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離中國人遠點 尤其是老鄉
出發去柬埔寨的前一天,我仍然在猶豫,要不別去了?但因為提前買了從胡志明市去金邊的大巴票,我想我沒有退路了。我把錢包塞在了背包最深處,聽着談論柬埔寨的播客,確認旅遊保險會賠付偷盜後,我做好了所有能做的準備。
自從打算去柬埔寨,小紅書就不斷給我推送人們在金邊被搶劫的帖子,最常見的就是走在路上被飛車黨搶劫,還有坐嘟嘟車被司機和乘客打劫,長居金邊的人在播客裏也都會分享一些自己或者朋友被搶劫的經歷,語氣平淡,習以為常。當然我去越南的時候,也被推送了幾個在胡志明市被飛車黨搶劫的帖子,但柬埔寨終歸還是不一樣的。
這種不一樣來自於中國國內長期以來關於柬埔寨的輿論,充斥着詐騙、綁架、販賣人口的信息。不只是新聞報道,電影也不斷從中汲取素材,東南亞的詐騙故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了票房保障,而我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外面世界的想象都是詐騙、綁架和謀殺了。
今年的暑期檔裏,電影《消失的她》講述一個女子突然在東南亞某國失蹤,丈夫懷疑她被綁架,但事實是男人賭博成癮欠下鉅債,殺死有錢的妻子想要繼承遺產。《孤注一擲》講的是在東南亞某國,男人和女人出外尋找工作卻被騙入詐騙園區,受盡虐待想要出逃,影片在簡介裏寫:「電影取材自上萬起真實詐騙案例,境外網絡詐騙全產業鏈駭人內幕將在大銀幕上首度被揭秘。」《鸚鵡殺》裏的都市白領陷入殺豬盤被騙走55萬。前兩部電影還是今年暑期檔票房最好的電影,都超過了30億人民幣。
在向路上遇到的葡萄牙朋友訴說自己的焦慮時,她鼓勵我一定要去柬埔寨,特別是兩個在西哈努克港附近的海島,高龍撒冷島和空塔伊島(koh ta kiev),她說那裏美極了。
因為不想被過度恐慌的氛圍控制,我還是決定走完行程,但同時也確實非常焦慮。我開始到處約朋友,不過並沒有人想跟我同去柬埔寨,唯一感興趣的朋友就要去非洲了,她建議我在小紅書上「搖人」找旅遊搭子,她就是這麼順利找到去肯尼亞大草原看動物遷徙的同伴的,她鼓勵我「體驗開盲盒的刺激」,我確實動心了,只是結果不同於預期。
區別於一些只是說時間地點的帖子,我試圖讓表述更加個人、更真誠,我說我想去高龍撒冷島、空塔伊島、貢布和崩密列,海島是國外的朋友推薦的,而崩密列聽說是宮崎駿動畫《天空之城》的原型地,貢布的榴蓮和胡椒很好。我還這樣自我介紹:今年窮遊了泰國馬來西亞和越南,現在準備從越南陸路入境去金邊,一個人去會擔心,不能好好玩,所以想找個伴一起。
我以為這些文字足以證明我是一個純粹的旅行者,但接下來幾天每天都在被教育,有人罵我釣魚,還有人罵我沒朋友,有人讓我不要去東南亞,有人說一個女孩子不要在外面待那麼久。好幾個人附和控訴我釣魚的帖子:「今天還剛看到了一個被朋友騙到泰國旅遊接着被騙到緬北的大學生」。
當然也有一些留言是善意的,讓我注意安全,其中一個IP在柬埔寨的人說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他。我問他你是在柬埔寨工作嗎?他私信回我說,他是做灰產的。我連發四個問號,心想這應該是在開玩笑吧。這是指電信詐騙嗎?他不肯說。他讓我注意柬埔寨的邊境地區,「都是園區」,他說跟旅遊團不會有大事,我問那獨自旅行的人呢?他說:「現在人頭價下來了,還好,分地方」,「有的會直接綁人」。
這真的不是故意嚇人嗎?那西哈努克港附近能去嗎?他問我有紙飛機嗎?我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暗號嗎?好的,他說的是Telegram,我加了他。頓時,我幾乎相信他就是做灰產的了。
他是一個很注重自己隱私的人。我問他在金邊還是西哈努克港,是怎麼來這裏工作的,他總是忽略這些問題,不好好回答。他會說「你這樣說話我就不跟你聊天了」,只說他是自己來的,如果在國內過得好也不會來了。他發我西哈努克港綁架的新聞並問「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就敢來?」他還會一邊發消息一邊刪除聊天記錄,他說怕我截圖發小紅書。後來他看到我小紅書的自我介紹裏有記者職業的時候,他刪得更頻繁了。到現在我再打開和他的聊天記錄,已經什麼都不剩。
他的主頁看上去沒什麼異樣,小紅書最通用網名momo,發蘋果手機、火鍋、泳池和婚禮的照片,雖然他剃光頭,紋大花臂,還有一群光頭朋友,但他看上去是一個好心的人,他說我只是提醒你注意,不是說哪裏都是綁架。我說你講的太沒有可操作性了,怎麼注意?我心裏期待他透露更多的內幕消息,但他只是說:「離中國人遠點就好,尤其是老鄉」。
2、結伴同遊
在網上隨便發個帖子都能遇到做灰產的人,我更加慌張了。接着我遇到了第二個在柬埔寨工作的中國人。
他說自己是在金邊的央企海外公司工作,他很熱情地介紹自己,推薦好玩的地方,說自己是2018年來的柬埔寨,因為國內工作太卷,掙的又少。我跟他提到有人加我說自己是做灰產的,他說他也認識幾個做灰產的,因為本地中國人圈子小,他看我好奇,說我們明天電話吧?
但他越來越熱情,這種熱情讓人警惕,說等我來了請我吃一頓本地菜。他問我:「時間太緊了,我明天要不問問領導請個假,做個搭子?」
那天晚上朋友轉發給我中科院物理所公衆號發的《騙子會通過哪些方法騙你去緬甸?(保命必看!)》,其中一個案例是「結伴同遊」。在朋友的一通分析下,這個人越來越像騙子,我彷彿感覺我們在玩一個狼人殺的遊戲,當每一個細節都拿出來仔細推敲的時候,真實和謊言的界限也變得模糊。
朋友的分析如下:1、他強調自己是央企,而騙子都喜歡拉權威機構背書,拉近信任。2、請假、帶你吃飯,是違反人性和利益的。3、央企不好請假,「你以為中國人出國就不捲了嗎?」4、哪個正常人會用實驗室檢驗瓶照片當自己的頭像?而且他小紅書賬號還一片空白。
朋友勸我不要同他打電話,不要再暴露自己的行程,修改已經暴露的行程安排。「國企+打電話+一起玩,這些前置背景植入,我都能想象到他把你帶上車,然後把你給賣了」。她讓我把找搭子的帖子刪了,「這樣很容易成為魚」,她說:「這些事情在提醒你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接着她給我發了兩條百度新聞:「人體器官黑市曝光:122人被送到柬埔寨賣腎」、「柬埔寨是世界公認的販賣人口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
在這裏我要補充說明,我的朋友也是記者,我們自認為也會主動過濾看起來虛假的信息,我們都沒有看過當時正火的電影《孤注一擲》《消失的她》,我們想避免被裹挾進一些過度的、被營造的公衆恐慌的情緒裏。
我真正去到東南亞後,感受和網上的信息當然是截然不同的,但這種公共情緒仍然在不經意時就席捲而來。今年2月中旬我去泰國的前幾天,老家的警察加我微信,讓我給他拍護照照片,給我打視頻電話問我去幹什麼,隨後他叮囑我防止被詐騙,打完電話就刪除了我的微信。而我老家隔壁的湖北恩施市在2月7日發布打擊電信詐騙犯罪的通告說:「非緊急、非必要不得前往柬埔寨、緬甸、老撾、阿聯酋、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土耳其等國」。
另一個在媒體工作的朋友勸我別老去東南亞,特別是柬埔寨,說會影響以後申請歐美簽證,還會被列入重點監控對象,甚至會被註銷護照。關於註銷護照,我確實在小紅書上看過不止一個經歷帖,好幾個人被出入境管理局註銷護照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註銷了,而註銷的原因大都是因為他們去過東南亞。我查到新聞說,有關部門為了打擊跨境詐騙犯罪,會以凍結註銷戶籍、列入失信人員名單、「剪護照」等方式勸返非法滯留境外的違法犯罪人員。在那個晚上我感覺我們和其他人沒什麼差別,面對陌生的國家,我們依賴的都是真真假假的中文信息,是政府「非必要不出境」的嚴格政策,那裏都是對外界危險的想象和恐懼。
這種陌生和恐慌還在於疫情三年的封鎖,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越來越陌生,這不僅僅只是地理意義上的隔絕,也是心理層面的,當流動不自由的時候,人對外界的想象也是充滿限制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實時變化的國內疫情防控政策上,這決定了我能去哪裏,哪裏不用14天隔離,這還決定了我在北京的活動範圍——避開中高風險地區,只在低風險地區活動。在北京極其嚴苛的防控政策下,我的活動範圍不斷被收縮,但這仍然避免不了我曾兩次被居家隔離。
我大學畢業後對於做記者的想象本來是:走遍國內之後去探索世界。但真實的景象是,那幾年出差屈指可數,大多都是電話採訪。疫情之前我和朋友曾經相約攢錢去歐洲玩,但在畢業後的第二年就遭遇疫情,一直到26歲,我從來沒有真正地獨自出國旅行。在國內解封前的一個月,我已經無法忍受在北京的管控生活了,提出了離職,那時吸引我離職的景象就是在泰國旅居,自由開放、舒適便宜,不需要每三天做一次核酸,不需要出門之前擔心北京健康寶轉紅。
等到今年我辭職來東南亞,常常感嘆出國旅行也是需要學習的,我需要反覆確認簽證的申請要求,剛開始申請泰國簽證犯了很多錯誤,直到第四次才成功。我對過海關入境也很緊張,被盤問、進小黑屋、遣返的各種可能性我都在小紅書上看到過,還有人在推薦「絲滑入境、找人帶關、保關」。關於入境的另一個經常被談論的問題就是小費,泰國曼谷機場入境的快速通道會收取200泰銖的服務費,很多人都會說他們只向中國人收取小費,很多小紅書攻略都在教人怎麼不交這個錢,他們申明「不要慣着他們」。
我在想,只針對中國人的感覺是不是因為泰國對很多國家免簽,在快速通道排隊的大都是中國人,所以大家會生出一些只針對自己的憤怒。我常有一種感覺是,在往外走的每一步,都有小心被騙、被坑的提醒,尤其是那些據說是只針對中國人的陷阱。我去柬埔寨時,海關是真的會收小費,從胡志明市去金邊時大巴司機會向每個人收小費,為了快速過關。離開柬埔寨時,海關會用中文問我要小費,但我拒絕後他也作罷。直到我自己一次次去實踐之後,才逐漸了解,申請簽證沒那麼困難(除了歐美),過海關被盤問也沒那麼可怕,收取小費不一定是針對中國人,當然,我也越來越了解中國護照的使用場景就是存在着各種麻煩,去哪裏都需要簽證。
3、共享同一份恐懼
出發前,我一直也在懷疑我對柬埔寨的恐懼,是不是過度分析、過度解讀、過度警惕?
前幾天我在看電影《賭神》時,心裏冒出一個疑問,為什麼三十年前社會上大熱的電影是《賭神》《賭俠》《賭聖》,十年前大熱的電影是《人再囧途之泰囧》,而如今大熱的電影變成了《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擲》?
整個中國的社會情緒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只能從自己的視角給出一些註解。這當然和社會發展有關,以前的中國社會,大家往前看是有希望的,人人追求自我實現和財富,但現在更多是追求不失業,社會階層不下墜,心理上大家缺乏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一部分也和詐騙產業的壯大息息相關。
據《財經》2018年的報道,國內個人信息泄露達55.3億條,平均每個人有四條相關個人信息泄露,這些信息會在黑市反覆倒手。而在疫情期間,信息泄露達到了氾濫的程度,不論是進陌生小區,還是去餐館吃飯,去健身房,你都需要登記姓名、電話號碼甚至身份證號。2022年路透社報導,網名「ChinaDan」的黑客或組織6月30日在黑客「突破論壇」(Breach Forums)發帖說,「2022年,上海公安的數據庫被泄露。這個數據庫包含數個萬億字節和幾十億條中國公民的信息。」2023年2月,網傳消息電商或快遞物流行業泄漏了45億條個人信息數據。
有時候我會故意寫錯一個數字,但很多時候我已經放棄抵抗,無數人知曉我的電話號碼,每個月我都能接到裝修、賣房、保險理財的電話。還有一些人連我的身份證號都知道。三年前,我第一次接到據說是來自公安局的電話,對方報出我的身份證號和姓名後,我一下就相信了。他說我捲入一個洗錢案,讓我加他的QQ,向我展示自己的警官證又隨即撤回,他開始跟我打語音電話,繼續問我各種信息,我甚至向對方報出了爸媽的電話,如果不是當時有人在電話邊提醒我像詐騙,我肯定就成了受害者。我也意識到並不是受害者警惕性不夠,而是騙局環環相扣,與時俱進,我可能成為差點就成為他們。
兩年後我又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我在疫情管控時期從東南亞某國飛回國內,非法入境,要我馬上去北京的通州公安局配合調查。那是我原來的住址,我又信了八分,我跟他解釋我現在沒法馬上去公安局,隨後他繼續推進着他的話術,他說你是身份證泄漏了吧,我在電話外重重點頭,他接着問:「你回想一下你的身份證是怎麼泄漏出去的?」
那泄漏的地方可太多了,和各類公司辦各種手續,註冊各種賬號,只要對方跟我要,我就得給。不只是如此,還有采訪對象跟我要記者證但我們公司沒有,他懷疑我是騙子,我也不得不給對方看看我的身份證。我向那個電話傾訴着信息泄露的苦惱情緒時,這一幕突然讓我回想起第一次接到詐騙電話時,對方也問過我這個問題,而我也同樣苦惱地訴說我根本沒辦法知道是哪一次我的信息被泄漏出去的。我突然警醒,掛了電話。
一年前,我的朋友被騙去了所有的存款。我收到消息後在派出所等她,她立了案,走的時候警察說會盡力幫忙,但很多詐騙的人都在境外緬北、柬埔寨這種地方,很難追回,警察當時還說最近有很多人被騙,因為疫情大家都獨自在家,身邊沒人提醒,更是容易被騙。和朋友一起立案的還有另一個女生,她不僅自己的存款被騙,還向朋友借了錢。
那是我第一次對緬北和柬埔寨有接近切身的體會。直到我要去柬埔寨,我才逐漸建立對它更加具體的認知。
很多資料裏都指出一點:西港的危險因素,幾乎可以說是中國人造成的。美國國務院曾發表年度《人口販運報告》,柬埔寨是情況最惡劣的第三級觀察名單,該報告明確指控由中國人組織的犯罪集團誘騙外國勞工到柬埔寨,從事電信詐騙活動。
在「詐騙樂園」、」湄公河流域賭場詐騙群島一員」這些稱號之前,西港一度是中國和柬埔寨共同投資開發的經濟特區,2010年柬埔寨與中國政府正式簽署協定,2013年習近平提出「一帶一路」後,大量的資本和中國人涌入西港,西港從海邊港口的小漁村逐漸發展成僅次於金邊、暹粒的第三大城市,同時也發展成了傳聞有「30萬網絡博彩人員」的賭城。根據當地2019年7月發布的統計數字,西港90%企業由中國人擁有。但2019年柬埔寨總理洪森頒布禁賭令,中國政府也從2020年起開始掃蕩線上賭博,很多當地的博彩產業開始轉做詐騙,隨着疫情爆發,大量中國人離開柬埔寨,本地賭場和詐騙行業人手緊缺,於是人口販賣變得越來越猖獗。
這一兩年中國主流媒體裏也越來越多關於緬甸和柬埔寨綁架、囚禁和販賣人口的新聞,被倒賣、被虐待、被性侵,聳人聽聞。其中有些信息也真僞難辨,2022年2月,中國江蘇男子李亞緣綸聲稱被誘拐到柬埔寨成為「血奴」,但被柬埔寨警方認定為虛假編造。另一個重要的事實是,絕大多數從事灰產的人是自願,從事反電詐的警察接受採訪時說他接觸到的去緬甸從事灰產的人,95%都是自願過去。
很多被騙的案例大都是以找工作、網友奔現的名義,那不參與這些的旅行者安全嗎?當自稱做灰產的人說存在綁架路人的情況時,我開始試圖查證真僞。鳳凰網的《被人綁架賣了1.5萬美金 我在柬埔寨做了12天的「完美情人」》裏的採訪對象,他說自己是在西港一條環山公路投餵猴子時被綁架。真實故事計劃報道的《我在柬埔寨解救未成年女孩》裏形容西哈努克港,女性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人群,隨着博彩公司和娛樂會所的盛行,每年都會發生上千起婦女失蹤、買賣的案件。
端傳媒《柬埔寨網絡詐騙:一條賭博、詐騙、綁架的不歸路?》這篇文章裏提到,禁賭令之後,網絡博彩人員出逃、投資者失利、商家倒閉、賭場裁員,西港的經濟一下陷入停滯,這座城市也開始走向瘋狂和失控。當賭場裁員減薪倒閉後,依靠賭客為生的疊碼仔中逐漸形成一些專業的綁架團隊,他們從幫賭場追債的保安變成了無差別綁架的罪犯。相比於花大成本偷渡員工,他們也更傾向於在柬埔寨境內綁架華人,賣到詐騙公司,甚至出現了柬埔寨嘟嘟車司機直接把乘客運到中國城園區的亂象。
搜索這麼多材料後,柬埔寨更是在我心裏亮紅燈了。我隱藏了小紅書的帖子,並在越南嘗試結伴。我在胡志明市碰到兩個歐洲女生,她們比我先去柬埔寨,我問她,你聽說過柬埔寨很不安全嗎?她說她去哪個地方大家都這麼說,這裏很亂,那裏有人搶東西,但去了之後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她歪頭,露出不在意的樣子,她只聽說過搶劫沒聽說過綁架。
我抓着一個越南柬埔寨混血男生試着問他關於柬埔寨的安全問題,他並不理解我為什麼覺得這裏不安全,他說自己之前經過了西港,那裏看上去很平常,只是有更多的中國人。我不得不跟他解釋我的焦慮,因為有很多做灰產的中國人喜歡騙中國人。
在柬埔寨,我再次意識到只有中國人才共享同一份高度相似的語境。我和在柬埔寨遇到的中國人,話題是高度相似的,擔心是相似的,連笑話都是一樣的,甚至不只是中國人,華語圈的都共享了。
在台灣的揹包客網站上我看到好幾個人在問柬埔寨是真的危險嗎。在暹粒我認識了一群馬來西亞華人,他們來柬埔寨的小學做慈善,他們見到我就說柬埔寨很危險啊,你怎麼敢一個人來?我詫異,你們也覺得柬埔寨很危險嗎?他們說,對啊,他們說一些馬來西亞華人會被騙來這裏做工。
疫情三年因為中國人難以出國和中國政府嚴厲打擊海外電信詐騙,大量從事詐騙的人回到了中國大陸,這也造成勞動力短缺,因此詐騙園區更多地將目標轉向誘騙香港、台灣、馬來西亞等地區使用漢語的人。全球反詐騙組織(Global Anti-Scam Organization, GASO)在接受《報導者》的採訪時表示,在中國強硬打擊詐騙政策下,2022年受害者以會說中文的台灣人和馬來西亞人較多,「台灣人是目前我們聽到第二多的」。
台灣媒體一度傳出有4000人在柬埔寨「失蹤」,台灣警察部門反駁了這個說法,但仍證實有120人在當地未能聯繫。長期研究華人勞工在海外遭受強迫勞動的《中國勞工觀察》創始人在接受BBC採訪時說,發生在柬埔寨的誘騙與反覆拐賣問題,受害人仍以中國大陸佔多,台灣籍受害人粗略估計佔約5%,台灣人被誘騙到柬埔寨的情況,在疫情爆發後較為嚴重。而台灣青年走向柬埔寨的原因之一是失業率的上漲和求職困境,過往台灣青年會去大陸工作,但隨着兩岸關係惡化以及在疫情之下機會不復存在。台灣媒體把西港詐騙活動形容為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後遺症,國民黨也指責民進黨蔡英文政府的「新南向政策」導致台灣人被誘拐到柬埔寨。「新南向政策」是中華民國政府實行的外交和經濟政策,通過推動台灣商人轉移至往東南亞地區投資及開發,試圖以經濟與文化實力增加其對東南亞國家聯盟的影響力。
我和偶遇的馬來西亞華人約好第二天一起去附近村子捐贈物資,在車上他們開玩笑說你敢一個人跟我們走哦,走去割腰子。
在這些頻繁出沒的割腰子玩笑裏,我時常感到荒謬,但偶爾我也會瞎想:是的,我是怎麼敢前天晚上偶遇,第二天就跟着他們一起去偏僻的村子呢?當然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如果我沒有去,就會錯失一段旅行裏的特別經歷。
4、我彷彿來了一個假柬埔寨
不得不承認,在小紅書上發找旅遊同伴的帖子後,我更加焦慮了,我開始無法辨別真話與假話,好人和壞人,做灰產的還提醒我這裏會綁架路人。
我挑選了金邊一家最熱鬧的青旅,在平時我很討厭party氛圍濃重的地方,但這時候我顧不上了,我只想要快速認識朋友,一起出行。
在央企工作的網友很熱情,一直發消息,我本來不打算再理他,後來我想應該解釋清楚,我說我現在懷疑你是騙子,所以我們不要見面了。他給我發了一張照片,說那棟四方形的房子就是中國大使館,他公司就在大使館跟前;他發實驗室的圖片,說自己現在就在實驗室,可以跟我視頻;他發微信好友的截圖、工作群截圖,說可以讓我加微信,「你要看哪個群,我隨便給你看」。我甚至有了一些愧疚的情緒,我制止他說,你沒必要這樣,我也不想逼着你證明你不是騙子,這事情其實挺扯的,就像評論要逼我證明我不是釣魚一樣,但我又確實對你心存疑慮,所以我們做網友吧。他感嘆,怎麼還是會被當騙子呀,想要幫一個人也太難了。
但在我說了懷疑他是騙子後,他還是會繼續問我住在哪裏。他會給我發他生活的日常,買腰果,下大雨出去剪頭髮,提醒我街邊椰子售價1美元不要被宰,自己做的炸醬面照片。他仍然嘗試約我見面,比如邀請我去他家吃飯,或是說他請假去暹粒。
我把我和他的聊天記錄發給了Telegram上的灰產人士,他說「騙子倒不至於,估計就是想約炮」,他分析的依據是因為對方說請我吃本地菜,而不是中國菜,「500美金的中國菜還沒有50美金的本地菜好」。他接着就開始教訓我:「你以為是廠裏的螺絲,誰是騙子都一板一眼給你做好記號了等你去認啊」。
在金邊一開始我很小心,坐嘟嘟車會坐在正中間,在路上不玩手機,後來逐漸放鬆下來,當地人很友善,走夜路會遇到幾個流浪漢但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被偷沒被搶,反倒是因為想要尋求安全感而選擇的青旅,讓我有了很差的體驗。
每天晚上的party音樂都很狂躁,一個巴基斯坦人說中巴關係特別好,接着他就說自己明天就要飛走了,你要不要做愛?一個來自敘利亞、雙腿截肢的人,每天坐在青旅的角落裏,他走過來跟我說他有個馬來西亞的華人女性朋友不理他了,他當着我的面給對方打電話,沒接,頁面上有很多個撥號記錄。他說他因為想要去以色列而被政府關押,打斷雙腿,他強調他不是罪犯,他問我你有男友嗎?我逃走了。
我和菲律賓女生一起度過了在金邊的最後一天,一起去了暹粒,我也放鬆下來,但每次遇到常駐本地的中國人時,我都會在心裏默默推敲和辨認,才能確認對方是好人。我在小紅書上碰到招攬生意的老江,他在暹粒旅居四年,強調暹粒是最安全的。我一開始和他約在咖啡館見面,他帶着女朋友,我們聊了一下午,老江很善談,見識也廣,早年跑了很多地方。他喜歡談論圍繞在柬埔寨的輿論,他說國內政府這兩年嚴格打擊詐騙產業,大概率是「缺錢了」。大環境也波及到了他,2019年老江把所有的存款都投入到這裏,開始建咖啡館,房子已經建好了,但他遲遲沒有營業,因為疫情後暹粒的旅遊業一直沒有恢復,他告訴我一些數據,疫情前,暹粒遊客600多萬,其中中國人佔1/3,消費比例佔1/2,但現在中國人來的太少了,即使是十一假期。
柬埔寨旅遊大臣唐坤之前在接受採訪時預計,2023年柬埔寨將接待國際遊客約400萬人次,其中中國遊客將達到100萬人次。但據當地媒體報道,今年前7個月,柬埔寨共接待外國遊客逾300萬人次,其中中國遊客只佔約30萬人次。這個數字和預期、和疫情之前都相差甚遠,關於危險的擔心肯定是因素之一。柬埔寨媒體曾報道,《孤注一擲》電影裏有着很多柬埔寨元素,詐騙分子身上的衣服、大巴車上,寫着的是高棉字,電影上映後讓柬埔寨旅遊業更加陷入低迷,當局禁止該片在柬埔寨上映。
很多當地人都會說一些漢語,他們一看到我就會用漢語跟我打招呼,非常熱情,試圖推銷。一下大巴車,我們就被招攬到了一個寬敞的嘟嘟車上,司機向我們兜售包車遊覽吳哥窟,他說現在暹粒的遊客太少了,他還得養幾個小孩,他的兒子也坐在車上,司機說他太內向了,帶他出來鍛鍊一下,接着他又開始訴說他的家庭壓力。不只是他,後來我在吳哥窟碰到一個負責清理維護佛像的本地人,他訴說工資很低,做手術去醫院治不了,不得不自己花錢去診所,暹粒的物價還一直上漲。這裏的中文導遊,以往的收費是50美金,甚至100美金一天,但現在面對為數很少的中國遊客,他們願意降價到30美金,100美金的標準也降價到50美金。
我本來想要找人一起拼中文導遊,但目之所及的一些亞洲面孔全都是日本人,我甚至去前台問這裏還有沒有其他中國人,最後我不得不一個人請了中文導遊。這之後我不再試圖尋找中國同伴了,這的確讓我更加自由。我和韓國男生一起去洞裏薩湖,他買了100個糖果,分給那些落單的小孩。和學生物的墨西哥女孩一起在吳哥窟裏找蘑菇,跟隨螞蟻的行進路線,看猴子、蝸牛和百足蟲。我們本來還準備一起去西港附近的高龍撒冷島,但因為在暹粒待的太舒服了,一直拖延沒換地方。
很多獨自出行的中國人都目光迫切,想要在同胞身上尋求一些安全感。後來幾天我分別遇到了兩個中國男生,他們先是用目光打量了我一會,用很期待的眼神跟我打招呼,問完我來自哪裏,他們鬆了一口氣似的,又有點欣喜,他們說對柬埔寨有些擔心,其中一個人也曾在小紅書上發帖找搭子。
我和其中一群人去吃了晚飯,他們感嘆,在瀰漫着恐慌情緒下來到柬埔寨旅行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是「被篩選」的人,他們一個是快要退休的老師,一個是在輔導機構工作的青年,年輕的老師說自己之後還想去緬甸,然後考雅思、想要移民。他們說身邊失業的人越來越多,公務員工資發不出來,本地學生跳樓的、抑鬱的越來越多,另一個山東青島的男生頻頻不認同,他說自己身邊的朋友失業的很少,工作穩定,公務員工資也沒有拖欠,後來他在這場聊天裏話說的越來越少了。他們還談論日本核廢水排放在中國掀起的反日情緒,老教師試圖在小紅書上分享自己參觀紅色高棉s21殺人監獄的感受卻不能發出去(作者注:1975年,該學校被柬埔寨共產黨也就是紅色高棉改造成集中營和集體處決中心,被稱為S-21監獄,1980年S-21作為紅色高棉大屠殺博物館而重新開放,用於紀念在紅色高棉政權殘暴統治下遭受迫害的人)。
這次出來我接觸到了一些同溫層以外的人,我發現疫情三年之後,大家對國內的政治形勢都更加清醒和悲觀了,我在越南遇到的另一個女孩,她當時一邊陽了,一邊被要求繼續給學生上網課,後來裸辭,苦惱於文科生不好移民,所以現在她在等待澳洲打工度假簽證的抽簽,希望至少可以有機會外出打工。但今年新西蘭和澳洲打工簽證的人數都遠遠超過往年,因為申請人數過多,澳洲官網提前暫停申請。一家幫搶新西蘭打工簽證的中介機構提醒說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由於壓抑了三年,今年打工度假和出國的熱度比往常和去年都要高很多,這就意味着競爭也會更激烈。我們也是頭一次體會到訂單太多的煩惱,所以在去年12月就截止了接單。可以說,這次搶名額會是一場混亂的戰鬥,不會輕鬆。」
老江在暹粒做中國遊客的生意,因為遊客少,他需要花費時間精力去招攬人,也因為咖啡館遲遲不能開業,他對圍繞在柬埔寨的一些輿論和謠言顯得有些憤怒,他覺得那些人無知和情緒化,他很喜歡開一些「割腰子」的玩笑,喜歡諷刺小紅書上的一些現象,他建議我發帖,題目是:「我彷彿來了一個假柬埔寨」。
他們對暹粒有着很強的安全感,但是對於其它地方,也承認生態的複雜性。老江的朋友在暹粒開了一家中文學校,他在柬埔寨不常結交中國朋友,他指着老江說,我可以相信你,但是不一定敢相信你的朋友。我問他們去過西港嗎?他們說沒有,去那裏不就是「行走的美金」嗎?
老江的朋友一見我就說,你這個時候敢一個人來柬埔寨?接着他問,你看過《孤注一擲》嗎?他說自從這個電影上映以後,他在國內的助理都疑神疑鬼,他發消息,對方問你真的是本人嗎?他改成發語音,對方還是不信,直接給他發來視頻通話邀請,他不得不跟人打視頻電話來證明自己的確是本人,絕無仿冒。
很喜歡這篇,感同身受的恐懼與焦慮,散逸出來的靈動、逗趣,可怕到最後是荒誕地一笑~
謝謝作者!文章很有幫助!
不知道大家对“水平”的定义是什么,作为一个在疫情前每年出国一次,并在2018年去过柬埔寨,今年也在别人的询问声中去了印尼的人,我对作者提到的很多事都感同身受。
写得也太凌乱了,东拼西凑,毫无章法。
大家都说是流水账但我自己还是从文章里读到平常难以看到的独特的从国内舆论环境下出逃的旅行者的视角
標題雖說是"柬埔寨行記",但文章內容寫的完全是另一回事。給我的感覺比較像是在作者在寫自己相關的事,多過寫和柬埔寨直接有關的事。根本算不上深度。
低水平的文章,不知所云
現在對於柬埔寨,簡中互聯網現在最流行的已經不是什麼西港,嘎腰子,而是對於波爾布特治下紅色高棉那段血腥歷史的解構和玩梗了。
网上那帮玩梗小鬼真的很烦。噶腰子当梗玩,董志民当梗玩,绝望女子喊“让我死”被人拖走当梗玩刷得小红书满地都是,杰哥那个性教育短片也当梗玩。“润”被玩成“跑”,看见青蛙就要膜蛤,在娱乐中消解了所有的苦难和严肃,自己给自己蒙上愚昧的红布
讲真,本来不过就是“第三世界国家”很常见需要的street smart,宰客啊、小偷小摸啊之类的,但因为国内各种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影视剧,以及国人出门热爱抱团、不跟别的族群接触的习惯,然后越害怕、就越要抱团、就越容易被同胞骗,创造出专门针对华人的“特色危险”
看到第二部分小紅書那裏就開始有個疑問,英文世界裡的柬埔寨也是充滿人口販賣的傳聞和笑話的嗎?這不禁讓我思疑:作者身為一個記者,對一個地方有疑問的時候,為什麼只在中文網絡世界裡找資料。
雖然有點流水帳,倒是很鮮活地體現中國人特定族群對於東南亞乃至大環境的集體焦慮
我去过柬埔寨金边和暹粒,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危险,但是也需要小心。
兜兜轉轉沒有重點,看完一半不知所云,然後還有一大半
这是记者的调查报道还是自媒体灌水啊?
太啰嗦了,没看完。这是记者的调查报道还是自媒体灌水啊?
小红书又不是圣经,什么都要小红书
我也體會到了華語圈對柬埔寨的共同焦慮,這個冬天本來想去柬埔寨參觀s-21,結果女朋友堅決反對。。。
今年有朋友去东南亚旅居了一个月,现在也平安归来。来到同温层以外才能看见国内舆论有多么影响认知..
17年去柬埔寨自由行,那时还没有铺天盖地的“东南亚危险论”和相关影视作品。
希望有个课程: 论如何甄别国内资讯