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趙永佳:退一步,海闊天空

在這學習馬拉松跑道上,總有人是喘不過氣來的。看到自己的孩子抽筋了,還硬要他跑下去嗎?
趙永佳:我們期望的gap year,不是單純去「hea」(無所事事)或玩一年,這是有計劃地好好裝備老三自己的一年──語文能力、解難能力、自省能力、獨立處事能力、群體協作能力。

最近連串青少年自殺事件,對香港所有家長、教育工作者,以至成年人,都有極大衝擊。一時間,我們都在問,為何有這麼多青少年會對生命感到絕望,甚至願意放棄生命?

當然,正如很多專家所言,連串自殺事件在傳媒報導下,會有「傳染性」,我們不知道個案中,有多少是受其他個案「感染」。很多教育界人士會從教育制度中找深層次原因,例如考試壓力、老師工作壓力太大,以至對學生支援不足等等。也有如前教育統籌局(教育局前稱)常任秘書羅范椒芬認為,每個自殺個案背後都有不同原因,不應太快將責任與政策拉上關係。和現任教育局長吳克儉一樣,她也指學校和家長應多加留意學生情緒,也應減輕學生壓力。

和香港現在所有公共議題一樣,因為缺乏系統研究(而自殺就更是極難研究),每次爭議都會出現「羅生門」式的眾說紛紜。我也留意到個案中的背景、情況確實有頗大多樣性,並未見到有模式可尋,因此現階段確實查找原因相當困難。

制度束縛,教師無暇關心學生

但應對方法呢?教育制度與政策可能未必是自殺的直接原因,但要尋找應付方法,政策與制度面的討論不能避免。現在政府方面除了承諾加強心理輔導與駐校社工服務,大概也只有呼籲老師「多行一步」關心同學,家長也應「每日暫停10分鐘,聽聽少年心底夢」。

不過,在教育界打滾這麼多年,我也知道,老師在現在制度的束縛下,在生命教育、輔導方面其實也是有志難伸。相信沒有老師會願意見到自己有學生尋死,但究竟他們每天面對一班三十多人,有大大小小的各種行政雜務,又或正在為殺校、縮班而煩惱,他們能仔細察覺每個同學的細微心理變化嗎?就算是察覺了情緒問題,在如此緊迫的課程下,又有多少空間時間能和同學在課堂外溝通?有時,未必是老師沒有空,可能是同學更忙啊!

所謂輔導服務,心理學家等等都要在有「個案」時候才會發揮作用。我不知道,有多少尋死的個案,是曾被發現但因為得不到跟進服務而發生?懷疑有動機、情緒有困擾的同學,能主動向老師求助,或被老師察覺而跟進的話,問題其實都已解決了近半。

最近有幾宗大學生自殺個案,也令我反思自己在大學裏是否有做到應做的學生工作。我首先想到的是,現在的大學制度中有多少老師能和同學建立一種能說話的關係?我相信,每個大學的同事,都熱心教學,關心同學,但現在無論哪一家大學,重點都在研究寫作,能放在教學的時間其實越來越少。在國際化的勢頭下,不少老師更要進行國際聯繫,或田野調研,究竟能有多少天待在香港,又有多少時間能和同學攀談,又有多少機會讓同學來向我們求助?

孩子問題,能全拋給學校?

我自己也是三個男孩的家長,將心比心,當然也明白現在青少年成長面對的是多方面的壓力,其實極需要老師支援。自己在工作崗位上,也是只能「盡做」。而在中、小學的前線老師們,也面對和我一樣的困境,我自己孩子的問題,又是否可以將之拋給學校和老師呢?

我家三個男孩的成長,「各自各精彩」,不能說是一帆風順。老大和老二在本地學校唸小學,但最後都輾轉到了國際學校完成中學。作為老么,老三在家中一直被當作小孩看待,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很小。他長得胖胖的,有點「baby fat」,個性率直、友善,有時候真的有點「天真可愛」。

讀幼稚園時,他的呼吸道出了點問題,喉管有地方發脹,所以呼吸不暢順,造成腦部有點輕微缺氧。醫生說他的腦部發展可能會比人慢,動了手術後應該可以慢慢追上來。

當時我們的「如意算盤」是希望在主流學校中間「淘寶」,找一間沒有名氣但「關愛」的屋邨小學。不過,後來才發覺學校在教學方法上非常傳統,不但功課量大,又注重測考。到四年级下學期開始,老三每天返抵學校前都會開始喊頭痛,差不多每天的首堂都會在醫療室度過。老媽企圖和老師商量如何為老三減壓,但都不得要領。我們覺得讓老三繼續捱下去,精神狀況只會每況愈下,唯有再找另一間可以讓他「慢慢走」的小學。

後來經過幾個月的資料搜集,找到一家我們朋友的孩子在讀高小的學校,多番打聽證實是壓力較輕的,我們就將老三轉到這間小學。這間小學名副其實,不但功課量較輕,而且老師在各方面的處理上,都比較寬鬆,老三轉校後適應得很好。這小學比較重視足球隊,後來老三加入了球隊,在小五已是球隊的MVP之一。對男孩子來說,在運動場上的成就,往往比功課更重要,因此雖然他的成績一直都只是全級的中流,但校園生活卻非常愜意。

學習「馬拉松」,欲速不達

其他較重視子女學業發展的家長,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放羊」式教養(他從來沒有補習)自食其果,令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但事實上,我們明白欲速不達,事實上,他的起跑已比別人慢,對他來說,學習將會是一場艱苦的「馬拉松」。不過,我們更寧願相信,他現在做不到的事情,卻未必將來也做不到。

我們心知肚明,在公開試和其他制度壓力下,本地學校在照顧能力差異問題上,的確是「綁手綁腳」。學校不能等「孩子」長大,他們只能要求每一個小朋友在入中學前都已經有一定能力。而老師的工作量之大,也不容許他們對每一個學生都作「差別」處理。

那我們應怎樣做呢?硬把自信不足,能力不逮的老三推進中學,跟推他入火坑沒兩樣,現在制度中也沒有留級這選項。因此,我們想到了在外國大學生或中學畢業生之間流行的gap year(休學一年)概念。既然哈佛大學也可以在錄取同學的通知中,鼓勵他們休學一年,體驗生活,為什麼小學畢業生不可以也「依樣葫蘆」也來「gap一下」?

趙永佳:「優學年」計劃的重點活動,就是讓他們走訪香港各社區,發掘它們的特色和趣點。照片由趙永佳提供
趙永佳:「優學年」計劃的重點活動,就是讓他們走訪香港各社區,發掘它們的特色和趣點。

休學一年,裝備孩子

我們期望的gap year,不是單純去「hea」(無所事事)或玩一年,這是有計劃地好好裝備老三自己的一年──語文能力、解難能力、自省能力、獨立處事能力、群體協作能力。如果這一年的歷練能擴闊他的視野,增強他的自信心,這一年絕對不會是浪費啊!比同齡的朋友晚一年畢業,又何妨?他並沒有損失什麼呀!

跟着我們就和其他教育界朋友討論,再聯絡一些有差不多年紀孩子的家長朋友,最後就決定將老三和其他幾位小朋友糾合在一起,用一年時間,「優化學習、體驗生命」。我們找到一個社工當他們的「生命導師」,希望以一些形式上很另類,但理念上很主流的學習經歷,讓他們能整固、提高、深化小學階段所學,然後一年後再回歸校園面對中學的挑戰。

我們反覆思量,認為只有讓他們感到學習的樂趣,才能使他們繼續前進。這就要從學習課題入手了:一方面要切合孩子的興趣,另一方面亦要讓孩子近距離認識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社會。計劃的重點活動,就是讓他們走訪香港各社區,發掘它們的特色和趣點。這點,其實也是國外進步主義教育家,所提出的「生成」或「萌發」課程(emergent curriculum)的道理,提醒教育者要呼應孩子對生活的需要與興趣,而共構課程。

走進社區大自然,體驗學習

其次,除了學什麼,還有如何學。我們的「優學體驗年」,正正就是要他們親身體驗,用自己的五官和身體去探索,提問、解難、尋求答案。所以,我們必須讓孩子走進社區及大自然。比起通過教科書,這種體驗學習(experiential learning)歷程確實要花多很多時間,但我們深信這樣才能學得通,學得深。步伐慢下來,不同能力的孩子就會有機會學習和發揮。

第三,我們深信「少就是多」,在主流系統無可能認真、持續去做的生命、價值教育,在「優學年」(休學一年計劃)卻可以盡情去嘗試。—方面,當然是因為我們是一對六的超「小班教學亅。但更重要的,其實是我們的課程强調「慢學亅,有足夠空間、時間處理小朋友可能的情緒問題,並容許每次活動之後,都和他們反思、討論做得好與做得不好的地方,讓他們得以成長。

現在「優學體驗年」已過了一半有多。孩子們參觀了五個博物館、立法會(還跟長毛議員拍照,並請他寫揮春祝福語)、元創坊等,走訪了中環、灣仔、深水埗、石硤尾。除了市區,他們也到過坪洲,南丫島、蒲台島,還在長州和大澳都待了一個星期。為了讓他們挑戰自己,也勇戰了東涌昂坪、大東山、龍脊。為了讓這班都算是中産的小朋友,理解「共融」的概念,我們也找了一家幾乎全是新移民的小學,讓他們和校内同學—同活動。還有大量其他活動不能盡錄。孩子們的進步非常明顯,不但他們興趣滿滿,家長們也十分欣慰。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

我們明白,生在香港的小孩命苦,如果留在主流教育系統,壓力是逃不了(其中主因是大學之門太窄)。我們卑微的要求只是能讓他喘一口氣、調整心態、做好「補底」工夫,方才再上路,而不是要他逃避(事實上也逃不了)。而且,我們也能令孩子明白,我們作為父母並不是要他孤單一人面對重擔,而是我們一起來承擔。

學習能力差異的老問題,學校、老師、家長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們只是就我們對小孩的理解,嘗試在體制以外為自己的孩子找一條活路!現在這一波輕生事件,更令我們明白,主流教育制度的要求,並不是每個同學都能做到,都能做得好。我們家長不能搞革命,改變不了制度,唯有「think out of the box」,盡量為自己的孩子籌謀,「自己的孩子自己救」!

我們亦認為不是每個孩子都需要休學一年。但在這學習馬拉松跑道上,總有人是喘不過氣來的。看到自己的孩子抽筋了,還硬要他跑下去嗎?休息,是為了走更長、更遠的路呀。

休學作為「公民抗命」

老三昨天跟我們的鄰居這樣分享﹕「今年我是在天堂,明年我便要回地獄去。」唉!我們當然不同意每一所學校都是地獄,認識的大部分老師都在教育現埸努力為他們的學生打拼,但孩子的感覺、情緒都是很真實的。我們也明白重回主流,壓力無可避免,也要接受現有課程和制度的種種缺陷,但起碼我們裝備好自己的孩子,讓他能面對「教育」的挑戰。

最後,回到主流,我們明白,必須要為老三找一家適合他的學校。世上没有完美的學校,家長千萬不要「得一又想二」,如果您覺得孩子需要的是一所壓力低、管理較寬鬆的學校,便不要埋怨學校的學術水平及不上「傳統名校」。有時,若學校能為家長「留白」,我們也可以自己做一些補底、拔尖的工夫,更或者是發展孩子的興趣(如我家老三的足球)。又好像,小學家長如果覺得小朋友感到太大壓力,是否應該去了解一下,那些「對TSA說不」學校的情况與理念,和是否適合自己的孩子?

當然,我們更不能忘記,大部分的青少年沒有「優學少年」的幸運,不可以脫離主流來喘一口氣。因此我們亦不能獨善其身,也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努力為其他家長與孩子發聲,也應鼓勵他們「走出來」。「優學年」的目的,不單是要解決自家小孩的問題,其實我們也希望通過這「公民抗命」,來衝擊現有制度,並刺激教育界和公眾反思如何面對我們現在的困局。「退一步,海闊天空」,正如家長組織「教育大同」倡議,取消TSA、「我要真假期」、「在家自學」、「少就是多」,未必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起碼是體現了我們成年人對下一代的責任!

(趙永佳,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聯席所長、社會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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