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民進黨慘敗的那晚,我回到陸委會辦公室,靜靜看着濟南路對面立法院的夜色,心想:「國民黨恐怕要長期執政,民進黨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台灣權力中心?」這不只是我的心情,也是很多綠營朋友難以表達的苦楚。
2016年1月16日選舉結果揭曉,一位長期支持國民黨的好友來電哀怨表示:「敗成這樣,民進黨恐怕要長期執政,台灣和國民黨將來該怎麼辦?」
聽到熟悉的語境,心中其實有些失落與複雜。短短八年,何以台灣政治竟有如此戲劇性地翻轉?許多政論性節目解釋「站在阿扁對立面,成就了馬英九;站在馬英九的對立面,成就了蔡英文。」這樣的政治擺盪,是否真這麼簡單,如此化約?
由於民進黨選情持續穩定,加上泛藍選民對國民黨不滿,本次總統大選的得票率創下總統直選以來的新低(66.27%)。蔡英文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搭配下,雖以56.1%的得票率打破了陳水扁在2004年得票天花板(50.1%),但相較2012年上次的得票數,雖只增加八十萬票左右。但在民進黨動員泛綠選民,運作「選票最大化」的訴求下,國民黨輸的非常徹底。
本次國民黨不論在總統與立委選情都是空前挫敗。不僅總統得票率創新低,全台只有花東金馬選票勝過民進黨;立法院席次更只剩下三十五席。這樣選舉結果,完全顛覆了台灣傳統政治板塊的分析內涵。
國民黨到底怎麼了?民進黨做對了什麼?這是大家選後思考的問題。
許多針對選舉結果的分析,容易陷入個人行為特質或領導風格的迷思,流於「勝者王、敗者寇」或「時勢造英雄」的說詞,過度放大特定政治人物的能動性。相對於此,本文將回到台灣近年來價值體系、政經秩序與社會集體意識的變遷,從宏觀輪廓去解釋。這也意味著:本文將選舉結果視為整體結構變動中的理性抉擇,蔡英文則是在轉型的過程中「因勢利導」站在多數人的那一邊。
國民黨的統治基礎
先談國民黨統治合法性的傳統支柱。
國民黨的價值體系,具有保守主義與精英主義傾向。深層而言,則預設了以下看法:秩序與道德規範不僅是本質性的假定,更是不證自明或毋庸置疑的前提,世界的運作理應簡單規律,歷史存在某種必然的一統思維。形式倫理實是維繫社會具體運作的根源,因此多元價值或懷疑論往往是裂解秩序的來源,改革必然帶來混亂。
具體來說,所有的國家認同、政經秩序與分配程序都以「既有秩序」作為基礎。簡單地說,這是一種訴諸在中華民國傳統的法統下,由同質性甚高的知識菁英與技術官僚組合成的統治集團,透過國家權威進行由上而下的資源分配。重點是,任何質疑或挑戰這個體系的個人或團體,往往被輕蔑的解釋為「民粹主義」。
在台灣現實的政經體制中,這種以「國家為中心」的保守主義邏輯有以下兩個軸線:一、中國正統的歷史文化觀與兩岸政治定位;二、國家統合主義的政經發展模式。
就第一個軸線來看,國民黨強調中國文化史觀的正統性。從黨國威權體制開始,台灣的基礎公民教育與歷史觀,就建立在華夏正統與儒家思想的文本脈絡。即便1895至1945年台灣已經脫離這套歷史文化體系,但因國共內戰與冷戰的現實考量,使得原已斷裂的台灣與中國,又在政治社會化的過程中重新焊接。
這個最大的連接點,則是中華民國繼承了一個中國的正當性與法統,即便實際統治與管轄的範疇只剩台澎金馬。在此背景下,中華民國法統主導兩岸關係的發展,一個中國的主架構,難以從執政者的心中移除,遂產生九二共識與「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的思維。
第二個軸線,則是強調國家在經濟發展扮演催生、誘導的角色。意即威權政體為了延續統治基礎,以國家權威的主導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的運作;經濟的高速增長除了是現代化指標,更是執政黨的重要政績。換言之,就國家的發展的性質在於「發展是硬道理」與「穩定壓倒一切」。追求經濟成長可以犧牲公平正義、人權、環保、國土保育;為了維持一定社會穩定,可以否認多元價值與批判精神。
除了經濟掛帥的思維外,統合主義的國家與社會關係,更是建立在「侍從主義」的政商互惠關係中。
民進黨前主席許信良多次告訴筆者,國民黨長期掌握國家的鎮壓與資源分配能力,發展出錯綜複雜的政商關係網絡。企業若表態效忠,或能擁有政策優惠、資源奧援或經營特許;地方派系若俯首稱臣,自然坐擁農會、水利會等小金庫。反之,在恩庇體系中,若有二心則將面對司法檢調、查稅、抽銀根、扶持對手等毀滅性的懲罰。
國民黨以保守主義為前提,以精英作為統治階層,左手握有文化霸權詮釋道德歷史世界內涵,右手掌握國家機器進行資源分配;這個集優勢於一身的政黨究竟是如何解體,其實有脈絡可循。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列寧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最高階段》皆指出,「資本主義是自身的掘墓人」,「資本主義異化的形式與內容越高,資本主義崩解的日子便不遠了」。用這個邏輯來解釋國民黨的頹敗過程,不僅深刻且具有辯證性。
民進黨的文化價值重建
民進黨在傳統泛藍「中國為法統」的一言論之外,分裂出以「以台灣為法統」的本土意識,從「特殊國與國關係」與「台灣前途決議文」的出台,建構出「中華民國在台灣」與「中華民國是台灣」的政治邏輯。
在選舉操作與政治社會化的交替作用下,本土意識在台灣內部發酵、發展出新的國家認同內涵;蔡英文所提「憲政體制下維持現狀」之說,亦可視為此一論述軸線的延伸。
文化價值體系的重建,必須搭配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奏效。這意味馬政府執政的經濟表現,會是支撐國民黨統治基礎的關鍵。國民黨雖效法新保守主義,以市場自由化與私有化作為刺激經濟發展的工具,但問題在於:自由化的對象主要針對中國市場,在不對稱的經濟規模與體制之下,除了具備特殊政經關係的紅頂商人與買辦之外,中小企業與一般民眾難以進入兩岸交流的「紅利分配層」。
由於基本的利益分配對象不在社會大眾,而是統合主義下的侍從關係與特權階級;這個新的經濟剝削行為與政商網絡關係無所不在,即便是兩岸農業交流也深受其害。在焦均所著之《水果政治學》一書中,有著極為寫實赤裸的分析。在此背景下,如果台灣經濟發展受挫,此一扭曲的政經體制,將引發難以預料的社會後果。
2008年的政黨輪替,與其說是國民黨的選舉勝利,不如說是民進黨的執政失敗。可惜國民黨未曾認清其執政的前提,其雖揚言改革,其實是將既有黨國體制的保守思維,與柴契爾夫人(又譯撒切爾夫人)的新保守主義選擇性的對接。例如國民黨在兩岸關係中主張市場開放與自由化,名為促進台灣經濟發展與競爭力提昇,但主要受益者並非一般社會大眾,而是與國民黨關係良好的大企業與官僚買辦,仍延續了侍從主義的政經邏輯。這個四不像的拼裝車談不上改革,而是一種徹底的制度復辟。
在文化價值上,重新執政的國民黨,戮力透過國家力量反轉民進黨執政時期的本土化教育,再現中國文化歷史在政治社會化過程的正統地位,並在兩岸關係中重建中國論述的核心立場。但國民黨錯估了民進黨的政治目標,本土化教育,旨在解構國民黨威權時期過於單一、化約的黨化歷史教育,希冀推動去黨國化與去威權化的政治工程。
民進黨雖然執政失敗,但政治啟蒙已逐漸發酵;政治社會化的合理性,使歷史發展產生不可逆的後果。這在日後崛起的公民社會運動、太陽花學運或是反課綱行動中,找到不少線索。
國民黨無力應對社會劇變
2012年之後,台灣的政治板塊在有了深刻轉變。政經秩序劇烈變化下,社會集體意識出現了新面貌。政黨惡鬥引發政府失能與政治失靈;代議政治的疲乏下,新民粹或審議式民主呼聲日漸崛起。
這股社會力量,恰巧撞上經濟不景氣與貧富分化下,人們對公平正義的訴求,使得各種公民不服從運動蓬勃發展,並將矛頭指向兩岸交流紅利分配的扭曲。
這股浪潮終於在服貿的程序爭議下,以「太陽花運動」佔領政府的方式爆發,並外溢出第三勢力與柯文哲現象。直接在2014年九合一大選時,產生了第一波政治海嘯,淹沒了國民黨。
社會集體意識的崛起,成為台灣公民社會運動的土壤,在群眾的反省批判中,直接反噬國民黨經營的中國正統文化價值體系。太陽花青年所接受的政治社會化內涵,多為民進黨執政時期所建構的新世界觀、國際觀與歷史觀。有別於國民黨威權時期的黨化與意識形態教育;新的公民與社會價值,建立在民主人權、多元文化、本土意識,以及國際關係的整體結構中。中國大陸與兩岸關係並不特別突顯,而是鑲嵌在新的政治文化中。
面對台灣社會結構的劇烈轉變,國民黨的統治精英的回應又是什麼呢?
第一種是透過激進的「中國正統情結」,並結合混亂的後殖民話語進行反駁。「皇民說」、「郭冠英爭議」,與「中華民國毀滅說」正是這種情緒的投射。由於這種個人式的論述,帶有過多去歷史的偏見,結果反而引發更多的反作用力。
第二者,則是從「道德精英主義」的觀點出發,嘗試從道德高度強調社會秩序的合法性,並將台灣近期複雜的政經問題,簡化為「民粹主義氾濫」或「道德淪喪」。問題是,國民黨建立的文化霸權正在快速解構中,以儒家思想作為維繫道統的作法顯得蒼白無力;精英論者反被批評心態傲慢,且事實證明其「一點也不精英」,還是政經秩序混亂的元兇,反而將社會中去體制與反精英的聲浪推到高峰。
第三種反應則是從「經濟發展主義」出發,以兩岸九二共識的政治基礎為背景,回溯台灣過去經濟高速成長或社會穩定的「美好年代」,召喚經濟選民與中產階級的記憶情感。此舉雖然在過去選情緊繃時屢屢發揮催票效果,然而在台灣經濟衰退,中產階級清貧化的當下,多數選民已將國民黨的與企業家視為政商一體的買辦集團,此招效果不言而喻。
重點不在於回應所產生的政治效應,而在於回應者的心態。在台灣社會劇烈的轉型下,顯然過去支撐國民黨統治的重要支柱不是腐朽空洞,不然就是在解體邊緣。國民黨的敗選早有結構性的因素,至於馬英九的執政包袱、黨內鬥爭、地方派系解體、欠約青年政治甄拔、換柱風波、朱立倫的選戰策略、王如玄的軍宅風暴等因素,咸信則是成為選情崩盤的附加因素罷了。
執政與既得利益者若能面對事實,謙卑自省,那麼輸掉的或許只是一場戰役,而非整場戰爭,畢竟政黨輪替本是民主國家的常態。
問題是,國民黨得到教訓了嗎?
(張宇韶,兩岸政策協會研究員,曾任民進黨中國事務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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