的聖誕故事集卻告訴我另一個聖誕傳統承傳的版本。故事中的神秘主義,正正也是支撐聖誕老人故事的另一條件,整個故事本就不合理、不現實,但小孩卻能輕易相信,正如他們會相信任何關於鬼和精靈的故事一樣,只要它們是有趣的。而聖誕節傳統正是充滿著這樣的神秘主義。在故事集的序文中,溫特森就有提及,聖誕中的鬼故事是近代產物,大概起源於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當時正值工業革命,晚上街裏的煤氣燈會造成鬼影重重的幻影;另外資本主義造成的階級壓迫,也對集體心裏產生影響,人們紛紛認為,正正是社會道德敗壞,才令整個城市鬼魂處處。
狄更斯:「發明」了「現代聖誕」
一個經典的英國文學文本,可以說明溫特森的說法: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說《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這部可能是文學史上關於聖誕的最著名文本,其原名是《聖誕頌歌。散文體。作為一個聖誕節的鬼故事》(A Christmas Carol. In Prose. Being a Ghost Story of Christmas),實質上就是一個遇見鬼魂的道德故事。
小說主角是一個守財奴史古基(Ebenezer Scrooge,另雅譯「史顧己」),在聖誕前夜遇見死去故友的鬼魂,以及三個聖誕精靈。這些鬼魂和精靈引領史古基參觀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讓他發現自己的錙銖必較和唯利是圖,如何對自己和身旁的人造成不幸。故事結局當然是大團圓,史古基一改守財奴作風,向身旁的人施予金錢,領悟施比受更有福的真諦。
小說中最著名的一句對白,是當有慈善機構的募款人向史古基募款時,史古基表示社會已有監獄和救濟院,足夠照顧窮人;但當募款人說,許多窮人寧可餓死也不願上救濟院,史古基竟然說:「那就讓他們死吧,可以減少一些多餘人口。」這段對話真正有意義的,並非嘲笑史古基這類守財奴的涼薄,而是故事反映了英國社會的慈善傳統。我在英國生活時間不長,卻早注意到慈善活動非常活躍,街上慈善義賣二手貨品的店比銀行還多,超市中的募款櫃檯很常見,救濟低下階層的食物銀行(food bank)十分流行。而《聖誕頌歌》其實是一個將聖誕跟慈善拼接的故事,小說中描述的聖誕節,就是一個施捨的時刻,好讓社會上不幸的人能好好地吃一頓。
小說出版後大受歡迎,書中很多元素漸漸成為英國聖誕節傳統,像家庭聚餐、神秘人向窮人派禮物、火爐邊的鬼故事、以至「 Merry Christmas」作為節日祝福語等。《聖誕頌歌》反映了聖誕節世俗化和現代化的過程。
據文化學者考證,出版於1843年的《聖誕頌歌》,對推動聖誕節在英國的「復興」,有著關鍵作用。就在同一年,世界上第一張聖誕咭(卡片)由英國人亨利‧高爾(Henry Cole) 發明,這張咭的中央畫了一群衣著光鮮的中產階級圍坐喝酒,兩旁則畫了窮人們亦得到溫飽,還寫上一句「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To You」,「Merry Christmas」這句當時尚未十分流行的聖誕祝福語,同樣出現在《聖誕頌歌》裏。由於小說出版後大受歡迎,書中很多元素後來漸漸成為英國聖誕節的傳統,像家庭聚餐、神秘人向窮人派禮物(這是慈善活動跟聖誕老人神話的混合)、火爐邊的鬼故事、以至「 Merry Christmas」作為節日祝福語等。
不過,更為重要的是,是《聖誕頌歌》反映了一個聖誕節世俗化和現代化的過程。是故有人會這樣說:「《聖誕頌歌》『發明』了『現代聖誕』」。
被處決的聖誕老人
溫特森亦曾提及一段聖誕節被禁的歷史:在十七世紀,英格蘭和美洲的新英格蘭都分別出現過長達二十年的聖誕節被禁時期,兩者都與清教徒(Puritan)對聖誕節的批判有關。清教徒是指在英國國教會內決心要清除羅馬天主教儀式的新教徒,深受喀爾文主義影響,他們認為聖誕節作為一個羅馬天主教所接受的節日,包含了太多異教元素,太多狂歡與宴會,不符合基督信仰。
溫特森進一步考證了聖誕節的起源,乃是跟早期基督教在羅馬帝國的傳播有關,當時的基督徒將耶穌降生的故事,與古羅馬神話結合,產生了瑪利亞童貞女受聖靈感孕的故事,然後又將古羅馬的冬季農神節元素加進去,最後才定出十二月二十五日為的耶穌出生之日(即聖誕節)的說法。換言之,聖誕節起源於古羅馬人對冬季農神節的慶祝,而宴會、唱歌、贈送禮物和燃點篝火等狂歡節日的元素,都在後來的聖誕節慶祝習俗中保留下來。因此,清教徒才要禁止「聖誕節」這個看似是屬於基督教、但實際上是充滿異教傳統的節日。
這個描述不禁令我想起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的一篇著名文章〈被處決的聖誕老人〉。文中講述了一個更為現代,也是李維史陀當時親歷的反聖誕節故事:1951年,法國第戎大教堂發生了一宗「處決聖誕老人」事件,一群教徒將一個「聖誕老人」在吊掛在大教堂的欄杆上,然後在數百名孩子面前,將「聖誕老人」焚燬。策劃事件的教徒聲稱,聖誕老人將聖誕節異教化,那只是一個哄騙小孩的符號,根本不能喚起小孩的宗教情懷。聖誕老人甚至也不能跟聖尼古拉(Saint Nicolas,一個常被視為是聖誕老人原型的早期聖人)相提並論,聖誕節只應該是慶祝救世主誕生的節日。
事件及發展反映了宗教與世俗之間在二十世紀的微妙關係。當時由無宗教信仰者主導的法國輿論普遍不支持「處決聖誕老人」,宗教人士則多以感性論調稱聖誕老人可讓小孩有美好回憶,應是一件美事。
李維史陀分析道,事件及其後續發展反映了宗教與世俗之間在二十世紀的微妙關係。當時由無宗教信仰者主導的法國輿論普遍不支持「處決聖誕老人」之舉,而教會內的宗教人士則多以感性論調聲稱,聖誕老人可以讓小孩有美好回憶,應是一件美事。然而各方輿論皆迴避了事件本要提出的問題:聖誕老人作為聖誕節的象徵,它是起源是什麼?
農神節的資本主義版本
現在最流行的說是,聖誕老人的原型是生活公元三世紀的聖尼古拉。相傳他經常把金錢從窗戶扔進窮人家裏,以救濟他們,但有一次卻發現某家的窗戶關了,他只好爬上屋頂,把裝滿金錢的麻袋從煙囪掉下去。我們很容易就在這個傳說中,找到聖誕老人的形象,但現在我們會將聖誕老人的故鄉定在北極、芬蘭或格陵蘭,則顯然跟基督教聖人無關。溫特森認為,聖誕老人長滿白鬍子,駕著鹿車的形象,有可能是來自北歐神話主神奧丁(Odin)騎飛馬的形象。
然而,李維史陀則引述一些民俗學研究,認為聖誕老人的形象融合了幾個不同來自中世紀的狂歡節人物,如歡樂教主、瘋癲教主、失控教主等,都可追溯至更早的古羅馬農神節之王的形象。李維史陀指出,農神節是一個關於死者的節日,神話中包含了吞噬小孩的惡神,也有從陰間帶禮物送給孩子的魔鬼。而李維史陀最有啓發性一項分析,就是指出我們並不能(或不需要)找出聖誕老人形象的單一起源,因為「它」根本就是一個歷時融合的產物,而不是古老原型。
進一步說,從宗教類型學角度看,聖誕老人既不是神話人物,也不是傳說人物,「它」實際上是一個儼如「家族神靈」的形象:聖誕老人是大人要求小孩順從聽話的工具,而作為回報,小孩會獲得禮物;當這種文化結構投射到社會集體之上時,就成了兩個階層之間的交易,窮人(由慈善機構代表)向富人寡捐,而作為回報,捐贈者會得到一些紀念物,例如狄更斯時代的英國流行回贈綠色枝椏,在香港則有賣旗。這些紀念物並沒有實質價值,卻代表了捐贈者獲得了「慈心」與「施予」的喜悅,這正正是狄更斯《聖誕頌歌》的主題。
因此,聖誕節的「現代化」過程不可以片面地說成是單向線性的「世俗化」,李維史陀的分析說明了即使到了現代,聖誕節一方面不斷地「去基督教化」,另一方面卻以不同形式殘留著更古老的原始宗教色彩。這個過程在聖誕節進入現代時期後更趨明顯,如上所述,《聖誕頌歌》可以被解讀為農神節的資本主義版本。
聖誕老人既非神話人物,也不是傳說人物,而是儼如「家族神靈」的形象:聖誕老人是大人要求小孩順從的工具,作為回報,小孩會獲得禮物;當這種文化結構投射到社會集體之上,就成了富人、窮人兩個階層之間的交易。
我在英國近日所感受到「聖誕氣氛」,大多跟基督教無關。英國人喜歡在所居住的房屋外掛上色彩繽紛的燈飾,但較少包含與聖誕有關的角色形象;即使有,也多是聖誕老人和雪人,而不是耶穌、天使或十字架等基督徒符號。我所認識的英國人很多都說會在聖誕節上教堂,但他們顯然更關心如何過節:他們會在整整一個月、甚至更久之前就已經開始準備過節,買禮物和聖誕咭送給親友,買聖誕樹和燈飾報置家居,更重要是籌備聖誕派對,準備好大量美食招待親朋。
在溫特森的故事集裏,除了十二個聖誕神秘故事外,還有十二篇寫得鉅細無遺的聖誕食譜。她寫道:
「無論我們把聖誕節變成什麼樣,聖誕節應該是我們自己的,而不是從貨架上買來的。
「對我來說,和朋友們享用大餐是聖誕節期間尤其美好的一部份,所以我在這裏記錄了一些和我的私人經歷相關的食譜。」
「去尖東睇燈飾」
英國超市大約在聖誕節前兩個月,即十月底十一月初,就已經開始大量售賣跟聖誕節有關的食品。而這段時間剛好是在十月底萬聖節之後。我在亞熱帶生活多年,對入冬後日照迅速變短仍相當敏感,尤其是英國每年會在十月最後一個星期日,把夏令時間調快了的一小時調回,我的感覺就會變成:日落時間突然在一日之間提早了一小時。
這時候,英國人的生活節奏會明顯慢下來,也開始進入過「冬節」的氣氛——「冬節」這個字眼是我杜撰的,指的是從十月底的萬聖節、十一月初的篝火節(Bon Fire Night)到十二月底的聖誕節、直至新年,整個英國民間都瀰漫著濃厚的「過冬節」氣氛。因為英國冬天冷而多雨,日照短,人們減少外出,不作戶外活動,多數時間留在家庭,因而也強化「過『冬節』」的感覺。
鄰近我家有幾戶印度家庭,都隆重其事過排燈節(Diwali)。他們會穿上傳統服飾,屋外掛上燈飾,放煙花,還給鄰居送上印度傳統糕點。我收到幾盒這類糕點,也吃了一些,可惜不大習慣那種口味。但有趣的是,今年的排燈節節期剛好在萬聖節和篝火節之間,當我帶著孩子,應著萬聖節,跟英國小孩一樣挨家挨戶討糖果的時候,這些印度家庭則在後院放煙花。我問過一戶印度家庭的媽媽,他們會同時過排燈節和萬聖節嗎?她說會,並在家門外的燈飾旁放上一個南瓜,好讓我的孩子識別,可以到他們家討糖果。但我相信他們主要是過排燈節,同時入鄉隨俗地在萬聖節期間跟本地鄰居保持聯繫。
而煙花聲一直從萬聖節延續到篝火節。英國傳統上,篝火節是會放煙花的,這些煙花漸漸從印度家庭的後院轉到英國本地家庭、以及像我們這類打算入鄉隨俗的移民家庭的後院,聲響持續響遍整個社區。至於印度家庭的燈飾,不少在排燈節過後都沒有拆除,並迎上了鄰居開始掛上聖誕燈飾的日子。
聖誕節在香港有一個至少自1960年代延續之今的傳統,就是「睇燈飾」(看燈飾)——人們在我的童年時代則會為這活動名稱補上一個地點:「去尖東睇燈飾」。因此對我來說,英國民居外的燈飾群落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觀。
這是一種相當奇妙的「過節感」。聖誕節在香港有一個至少自1960年代延續之今的傳統,就是「睇燈飾」(看燈飾)——人們在我的童年時代則會為這活動名稱補上一個地點:「去尖東睇燈飾」。據記載,香港第一個出現街上的聖誕燈飾, 是1965年由置地公司在香港島中環遮打道的燈柱上掛上燈飾。此例一開,聖誕燈飾就在二十年間如雨後春筍蔓延至整個中環。直到1983年,那就是我的童年時代,當時新發展的九龍尖沙咀東部(尖東)裏的多幢商業大廈,紛紛以華麗的彩色燈泡,在大廈玻璃幕牆外砌出各式各樣的聖誕人物、符號和圖案,當中既有世俗化的聖誕老人和雪人,也有具宗教意味的耶穌和天使等。
尖東的街道遠比中環寬闊,遊人走在街上,會比在中環街頭時更容易看到大廈上的燈飾;同時尖東海旁的海港視野寬闊,很容易看到對岸香港島的灣仔至中環一帶高聳商廈外牆的巨型燈飾,視野甚至比身處香港島更好。在1980年代以後成長的香港人,全都知道最佳的「睇燈飾」地點,就在尖東。
因此對我來說,英國民居外的燈飾群落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觀。而同樣被稱為「聖誕節」,英國的聖誕節跟香港的聖誕節在相似和差異之間,則讓我這場移民家庭的過節體驗裏產生張力。一般文化史的敘述都會提到,英國第一棵著名的聖誕樹,是1841年維多利亞女皇跟皇夫亞釐畢親王 (Prince Albert)與一衆子女在一棵巨型聖誕樹下的情境,被畫成畫像刊登在報紙上。這一年,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而兩年後,狄更斯出版《聖誕頌歌》。
如果說維多利亞女皇的聖誕樹、跟狄更斯的《聖誕頌歌》是英國「現代聖誕節」的起源,那麼香港的聖誕節則是從這一點上直接移殖過來。可以想像,這種移殖直接遺失了聖誕節隱性的異教色彩,香港的聖誕節欠缺神秘主義,也不具備家庭宴會的傳統,取而代之的,是明朗的消費主義色彩。這與西方聖誕節傳入中國的歷史情境有所對應。
香港的聖誕節的移殖,直接遺失了聖誕節隱性的異教色彩,香港的聖誕節欠缺神秘主義,也不具備家庭宴會傳統,取而代之的,是明朗的消費主義色彩。
可樂紅,還是精靈綠?
從十九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英國的聖誕節有著從「復興」到「商業化」的轉向。在大英帝國的全球化過程裏,聖誕節的商業化也在蔓延到美國,甚至發展得比英國猶有過之。聖誕節變成了商品促銷的日子,以應合聖誕節送禮和宴會的需求,而聖誕老人在民間一般人心目中的形象,也漸漸褪去了傳統的異教色彩,不似過去融合了狂歡者、精靈甚至帶點邪惡的氣質,而是變成今天我們所熟悉的,一個高大肥胖而慈祥的爺爺形象。
有一個傳聞說,聖誕老人的紅色衣服是由可口可樂「發明」的,以配合可口可樂的標誌性紅色。這個說法有商榷餘地,因為紅色聖誕老人早就存在於歐洲傳統文化中,只是並非主流,反而傳統的聖誕老人較多時候是綠色,即常見於「聖誕精靈」(Elf)身上的那種綠。一種可能的情況是,可口可樂因此商業上的成功,而在文化上「固定」了聖誕老人現在的形象,而現代「聖誕精靈」的形象,則繼承了被現代聖誕老人排除了出的殘餘。
1920年代開始出現「不應過洋人的聖誕節,因為聖誕應該是指『孔子聖辰』」的說法,並與當時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意識接軌;1930年代國民政府高舉以孔子儒家傳統為民族文化核心,聖誕節遂被改造為一種跟民族主義對立的文化侵略象徵。
在這個歷史時期裏,聖誕節也傳入了當時中國最洋化的城市:上海。根據邵志擇的著作《從外國冬至到聖誕節:近代以來聖誕節在中國的節日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10)一書,在十九世紀末的清代中末葉,上海的外僑社區已有聖誕卡出售和聖誕購物的活動;直至民國時期,中國沿岸城市中比較洋化的中國人已有過聖誕節的傳統,但形式和內涵均是世俗化、商業化,並不再有任何明確的基督教色彩,這亦因此更能與主要自美國傳入的商業化聖誕文化接軌。當時上海流行在聖誕節舉辦舞會、吃聖誕大餐,形式上是狂歡節慶,卻全然不是歐洲聖誕節的異教傳統,而是純然的消費主義。
不過在同一時期,又出現了將聖誕節視為排外對象的風氣,例如在1920年代,開始出現「不應過洋人的聖誕節,因為聖誕應該是指『孔子聖辰』」的說法,並與當時的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意識接上軌;到1930年代又與當時官方所推行的「新生活運動」扣連,國民政府高舉以孔子的儒家傳統為民族文化的核心,聖誕節遂被改造為一種跟民族主義對立的文化侵略象徵。後來華人社會將「聖誕節」改稱「耶誕節」,則是出自蔣介石政府手筆,直至今日,台灣官方和媒體也經常使用「耶誕節」的稱號。
直至近年,中國因應官方意識形態的轉變,卻頻傳打壓聖誕節、「禁洋節」的消息與規定。而「洋節」的稱呼也跟「耶誕節」一樣,反映了強烈的保守民族主義的情緒。
不過對於以被文化侵略、增強民族文化自信為由而「不過聖誕節」,卻是經常發生在近年中國內地。邵志擇指出,1949年後,具消費性的聖誕節已在中國共產黨治下消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宗教慶祝活動。直至1980年代改革開放,社會性和消費性的聖誕節才再次復甦。最先是廣州民間從毗鄰的香港沾染到聖誕節的熱鬧氣氛,再逐漸蔓延全國,成功地在改革開放後三十年多年的資本主義中國社會里落地生根。直至近年,中國因應官方意識形態的轉變,卻頻傳打壓聖誕節、「禁洋節」的消息與規定。而「洋節」的稱呼也跟「耶誕節」一樣,反映了強烈的保守民族主義的情緒。
我在香港過了四十多次的聖誕節,從來沒有一次使用過「洋節」或「耶誕節」的稱呼,也一直認為,聖誕節是「西方節日」,但同時也是「我們的節日」。現代意義下的聖誕節早已融入了香港的庶民文化之中,那是一種世俗而具有濃厚消費色彩的節慶,儘管當中仍保留了一些基督教殘餘,但我並不是基督徒, 這些宗教色彩只是一種特殊節日下的氛圍,例如我偶而會在平安夜到教堂望彌撒,而跟信仰無關。今年,我將會過在英國過第二次聖誕節(前年第一次,去年回香港過聖誕),從香港聖誕跟英國聖誕的差異中,我重新認識了「聖誕節」 這個複雜而具歷時性的文化傳播符號,而像我家這樣一個新移民家庭,也可藉此學習,怎樣從過節方式的不同,找到融合本土文化的路徑。
聖誕快樂!Merry Christ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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