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香港未來無人抽煙?吸煙與禁煙中的殖民史和現代性

與千千萬萬種禁令一樣,「禁止」的對搏雙方都各有執着的意識形態。
香港,一位在後巷吸煙的男士。
生活方式

煙斗和雪茄的狂熱愛好者、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曾譏諷地說,「人是唯一會吸煙,或者需要吸煙的動物」。但隨着香港吸煙與健康委員會早前建議,本港應仿效紐西蘭的「無煙世代」法案,立法禁止向2009年後出生的新世代出售煙草產品,人或許有天再不能合法地吸煙。換句話,若立法順利,本屆政府2027年任期屆滿時,18歲或以下人士將永遠被禁買煙,並在期間逐步調高煙草稅,目標是在2025年將零售價提升至約200元。

人類使用煙草始於公元前5000至3000年左右,繼而打破國界藩籬,由安第斯山脈的原住民文化,逐步傳遍整個美洲,再流傳至世界每個角落,超越時間和空間,成為人類的共有習慣。禁煙令表面上是一項政策手段,可以用科學、公共衛生等說辭將其合理化,但與千千萬萬種禁令一樣,「禁止」的對搏雙方都各有執着的意識形態。這些對搏不僅是現代性的產物,也是殖民史的遺留。我們手中的一支煙到底反映出人類怎樣的需要和慾望?

禁煙有用嗎?

禁煙倡議者最引以為豪的不丹,在2020年放開禁煙令,恰恰是因為禁煙以來黑市不斷猖獗擴張,而疫情封鎖導致不少人前往不丹和印度交界處尋找私煙,增加染疫風險。

總括而言,控煙政策離不開三大範疇,一是規管煙草宣傳和健康忠告,二是制定產品售賣限制,三是擴大禁煙範圍。

港府自1980年代起推出不少控煙措施,如首次訂定煙害警示(1982年)和設立法定禁煙區(1983年)、禁止將煙草產品售予或給予18歲以下人士(1994年)、限制煙草廣告和管制捲煙焦油含量(1999年)、成立控煙辦公室(2001年)、以及屢次擴大法定禁煙區和上調煙草稅等等。自1982年有統計開始,本港整體的吸煙比率已由23.3%回落至去年的9.5%,除了2002至03年間略見反彈,多年均見穩步下降。

香港,報攤售賣香煙的貨架。
香港,報攤售賣香煙的貨架。

早前特首李家超在《施政報告》提出要2025年將吸煙率降至7.8%,以及吸煙與健康委員會倡議仿效新西蘭等地打造「無煙世代」,實質上是要回應2018年出版的《邁向2025香港非傳染病防控策略及行動計劃報告》。《報告》除了想在2025年或之前,將15歲或以下的吸煙比率減少三成,同時亦引用世衛的介入措施為未來控煙方向,包括增加煙草製品的消費稅、讓市民避免在所有場所接觸到二手煙。

那外國的控煙政策又是怎樣?禁煙倡議者多以不丹和蒙古等極少數實行全國禁煙的國家為豪,卻不怎麼評估禁令非法貿易帶來的影響。有趣的是,不丹在2020年放開禁煙令,將煙草及其製品的銷售、購買、持有、分銷和運輸合法化,恰恰是因為禁煙以來黑市不斷猖獗擴張,而疫情封鎖導致不少人前往不丹和印度交界處尋找私煙,增加染疫風險。目前不丹改以加稅等手段來管控,政府期望在疫情後能重新收攏禁煙令,可見禁令非一勞永逸。

紐西蘭也可算走在控煙的前沿。紐西蘭在2021年定立目標,希望在2025年將吸煙率壓低至5%,更決意禁止2008年以後出生的民眾購買煙草產品,做法與俄羅斯相似。對紐西蘭來說,原住民毛利人是控煙的重點對象,這個族群的吸煙人數是其他紐西蘭國民的三倍。但毛利人的吸煙習慣是有其文化傳統,而調高煙稅也會造成階級分化,提升窮人買煙的相對成本。

紐西蘭和俄羅斯即使控煙手段嚴厲,但其對電子煙的取態卻比本港寬容得多,即是兩國只是把電子煙納入控煙範圍,而非設立年齡分界線杜絕新煙民加入。

值得一提是紐西蘭和俄羅斯即使控煙手段嚴厲,但其對電子煙的取態卻比本港寬容得多,即是兩國只是把電子煙納入控煙範圍,而非設立年齡分界線杜絕新煙民加入。雖然也有人認為禁煙就應該將香煙的替代品一併取締,但這只會進一步引發黑市問題,因此英國、加拿大、美國等國家,也在控煙同時允許替代品流通。

除了劃定禁止買煙的年齡和大增煙稅,國際間尚有不少比較溫和的控煙措施可作參考,例如引進瑞典煙民慣用的「口含煙」(Snus),以減少煙草煙霧對他人的影響;學習法國統一煙草包裝,並禁止有味香煙;或是像日本在公眾地方劃定「喫煙區」吸煙,以杜絕移動中的「火車頭」等。

誠然,若以現時香煙零售價約每包60元來算,本港的煙稅確實較澳洲(約港幣213元)、英國(約港幣120元)、加拿大(約港幣94元) ,以及新加坡(約港幣81元)為低,故從控煙角度出發上調煙稅有其道理。但回到港府禁煙的脈絡,過去多年為人詬病之處,是沒有提出禁煙具體的藍圖和政策,而自從上屆政府立法禁絕新型吸煙產品後,本屆政府意欲在不允許替代品合法售賣的環境下,再調高煙稅和對09年之後世代終身禁煙。若能成事做法可謂「大躍進」,香港將會比大多數國家走得更前。

然而在比較各種國際政策之後,不難問的是,這種「大躍進」式的控煙手法又會否洐生其他問題?我們又怎樣斡旋控煙和個人自由的矛盾?關於禁煙和自由命題,經典辯論圍繞在個人享樂的自由,以及其對他人產生的成本和影響,即二手煙的禍害和公共醫療開支。

繼16世紀起煙草在歐洲流行,數百年來,這些爭論和形形色色的禁煙令在各國不同時期出現,但又無法完全取締煙草的神秘魔力。或許一如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所言,「煙草能帶來一種神秘的愉悅,而且征服很多人。一旦習慣了吸煙之後,人們就很難抵抗它的誘惑。」

香港街上的煙灰缸。
香港街上的煙灰缸。

傳播:美洲-歐洲-亞洲,貴族-平民

原住民通過這些令人上癮的「葉子」來反向滲透侵略者。

煙草屬於煙草類植物。這類植物共有64種子分類,但只有其中兩種與人類有關,一種是「黃花煙」(nicotiana rustica),另一類是現時人們所吸食的「普通煙」(nicotiana tabacum) 。謝勒德(Gerard)在1636年的文章曾描述過普通煙的外貌——「煙草或者叫秘魯的天仙子,長着巨大的莖⋯⋯在養料充足的肥沃土壤中,可以長到七、八英尺高,分叉長成各式各樣的長枝,上面按照合適的順序生長着美麗而修長的淡綠色葉子」。

然而煙草的起源要比謝勒德的文本早得多。植物基因學家已經證實煙草的「起源中心」,即是某物種的基因起源和最初種植地的交匯處,是位於現今秘魯和厄瓜多爾一帶的安第斯山脈。在哥倫布抵達美洲前,煙草早以遍及美洲大陸每個角落。

歐洲人與煙草的初吻則始於哥倫布的航海歷險旅程。1514年,卡薩斯修士(Bartolomé de las Casas)重新編撰哥倫布的航海日記,並加入自己的評論來描述第一次看到其他人吸煙的畫面,「⋯⋯男人們手中都拿着火把⋯⋯在加入某種葉子⋯⋯他們將一端燃點,在另一端吸啜或吮吸,吸入它的煙氣,使他們的身體失去知覺。他們把這些火槍或者我們叫做火槍的東西稱作『塔巴果』(煙草,Tabacos)」。

原住民通過這些令人上癮的「葉子」來反向滲透侵略者。1550年代,煙草的種子被帶回西班牙和葡萄牙後,起初是在歐洲的王宮花園裏種植,並有御醫親自研究和培植。到了16世紀,煙草漸見在世界流傳,由伊利比亞半島往北傳播,傳到了法國、英國、蘇格蘭、普魯士及瑞士等地,並成為西班牙和葡萄牙輪船上常見的貨物。然而由於供應不足的關係,煙草的零售價格一直高企,只有富有人家才能負擔得起這種「藥物」。煙草漸漸成為新世界和舊世界建立國際貿易鏈的經濟作物。

2022年6月21日,英國阿斯科特,一名戴香煙主題的帽子的觀眾前往觀看「皇家賽馬週」的賽事。
2022年6月21日,英國阿斯科特,一名戴香煙主題的帽子的觀眾前往觀看「皇家賽馬週」的賽事。

當西班牙於16世紀成為海上霸主,世紀末的英西戰爭間接讓英人認識到煙草的用途和吸食方式;而到法國大革命時期,法國軍隊亦從其對手身上學到「新式」的吸煙方式papelot,然後再向歐洲大陸傳播開去。

正當英國人開始接觸吸煙這新奇玩意時,負責開拓商機的水手們已在世界四處傳播煙草:透過熱那亞和威尼斯人的艦隊,傳往黎凡特地區;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則把煙草引進非洲和亞洲。日本人是在1542年因為葡萄牙商船意外飄浮到該地時巧遇煙草;西班牙在1571年打通菲律賓等地的貿易航線後,煙草便隨著水手的行程,慢慢傳到菲律賓、泰國、柬埔寨及果亞,然後又從果亞傳到整片印度次大陸。

雖然亞洲較晚才接觸到煙草,但其普及程度亦很快追趕上美洲和歐洲。後起的荷蘭和英國同樣在印尼、印度和錫蘭等地鼓勵發展煙草種植場,這不但能滿足本土的需求量,亦為殖民地帶來較廉價的煙草供應。再者,滿清入關後廢除明朝的禁煙令後,亦在福建等地鼓勵種植煙草,並出口至緬甸、越南等中南半島接壤的地方,同樣使煙草傳播的速度變得更快、更廣。

在拿破崙戰爭時期,雖說法國軍官大多都是抽雪茄,但他們征戰西班牙時留意到一種雪茄的式樣——皮卡多(picado,字面意思是煙末)。這些煙葉殘渣是平民有能力在市場購買的。部分農民模仿祖先阿茲台克人把煙草捲進粟米葉來吸煙,而城市居民則把粟米葉換成了紙張,這種方法得名為(papelot), 並由法國士兵傳回本土,逐漸演變成現在全球通用的法國詞「香煙」(cigarette)。

總括而言,戰爭是加速煙草在全球傳播的契機。當西班牙於16世紀成為海上霸主,世紀末的英西戰爭間接讓英人認識到煙草的用途和吸食方式;而到法國大革命時期,法國軍隊亦從其對手身上學到「新式」的吸煙方式papelot,然後再向歐洲大陸傳播開去。

煙草作為殖民主義的象徵物

煙草生產對北美引入奴隸制有着關鍵角色。

一如茶葉、蔗糖、棉花,甚或鴉片等經濟作物,煙草也是殖民主義的象徵物。當歐洲人從美洲引入煙草,並發現其巨大的市場潛力後,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供求嚴重失衡。當年英國作為新興霸權,具備多餘的船隻和資金擴充海外殖民地,並借弗吉尼亞公司之名在北美設立第一個殖民地,運作模式與同期東印度公司雷同。

弗吉尼亞起初就是靠種植煙草而聞名。1618年英國人入主後,該地的煙草產量僅為兩萬磅,然而生產煙草是勞力密集的行業,正當英國人為勞力短缺而煩惱時,1619年一艘荷蘭商船在切薩皮克灣(Chesapeake)拋錨,殖民者從船上買下20個非洲奴隸,並把他們帶回種植煙草的農場勞動。隨後數年荷蘭商人帶來更多奴隸出售,間接形成後世所稱「三角貿易」(triangular trade)的鄒型,即串連起北美、西非和歐洲的不平等貿易航線。因此煙草生產對北美引入奴隸制有着關鍵角色。

畫作描繪三名工人在美國弗吉尼亞州一片煙草田上收割煙草葉。
畫作描繪三名工人在美國弗吉尼亞州一片煙草田上收割煙草葉。

1680年代大量煙草湧入國際市場,供應過剩,價格急跌,殖民地面臨經濟崩潰。為應對危機,英國在北美這片拓荒地上,第一次通過投票定立的法律,就是關於煙草生產標準及其價格。到了1696年,弗吉尼亞已可以使用煙草來支付薪水,後續煙草市場穩定下來,弗吉尼亞、馬里蘭以及卡萊納的立法者更走前一步,將煙草變成具交易能力的「貨幣」。危機過後,煙草漸漸成為北美在18世紀最重要的出口貨物,並在1750年代佔其總出口金額近一半。而弗吉尼亞奴隸數目亦從佔總人口不到一成,大幅增長至1750年代的43%。

其後,歐洲人對煙草的需求有增無減,惟政權和宗教勢力抵制煙草,讓煙草業的發展在本土處處受限。商人須開拓海外供應鏈以滿足需求,間接打開歐洲列強以民營企業充當拓荒者,後續以政府介入干預的殖民模式。與此同時,歐洲人為了提升勞動力供應,從大西洋另一端大量購入奴隸,亦為殖民地的人口結構帶來劇變,埋下當代族群對立的伏筆。

到了戰爭時期,除了槍炮彈藥和食物,煙草也是軍隊不可或缺的補給品。一戰時英國步兵的煙草配給量是每周兩盎司,皇家海軍的煙草配給量則是每周四盎司,而德國的每日配給量是兩支雪茄加兩支香煙,或一盎司煙絲(具體情況交由指揮官所判斷)。到了二戰,基本上所有主要參戰國的軍隊仍視煙草為日常配給之一,而美國時任總統羅斯福更曾宣佈煙草是必需品,規定種植煙草者可免於服役,並在行軍中加入吸煙休息時間。

科學,與煙草商的逆襲

國際癌症研究署的兩位科學家進一步證實BPDE對p53基因的突變造成影響,兩年後卻遭挑戰研究方法出現紕漏,挑戰者稱煙草可能「協助了基因突變,但絕對不是主因」。這位挑戰者可能來自德國煙草製造商協會。

隨著現代醫學的進步,科學家開始有能力從植物分離出活躍元素,真正了解煙草的屬性和功用。將煙草的核心物質提煉出來的是黎曼和海因里希,他們於1828年把發現定名為「尼古丁」,並在科學刊物發布各種實驗結果,指出尼古丁對很多疾病有不俗的治療作用,包括神經系統紊亂、痔瘡(通過煙草灌腸治療),以及瘧疾和破傷風等幾種致命疾病,從而引證了印第安人關於煙草功效的古老說法。

不過20世紀以前醫學對吸煙的害處尚未有透徹了解。1930年代,德國科學家首次發現吸煙與肺癌有關,此後關於香煙與癌症關聯的研究絡繹不絕。來到2022年,醫學上已經普遍認為肺癌和p53基因的突變有密切關係,而回溯到1990年代初,加州「杜爾特希望城市醫療中心」一間實驗室將焦油中含有的「多環芳香烴碳氫化合物」在細胞中產生的轉化物BPDE作為對象,證實了香煙會產生危害p53的產物。1996年他們在《科學》期刊發表論文,結論是「香煙致癌物與人類癌症突變有直接關聯。」

1995年,美國洛杉磯,日落大道上的一個「萬寶路人」廣告版。
1995年,美國洛杉磯,日落大道上的一個「萬寶路人」廣告版。

這一結果對煙草商極為不利,因為會成為法律訴訟中取勝的關鍵。在這篇論文發表的前一晚,雷諾煙草公司(R J Reynolds Tobacco)似乎就已經收到風聲,發表公開聲明指「若要說這些研究發現就是肺癌的關鍵,實在過於誇大。」隔年,國際癌症研究署的兩位科學家進一步證實BPDE對p53基因的突變造成影響,兩年後卻遭挑戰研究方法出現紕漏,挑戰者稱煙草可能「協助了基因突變,但絕對不是主因」。這位挑戰者可能來自德國煙草製造商協會。

美國國會1969年通過劃時代的「公共衛生吸煙法(Public Health Cigarette Smoking Act)」,不過原來煙草商對該法的制定頗有角色——為避免訴訟帶來更大的損失,他們同意禁止香煙廣告,結果是1971年他們比1970年減少了廣告支出的同時,同比產值也增加近三成——這也成為博弈論的經典案例

香煙的替代品——加熱煙和電子煙——被認為可以大幅降低燃燒煙草時產生的焦油,因而被視為是不必擔心成癮及污染公共環境的漸進性替代品。不過也有反對者認為會反向增加吸食頻率,導致其他的身體危害,同時部分產品不符標準地含有尼古丁,甚至可能衍生故障及爆炸問題,因此不建議推行。有些地方認為可以通過管理來避免以上問題,有的地方如台灣則全面禁止。在香港,雖然會不時見到有人吸食這兩種替代品(吸食不違法),但二者的售賣是違法的。

無論如何,煙草公司並不缺錢,而進一步調高煙稅,受益的還是政府財庫。最極致的如中國,因為香煙售賣實行專賣制度,相當於壟斷,因此中國煙草總公司每年利潤驚人,亦堪稱「中國第一納稅人」,內地媒體曾形容大約二十個阿里巴巴才趕得上一個中國煙草總公司。稅收負擔一般由生產者及消費者承擔,但香港經濟學家徐家健指出,在香港售賣香煙的絕大部分稅項是由消費者承擔,變相加稅與加價是「一比一」,生產商有能力將稅項負擔全數轉嫁給消費者。

禁煙令中的宗教理由、種族論、愛國主義

煙草於17世紀時就爭議愈見擴大,主要反映在文明優劣論調上。1602年,英國一本名為《煙通清潔工》的反吸煙小冊子出版,並將吸煙、西班牙人和野蠻惡習聯結一起——「你是異教的偶像:茶色的草⋯⋯帶著你的氣味,去見鬼和他的同伴吧。巫師和印第安人失去了魔力,轟然倒地睡死過去,平躺在地上,因為你的氣味。」

1603年,詹姆士一世繼承伊利沙伯一世的英格蘭王位後,從宗教屬靈層面反對煙草。他不但在國家法律裏增加禁止巫術的條例,也出版一本名為《對煙草的強烈抗議》的小冊子,將煙草定性為未開化的印地安人治療腐化骯髒疾病的藥物和療法。同年他亦將煙草稅提高40倍,這使英國人需要尋找新大陸,拓展一個獨立而更龐大的煙草供應系統,並成了上述英國人開拓弗吉尼亞的歷史背景。

同時期禁煙令也出現在世界各地。例如,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首位沙皇米哈伊爾一世嚴懲吸煙者,任何使用煙草的行為都被視作可判死刑,而東正教教會則認為煙草燻人陶醉,失去理智,因此在1624年禁止吸食煙草。日本的統治者對外國勢力日益增長感到不安,在1610年代頒布法令禁止使用由外國人傳入的煙草。1640年代明末的皇帝亦宣佈吸煙者須處以死刑,但只是因為明朝在1644年滅亡,有使用煙草習慣的滿族入主中原後,才將前朝法規廢掉。

這些早期禁煙令的真實意圖,未必是考慮吸煙危害國民健康,而是擔心煙草買賣危害本地經濟活動、農業安全等。

《近代中國的不吸紙煙運動》則反映了民國禁煙運動中的意識形態,當時西方基督教節制觀念認為,吸煙有損「個人品性」、「意志」,在華的英美基督教青年會帶來這種觀念,在中國的語境下演變成集體取向的危害行為,即「吸煙損害的不僅是個人的身體,也是國民的身體。」為愛國而不吸煙,成為這一運動的核心。書評人維舟總結這些運動的矛盾性,因吸煙或不吸煙的思想資源,都是來自西方,兩者共為現代性的一體兩面——中國最早在1899年禁止吸煙,恰恰是清廷官員將之視為西化的標誌,禁煙運動的真正中心在於吸煙對國家和社會的危害。

2020年5月30日,中國河北邯鄲市,市民參與國際無煙日集會。
2020年5月30日,中國河北邯鄲市,市民參與國際無煙日集會。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全面禁煙法令,與名為ASH(Action on smoking and health)的禁煙運動不無關係,它們也參與推動世界衛生組織制定「煙草控制框架公約」(FCTC)。

現代的禁煙運動,也繞不開德國納粹時期實行過的「領先全球」的禁煙令。上文提到發現煙草與癌症之關聯的德國科學家就是一名納粹黨員,在納粹的意識形態裏,吸煙對「優等種族」是「極不合適的」,要想使日耳曼民族體魄強健,就必須遠離煙草。德國國內進行了雷厲風行的禁煙運動,吸煙率大幅降低,不過德國並沒有把煙草貿易完全禁止——戰時,煙草利潤極其豐厚。

直到二戰之後的1950年代,英國科學家再次將吸煙與癌症的關聯帶回公眾視野,令人「意識到」要與煙草劃清界線,也帶起禁煙令的開端。在煙草經濟下成長起來的英國前殖民地美國,也成為禁煙的先行者。美國衛生部長Luther Terry在1964年發布的一份健康報告,承認二手煙的影響,為現代禁煙運動帶來轉折意義。在那之後,就是前文所述「公共衛生吸煙法」的訂立。美國禁煙運動也曾吊詭地吸引了一批左派,這批1960年代的嬉皮士成為資本主義既得利益者之後,又通過禁煙來反抗煙草大資本家。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全面禁煙法令,與名為ASH(Action on smoking and health)的禁煙運動不無關係,它們也參與推動世界衛生組織制定「煙草控制框架公約」(FCTC)。這項公約在2003年通過,在那前後,ASH在多個國家和城市取得「勝利」,例如愛爾蘭在2004年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在所有封閉工作場所完全禁煙的國家。香港衛生署則在2001年成立控煙辦公室。

並非沒有抵抗這種全面禁煙運動的的運動。在印尼,吸煙則彷如一場愛國運動,煙民人權組織(Komunitas Kretek)在2010年成立,在強調人權之外,亦向來自西方社會的「反吸煙原教旨主義」說不,並「保護本土煙草商品免受外國品牌及反吸煙風潮的威脅」。今日去印尼旅行,不試試本地的丁香煙,會是煙民的一個遺憾。

吸煙之「必須」,與「無煙」中吸煙之必須

從16世紀末煙草始見流傳,吸煙就成為文學和哲學作品敍述的對象。

按照史丹福(斯坦福)大學人類學系學者Matthew Kohrman和Peter Benson的說法,關於吸煙行為的社會和文化解釋,人類學的反應是遲緩和令人失望。最早主要是考古學和檔案學的文件記載在哪裏和如何使用煙草,少量研究關注煙草在原住民文化中的醫學作用和宗教意味。20世紀開始有人用人類學方法關注殖民地和煙草貿易,直到1970年代,才有人更批判地看待這些問題。

過去50年,隨著禁煙運動的展開,政府和一些機構的資金流向定量的關於煙民群體的描述性研究,而直到90年代初,人類學的目光才開始把吸煙從本土視角轉向全球化、煙草與資本主義的關係,以及影響公共衛生的政治經濟結構。但總的來說,對於吸煙在人類社會中的文化意義,文學、哲學、歷史學和傳播學的貢獻更大。

從16世紀末煙草始見流傳,吸煙就成為文學和哲學作品敍述的對象,多位作家都是從煙霧中尋找創作靈感。例如,小說家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曾說,「煙斗使哲學家語出驚人,讓愚人緘默不語,它創造出有深度、有思想,充滿善意並且不偏不倚的談話方式。」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則有一首詩,表達單身漢在面對女人和煙草需要選擇的窘境——「我的情人麥琪寄來一封信,要我作出抉擇,是忠心於纏綿的愛情,還是繼續讓自己在青煙的雲霧中陶醉⋯⋯」。蘭姆(Charles Lamb)則說,「就讓我的最後一次呼吸從我那煙斗的一端吸入,而我會依依不捨地把它吐出。」與此可見,維多利亞時期的作家與尼古丁早就發生浪漫關係。

美國加州荷李活,一名男子在在夜店外抽煙。
美國加州荷李活,一名男子在在夜店外抽煙。

Simone摒棄主流研究圍繞反煙運動和煙草公司的斡旋上,而更關注吸煙的人如何利用吸煙來挑戰身體、場所、時間的邊界,甚至將吸煙作為一種生命技術(biotechnology)實踐。

如今最接近全面禁煙政策下人們吸煙意義的研究,是2016年的一本人類學著作《Smokefree: A Social, Moral and Political Atmosphere》,作者Simone在澳洲做田野,和鄰居紐西蘭相似,前者為在2025年將吸煙率降至10%、2030年全人口無煙,而採取了多項世界上最嚴格的控煙措施,在悉尼的公共場所吸煙最高可罰款2,000澳幣。在這樣的「無煙環境」中吸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Simone摒棄主流研究圍繞反煙運動和煙草公司的斡旋上,而更關注吸煙的人如何利用吸煙來挑戰身體、場所、時間的邊界,甚至將吸煙作為一種生命技術(biotechnology)實踐。

Simone也大膽挑戰關於二手煙、三手煙污染公共空氣的論述,豐富了觀察禁煙行動的階級視角:她認為如果不假思索地認同全面禁煙的目標,就加入了把吸煙者在社會和空間層面邊緣化的行動——「空氣有毒」到底是侵犯了誰的空氣安全?「潔凈」又是由誰來定義?

這或許更接近我們想要討論的,至少在香港,人們對「安全、潔凈、高效」的官方假象已經開始厭倦和疲勞,吸煙未嘗不能是一種維護「正常」生活的反叛。筆者很難不想起香港的煲煙文化,這裏男男女女街頭巷弄都常見「放煙break」,疫情中能偷偷摸摸摘下口罩,伸長脖子吸一口煙,會得到一種久違的解放感。明年立法通過加價之時,會發生如《志明與春嬌》裏煙民跑遍偏僻的便利店搜刮香煙那幕嗎?香煙在兵荒馬亂時總有讓人安慰的功能。

參考資料:

[英] 伊恩.蓋特萊(Iain Cately)尼古丁女郎:煙草的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Tobacoo,Matthew Kohrman1 and Peter Benson,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umn 40,2011

Smokefree: A Social, Moral and Political Atmosphere. Simone Dennis, London: Bloomsbury, 2016

讀者評論 2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比较理想的情况是将来吸烟成为如同在合法化的国家吸食大麻一样的小众边缘化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